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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曜也喝得有些多,他跟韦彦同床而眠,意识昏昏沉沉。

“吱呀——”窗户突然开了一条细缝,一片碧绿的桑叶随风卷进了屋里。

桑叶绕过水墨画屏风,飘飞到罗汉床上,落在了沉睡的元曜枕边。

元曜恍恍惚惚,做了一个离奇的梦。

隋亡,长安。

三月,隋炀帝在江都被杀。五月,李渊称帝,国号唐,建元武德,定都长安。

观音奴作为俘虏被押送来长安城,她冰冷而空洞的眼底充满了仇恨。上一次,她来长安城还是去年春天,那时她跟随父王前来这双都(1)之一的大兴城(2)祭祖,她与母妃坐在凤辇之中,花团锦簇,仆从如云。这一次,她却是跪坐在冰冷的囚车里,毫无尊严地作为阶下囚被送来,国破家亡,山河易主。

观音奴一路上很多次寻机想逃走,惹怒了押送的将领,他给她戴上了沉重的脚镣,双手也上了枷锁。由于急着赶路,粗枝大叶的押送兵士也根本不在意这个前朝公主的饮食,到了饭点扔给她一个冷硬的面饼,偶尔给她喝点水,只要她没死就行。一路奔波,缺饮少食,观音奴饿得面黄肌瘦,奄奄一息,看上去也蓬头乱发,浑身脏臭。

长安城外,俘虏营。

交接过后,观音奴被军营的将士推下囚车,被迫拖着沉重的脚镣,沿着桑叶下的土路走向俘虏营。

正是五月时节,军营里外的桑树长得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因为一路饥渴劳顿,观音奴的头有些晕,脚也因为在囚车里蜷得太久而没有力气,她一步一顿地走着,心哀如死,行尸走肉。

一名身穿绛纱长裙的高贵女子带着两名手挎竹篮的婢女迎面而来,看见幼小瘦弱的观音奴戴着沉重的脚镣艰难前行,她清丽的容颜露出了一丝悲悯,便停住了脚步。

“这是什么人?”女子问押送观音奴的将士。

将士急忙行礼,道:“回秦王妃,这是前朝的一位公主。本该早就押来的,谁知半路上宇文叛贼跟瓦岗军打起来了,这么一耽误,现在才将她送来长安。”

秦王妃一向心地慈悲,听见士兵这么说,眼中的怜悯更甚,道:“即使是前朝公主,也是一位公主,你们怎可如此苛待她?她那么瘦弱,哪里能承受这般沉重的枷锁?还不快把枷锁解开!”

“是!”将士们急忙替观音奴解开枷锁和脚镣。

松开了脚镣,观音奴一下子没站稳,倒在了地上。

秦王妃不顾观音奴身上肮脏,急忙过来扶她。

观音奴十分口渴,她张开皲裂起皮的唇,微弱地道:“水……水……”

秦王妃对婢女道:“快把羊乳拿来。”

婢女犹豫道:“王妃,羊乳是给秦王带的药膳……您亲手调配的,还掺入了养胃的淮山粉……”

秦王妃道:“秦王一忙起来没日没夜,根本不顾饮食,我送来了他也不一定会喝。再说,还有别的膳食呢。快拿出来吧。”

“是。”婢女应道,她不情不愿地从竹篮里拿出一个装着温羊乳的皮囊。

秦王妃接过皮囊,打开塞子,喂给观音奴。

观音奴张口就喝,温热的羊乳入喉,仿如甘泉。观音奴大口大口地喝,几乎呛到。

“慢点喝,慢点喝……”秦王妃柔声道。

观音奴望着容颜清丽,眼神慈悲的秦王妃,被仇恨火焰炙烤得如同荒漠的内心竟有了一丝绿荫,如同头顶的桑树洒下的绿荫。

喝完了温羊乳,观音奴恢复了些许力气,她怔怔地望着正望着她温柔微笑的秦王妃。

秦王妃见观音奴没事了,便站起身来,道:“说起来都是亲戚(3),纷争罢了,情分还在。如今皇上刚登大宝,正下令抚恤前朝的诸位亲王遗老,必不会苛待了公主。公主不必担心未来,大唐以宽厚为政,海纳百川,能容天下,逝者已矣,且往后看,好好活着。”

说完,秦王妃便起身离开了。

观音奴站起身来,望着秦王妃走远的背影,眼神逐渐冰冷,心中燃起了熊熊烈焰。

逝者已矣?不,父王和皇兄惨死在她眼前,那凄惨绝望的场景永远徘徊在她每晚的噩梦里,她一辈子也忘不掉。

且往后看?她放眼望去,只看见国破家亡,满地哀鸿。

好好活着?那倒是,她一定要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复仇!

