美男子促狭地笑道:“我来山中与狐女幽会,不料她家相公今晚在家,我只好败兴而回。走到半路,刚遇见这位女道长,准备结伴出山,不料就下起了暴雨,所以一起来避雨。”

  中年男子道:“道长,你又为何在山中夜行?”

  女道士道:“贫道四海化缘,这次前来长安拜访道友,今日恰好经过蓝田山,错过了投宿的时辰,只好行夜路。”

  素衣女子嘻嘻笑了,道:“今夜蓝田山真是好热闹,个个都错过了投宿时辰,个个都迷路,个个都避雨。”

  白姬笑道:“天降暴雨,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老妇人叹了一口气,道:“活得久了,什么事情都能看见。”

  七个人坐在篝火边,听着外面哗啦啦的雷雨声,闪电不时地劈开黑暗,打在众人的脸上,气氛有些诡异。

  元曜觉得有些压抑,看见美男子的碧玉笙,没话找话地道:“这玉笙真漂亮,兄台还会吹笙吗?”

  美男子笑道:“枯坐无趣,我给大家吹奏一曲解闷吧。”

  说完,美男子拿起碧玉笙,开始吹奏了。

  美男子的笙曲吹得十分动听,音色琅琅,如击玉石,声如凤鸣,直入天际。众人眼前仿佛看见了远山平芜,碧水烟霞,沙边水色,凤飞鸾翔。

  不多时,一曲终了,众人还沉浸在美好的笙乐之中。

  元曜先回过神来,赞道:“如听仙乐,兄台太厉害了!”

  众人回过神来,也都对美男子的调笙之技赞不绝口。

  美男子谦虚地道:“雕虫小技,诸位谬赞了。”

  因为美男子的一曲笙,让气氛缓和了不少,大家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不多时,木门又“吱呀——”一声开了,走进来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

  小男孩约莫八九岁,唇红齿白,梳着总角,穿着一身红色搭袄,双眼十分明亮。他走进来,怯生生地望着一众烤火的人。

  大家以为小孩子身后还有大人跟着,可是等了半天,也没有大人推门进来。

  小男孩扫视了众人一圈,怯生生地问道:“俺可以过去烤火吗?外面风雨交加,好冷。”

  老妇人慈爱地招手,笑道:“当然可以。来,过来,到婆婆这儿来。”

  小男孩跑到老妇人身边,坐下烤火。

  老妇人问道:“你是谁家孩子?为什么深更半夜一个人在山里?”

  小男孩答道:“俺姓封,俺家住在长安城的永安坊,俺白天跟俺爹来山中郊游,不料走散了,俺在山中迷了路,到处乱走。”

  除了元曜,众人都齐刷刷地望向小男孩,目光炯炯。

  白姬眼珠一转,笑道:“真巧,我也住长安城。小弟弟,天亮之后跟姐姐走,姐姐带你回家。”

  元曜也附和道:“你父母找不到你肯定很着急,我们明天一早直接把你送回家,免得他们担心。”

  美男子冷哼一声,道:“听说江湖上有人贩子这一行当,通常都是一男一女合伙,专门拐卖小儿,以为谋利。小弟弟,你可要当心歹人。哥哥在平康坊当乐师,还是哥哥带你回长安找家人妥当。”

  元曜不高兴了,道:“兄台这话说的,难道小生看着像人贩子吗?”

  美男子道:“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

  元曜正要开口,素衣女子开口了:“平康坊是三教九流聚集的烟花之地,一向也有拐卖男孩去做清倌的肮脏勾当,公子您也不可信呢。我夫家姓侯,正好住在永安坊,说起来跟小弟弟你家还是街坊呢。小弟弟,明早还是跟阿婶一起回长安吧。”

  中年男子道:“你们一个个的,恐怕都不是好人。我是捕快,小弟弟,明天跟我走,我带你去衙门,让你父母来领你。”

  老妇人道:“小弟弟,还是跟婆婆回山下的村子里。你父亲丢了你,肯定会在山中寻找,也肯定会找到村子里来打探,你不如在村子里等你父亲。你跟这些人走,婆婆不放心。”

  女道士没有开口,她盯着篝火静心养神。

  小男孩环视了众人一圈,篝火中众人眼神炯炯,表情有些扭曲,甚至狂热。

  小男孩噗嗤一笑,道:“俺喜欢听故事。你们给俺讲故事,谁讲得好,俺就跟谁走。”