注释:(1)双都:隋朝有两个都城,一个长安,一个洛阳。洛阳是陪都。

(2)大兴城:即长安,长安在隋朝时叫大兴城。

(3)杨广与李渊是表兄弟关系,两人的母亲是亲姐妹,都是独孤信的女儿。

作者有话说:某绾:强行虎摸大家!惭愧地来更新!看到前面有人评论说吐火罗国铜镜的事,那面镜子就是提灯卷第一折出现的镜子啦。燃犀卷的内容跟其它卷不是顺承关系(其实其它卷也没有严格的顺承关系),是并行关系,所以帝乙也还在。缥缈系列是独立成篇的短篇系列,除了提灯卷是时间线上的第一卷,其它的顺序都不重要,阅读也没有什么障碍。=3=。

第五章 桑乐

观音奴被押送到俘虏营,随后被送入太极宫,安置在掖庭内。

如秦王妃所言,新皇并未苛待前朝遗孤,观音奴被软禁在掖庭内,除了没有自由,倒也吃穿不愁。——当然,她现在过的日子,与往日作为公主的荣耀尊崇日子是截然不同的,她必须小心翼翼,卑躬屈膝地活着。

在掖庭里活着,观音奴没有一天忘记过国破家亡,她每个午夜都在父兄惨死的噩梦之中醒来,冷汗透襟,满面泪痕。

观音路光脚站在廊檐下,远远望着西内苑里亭台飞扬,楼阁入云,看着这曾经是大兴宫的华美宫室竟被别人占据,而她只能屈居在简陋的掖庭之内,她的内心就充满了仇恨与怨怒。

日复一日,她以恨作茧,不得解脱。只有在想起那日她饥渴之中给她羊乳的女子时,她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一想到女子温柔微笑,慈悲仿如观音菩萨的脸,她才能挣脱仇恨的束缚,得到一刹那的救赎。

一个月后,秦王在浅水原之战中破薛举,平定陇西,立下战功。新皇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观音奴这个养在掖庭的前朝公主,把她送进了秦王府。

一想到被当作战利品随便赏赐,观音奴感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她几乎咬碎了牙齿,这份屈辱如同一瓢滚油,浇在了她的仇恨之火上。

观音奴入秦王府时,正是六月时节,马车一路行去,阡陌之中,桑树成荫,绿叶葱茏。秦王府的后院里也种了一些桑树,因为秦王妃贤惠节俭,会亲自养蚕织布。

秦王忙于军务,并不在府里,观音奴被仆人带去后院见秦王妃。

秦王妃穿着一身素衣,不施粉黛,正在用竹钩采摘桑叶。

观音奴望向桑树下的素衣女子,阳光透过桑叶的缝隙,洒在素衣女子的脸上,让她一时间有些恍惚。

居然是她!是了,当时好像是听人叫她秦王妃。

观音奴呆呆地望着秦王妃,一时间忘了在马车上一路行来时堆积的屈辱与怨怒。

秦王妃看见观音奴,忍不住笑了,迎上来道:“又见到你了。嗯,比上次见到时气色好多了。小孩子还是要好好吃饭,才能长身体。”

观音奴忍不住道:“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是大人。”

秦王妃摸了摸观音奴的头,笑道:“只有小孩子才会满脸怒气,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大人不管心里想什么,脸上都是平静的。”

观音奴一愣。

秦王妃笑道:“你以后要改一个名字了。”

观音奴道:“为什么?”

秦王妃笑道:“因为,我跟你同名。我的小名也叫观音奴,我们真是很有缘份呢。”

唐朝时,长者、尊者的名讳是禁忌,幼者、卑微者若遇重名,必须易字改名,以避其名讳。

观音奴沉默不语。

“给你改个什么名字好呢?”秦王妃望着头顶的桑树,想了想,笑道:“有了!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就叫你‘桑乐’吧,希望你以后能开开心心,快快乐乐。”

观音奴点点头。

突然,一个仆人急急忙忙地跑来,行礼之后,道:“王妃,秦王有话。”

秦王妃道:“说。”

仆人道:“秦王说天威难测,不知道送来前朝公主是祸是福,不如趁着要送贺礼去太子府,把她也一并送过去。”

秦王妃望了一眼桑乐,眼中悲悯。

“太子纵情声色,她还是一个孩子,断不能这么做。再说,她也是一位公主,一次一次地当礼物转送,毫无尊严和体面,我们岂可如此欺人太甚?你去告诉秦王,说我与小公主有缘,一见如故,不忍分离,想让她长伴我身边。”

仆人道:“是。”

秦王妃牵着桑乐的手,笑道:“桑乐,你就留在这儿吧。你还小,先跟着我学诗书礼仪,不要再皱着眉头,闷闷不乐了。桑乐,桑乐,你要快快乐乐的,好不好?”

虽然不想改掉父王给自己取的名字,可是如果是因为她,好像也没什么关系。桑乐这个名字也很好听,如果能如她若言,开开心心,快快乐乐,也不错呢。

桑乐扭头道:“不好。”

秦王妃轻敲了一下桑乐的头,笑道:“不好也得好。快去换衣裳,我教你采桑养蚕。你这一身罗绮,可不适合劳作。”

桑乐飞跑去换衣裳了。

从此,桑乐住在秦王府,与秦王妃为伴,秦王妃教桑乐诗书礼仪,也教她为人处世,身为妃嫔之道,如一个温柔的姐姐一般。秦王妃似乎从桑乐身上感受到了她的仇恨与戾气,还时常教她抄写经文,消弭妄恶,平复内心。

然而,并没有用。

每一个午夜梦回时,桑乐仍旧会被噩梦惊醒,她总是看见被人活活勒死的父王一遍一遍地向她含血泣诉:观音奴,你是隋朝的公主!记住!记住这份仇恨,临死也不要忘掉!

记住这份仇恨,临死也不要忘掉!仇恨日复一日地铭刻在桑乐的心里,深入骨髓,从未忘却。

转眼之间,过了五年,桑乐已出落成一个容颜绝世的娉婷少女了。

这一日,听说了宇文化及在河间被窦建德杀死的消息,桑乐在花园里为秦王妃采花时忍不住哈哈大笑,继而开心地哼起了歌谣。

那个叛臣贼子也有今日!只可惜,她没能亲手杀死他,没能听见他临死前痛苦绝望的哀嚎!

阳光明媚,百花丛中,一身鹅黄色宫装的美丽少女一边哼着歌谣,一边采摘鲜花,她的身姿窈窕如蝴蝶,面容也比花儿娇艳。

正好路过的秦王顿时被这花丛中的少女吸引,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他虽然经常外出征战,常年不在王府,却还依稀记得这个与王妃作伴的前朝公主。时光如梭,不知不觉,她已经长得这么大了,还出落得如此美艳绝世。

秦王一时忘了步行,只痴痴地望着花丛中的桑乐。

桑乐感到有人在看她,急忙侧头望去,正好对上了秦王火热的眼神。

桑乐一愣,继而灿然一笑,千娇百媚。

秦王分花拂草,朝桑乐走去。

桑乐深情地望着秦王伟岸的身影,笑得更灿烂了。虽然,逼死父兄的宇文化及已死,但复仇才刚刚开始。

桑乐成为了秦王的嫔妾,秦王妃一半高兴,一半忧愁。

秦王妃拉着桑乐的手,道:“你入秦王府,迟早会成为秦王的妃嫔,如今名正言顺,我总算放心了。可是,我知道你一直有心结,未曾释怀。桑乐,你快乐吗?”

桑乐道:“长孙姐姐,能长伴你身边,我是快乐的。”

秦王妃笑道:“傻孩子,你是秦王的妃嫔,应该说能长伴秦王身边,才是快乐的。”

桑乐的眼底冷如冰霜,继而笑了:“是,长孙姐姐说得对。”

秦王妃望着桑乐,道:“桑乐,不要继续迷失在过往中了,你要正视眼前。佛曰,放下执著,万般自在,过往如云烟,将来才是最重要的。”

桑乐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继而云淡风轻。

“是,长孙姐姐说得对。”

秦王妃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道:“希望,你是真的放下了。桑乐,你要快乐。”