  众人面面相觑,元曜一头雾水。

  注释:(1)出自《诗经?曹风?蜉蝣》。

第二章 夜雨

  元曜道:“小弟弟,现在不是讲故事的时候,你父母恐怕很着急呢。小生不是歹人,明天小生送你回家,以免你父母担忧,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小男孩看着元曜,拍手笑道:“你这么想俺跟你走,那你先讲故事。”

  元曜苦着脸道:“小生不会讲故事。不过,小弟弟你实在想听的话,小生就现编一个好了。你想听什么故事?猫捉老鼠?还是狐狸跟兔子的故事?”

  小男孩的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道:“俺想听长生不老的故事。”

  元曜张大了嘴,道:“小弟弟,你小小年纪,听听猫狗狐兔的故事也就罢了,听什么长生不老的故事啊!这种故事小生不会编。”

  小男孩咯咯笑了起来,道:“说不出长生的故事,俺就不跟你们走。”

  除了元曜,众人若有所思,陷入了沉默。

  最后,白姬打破了沉默,笑道:“那我先说吧。”

  屋外风雨交加,雷鸣电闪,白姬缓缓道来。

  从前,有一个人,他生于尧舜时期,经历了夏朝和商朝。他天赋异禀,十分长寿,他都忘记自己活了多少年了。

  人世风云变迁,乱世动荡,他为了躲避人祸,隐居在平模山中,与清风明月,山中树木作伴。他对世上的事物没有兴趣,也不追名逐利,只喜欢清静。

  君王听说他是品行高洁的隐士,请他出山为官,他不能违逆君王,只好出山做了一段时间的官,最后还是借故辞官,隐居去了。人世间朝代更迭,唯有他没有变。他的长寿之名为世人所惊羡,大家都称他为活神仙。

  他先后娶了四十九个妻子,生了五十四个儿子,妻子们都一一衰老死亡,儿子们也在岁月的流逝之中所剩无几,而他依然年轻力壮,始终是盛年的模样。

  他觉得十分悲痛,看着爱人、亲人一个一个衰老死亡,弃他而去,他痛彻心扉,十分无奈。

  他的每一任妻子过世时,他的心都会被掏空一次,他的每一个儿子去世时,他的眼泪就会干涸一次。这天地万物与他都永恒存在,天无心地无情不会悲伤,而他会因为一次又一次痛失所爱,而肝肠寸断,轮回煎熬。

  当他娶第五十个妻子——采女的时候,他发现采女竟长得跟他的第一个妻子一模一样,他发现过去了这么多年,他竟从未忘记过他的第一位妻子的脸。她的一颦一笑历历在目,他以为自己忘记了,可是他并没有忘记。不仅第一任妻子,他的每一任妻子,他都不曾忘记。他希望自己忘记,可是岁月却让他记得更真切。他的痛苦重复叠加,让他快疯掉了。

  他的长寿之名为世人所艳羡,而他自己却绝望而痛苦,想结束自己的生命。

  采女是一位修道的玄女,她下嫁给他,是为了获取他的长生之道。而这时候的他厌倦了长生,一心寻死,听了采女的诉求,他笑得凄凉。

  “没有什么长生之道。如果可以,我宁愿不要长生。”

  采女笑得诡异,道:“你想死?那我成全你。”

  采女用铁镣把他锁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每日饮用一杯他的鲜血,用作驻颜。她还经常剜下他的肉,带着鲜血吃下去,希望能够长生。

  他早已对人世绝望,对活着也充满厌恶,所以没有反抗,任由采女折磨。她以为吃掉他就可以获得长生了么?真是好笑,可悲。

  采女看出他眼中的讥笑与怜悯,笑了,道:“你知道你为什么能长生吗?”

  他当然不知道,这是他困惑了八百年的问题。

  采女一口饮下他的鲜血,用舌尖舔舐红唇,道:“你是遗腹子,三岁时母亲也死了,又赶上犬戎之乱,你跟着家人颠沛流离地逃到了西域之地。你四岁那一年,岁星在野,你在迁徙之中与家人失散,流落荒野,被一个神物捡到。这个神物用自己的肉喂养了你八天,又带你找到了家人。因为你吃了八天神物的血肉,故而你能活八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