一梦醒来,泪湿枕衾。

窗外天光已明,一片苍绿。

元曜怔怔地望着枕边的那一片桑叶,心中压抑而难过。梦里名叫桑乐的少女是谁?是栖息在桑树之中,如今在长安城闹作的怨魂吗?她一直被仇恨折磨,压抑而痛苦。桑乐,桑乐,她并不快乐。

“轩之!救我——”韦彦翻身抱住了小书生,没头没脑地朝他身上挤。

元曜回过神来,低头一看。韦彦像八爪章鱼一样抱着自己,他紧闭双眼,一脸恐惧,似乎在做噩梦。

“丹阳,天亮了,你快醒醒啦!”元曜用力挣扎,想摇醒韦彦。

韦彦猛地醒了过来,才发现只是做梦。他松开元曜,翻身坐起,拍胸定魂。

“原来是一场噩梦,吓死了!”

“丹阳,你梦见什么了?怎么这般恐惧?”

韦彦惊恐地道:“我梦见窗外的桑树越长越大,化作一个巨妖,盘踞在长安城上空吞噬众人!我拼命地跑,桑妖却来捉我吃,我四处躲藏,险象环生。眼见轩之你跑在我前面,我急忙朝你跑去,求你救命。”

元曜笑道:“丹阳,你是睡糊涂了,哪怕是在梦里,遇到这种事情你也应该去找白姬求救,拉扯小生也没什么用。”

一听到白姬两个字,韦彦气呼呼地道:“快不要提白姬!在梦里,她正坐在城墙上给桑妖指路,指挥着桑妖捉我吃呢!一想起来,我就恨得牙痒痒。”

“噗!”元曜忍不住笑道:“原来在丹阳心里,白姬竟是这样的恶人。不过,只是梦而已,丹阳不必当真,白姬其实是一个善良的好人。”

“轩之千万不要被那个女人的外表迷惑,她是一个披着人皮的魔鬼!”韦彦气呼呼地道。

元曜、韦彦起床洗漱,吃早饭。吃完早饭,元曜惦记着生病的离奴,向韦彦告辞。

韦彦也没有虚留,只道:“轩之,白姬一旦回缥缈阁,务必请她立刻来一趟。如果白姬三天后还没回来,务必让那黑猫来我府上镇宅。”

“行。丹阳放心,如果白姬未归,小生一定劝离奴老弟来看看这桑妖是怎么一回事。”

白雪皑皑,桑叶幽幽,猩红的桑葚落了一地,仿佛白纸上溅满了血滴。

元曜路过帝女桑时,又想起了昨夜的梦,他忍不住抬头望向桑树,道:“桑乐公主,你到底有什么怨气,非要扰乱长安城呢?”

“啊啊啊——”一声凄厉的尖啸从帝女桑中传来,响彻韦府上空,撕心裂肺,如怒如狂。

元曜吓得瑟瑟发抖。

雪地上的桑葚一颗颗骤然裂开,汁液四溅,汇聚成一片鲜红的血海。

元曜十分恐惧,不敢逗留,拔腿跑了。

作者有话说:某绾:大力虎摸。明天继续。。。

第六章 玄武

西市,缥缈阁。

元曜回到缥缈阁时,大厅里、里间中并没有离奴的踪影,他十分疑惑,不知道离奴跑去了哪里。

离奴老弟还在中暑,它拖着病体能跑去哪里?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元曜来到青玉案边坐下,他心中担忧,瑞炭燃烧的暖气也烤得他心烦舌燥。青玉案上的茶杯里没有茶水,他只好起身,去厨房烧些水喝。

元曜走在廊檐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飘起了鹅毛大雪,后院之中一片银装素裹,积雪皑皑。

元曜裹紧了衣服,踏着积雪往厨房走去。

积雪十分厚实,踏着咯吱咯吱作响,元曜一边想着心事一边走,不知不觉竟踢到了一个黑黢黢的东西。

元曜低头一看,却是一只冻僵的黑猫。

那黑猫几乎冻成冰雕,它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只剩两只圆溜溜的眼睛还在转。

“离奴老弟,你在作什么妖?!”元曜不由得惊吼道。

黑猫说不出话来,只滴溜溜地转眼珠。

元曜顾不得去泡茶,一把捞起黑猫,往里间狂奔而去。

元曜把黑猫冰雕放在燃烧的瑞炭旁边,冰雪逐渐融化成水,黑猫哆嗦着恢复了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