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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暑了,然后又风寒了。”

“……”

缥缈阁,里间。

元曜在厨房里没有找到吃的,就取了一坛屠苏酒,倒入青瓷酒壶,在墙角的药炉上温着。他打开枯荷叶,烤栗子还带着暖气,甜香四溢。青玉案上的三足绞釉盘里,还有几块吃剩的梅花糕,正好和烤栗子一起佐酒。

夜深之际,肚饿无食,只能以此充饥了。

白姬换了一身月色水纹长裙,绾着蓬松的倭堕髻,袅袅走下楼来。

离奴睡得很沉,白姬、元曜没有吵醒它,坐在灯下喝酒,闲聊。

元曜斟了一杯温酒,递给白姬。

白姬接过,望着元曜,笑道:“感觉有三十多年没见到轩之了。”

元曜奇道:“白姬,你也就出去十余日,怎么会生出如此感慨?”

白姬摇头晃脑地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十余日不见,不就三十多年了吗?”

元曜一愣,继而脸红,道:“快不要乱说,这句话是说情人之间的思念,不可乱用,不符合圣人的教诲。”

白姬挠头,道:“哦。可是,我确实很想念轩之,所以一到云梦泽,知道找玉璧无望,我一刻都没逗留,马上就回来了。”

“白姬,你去找什么玉璧?为什么要去找玉璧?”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说来话长。”

元曜不想纠结于玉璧,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

小书生一边剥栗子,一边道:“白姬,燃犀楼外帝女桑作祟,闹得长安城人心惶惶,丹阳说是你卖给他桑树,要你去解决这件事。”

白姬看准元曜剥好的栗子,一把拿过,放进嘴里。

“回来时,我看见了,还真是怨气冲天啊。”

元曜很生气,只好又拿了一颗栗子剥。

“白姬,帝女桑是怎么一回事?小生去了一趟韦府,见到了这株帝女桑,最近还一直做奇怪的梦……”

元曜把他的梦境告诉了白姬,说到桑乐公主的悲哀与痛苦,他心中也不免难过。

白姬一边听着,一边盯着元曜剥栗子。

听完之后,白姬喃喃道:“这位帝女的执念太深了,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还无法解脱。”

“死了很多年了?”虽然心知桑乐公主是很久以前的人,必定已经不在人世,但亲耳听见白姬说她已死,元曜心中还是有些悲伤,道:“桑乐公主是怎么死的?她又怎么会变成一株帝女桑,被你卖给丹阳?”

白姬喝了一口屠苏酒,回忆道:“那是很遥远的往事了。玄武门之变的同年,太祖禅位,太宗登基,改元贞观。说起帝女桑,又不得不说到另一件东西了,轩之可听说过和氏璧和传国玉玺?”

元曜一愣,点头道:“听说过。春秋时期,楚国人卞和在楚山获得了璞玉,出于忠诚,他将玉璧献给楚历王。楚厉王并不相信此玉是美玉,砍去了卞和的左足。后来,楚文王时期,卞和又去献玉石,还是不被信任,被砍去了右足。直到楚文王时期,卞和又去献玉石,文王命雕琢玉器的匠师剖开玉石,才发现玉石之中藏着稀世美玉。这便是和氏璧了。战国时期,和氏璧被秦国所得,秦国统一六国之后,秦始皇将和氏璧镌刻成传国玉玺。据说,传国玉玺乃是国之重器,得传国玉玺则受命于天,失之则气数已尽,历代君王都很看重。”

白姬饮了一口酒,道:“是啊,历代君王都很看重传国玉玺。帝王没有传国玉玺而登大位,百姓会觉得这位帝王既无天授,也没有天佑,会背地里讥笑其为‘白版皇帝’。隋朝亡国之后,传国玉玺一直在隋朝后人手中,太宗很是为没有传国玉玺而苦恼呢。轩之可知道大唐是何时得到传国玉玺的?”

元曜想了想,道:“贞观四年,流亡突厥的隋炀帝皇后萧后与其孙杨政道带着传国玉玺归长安。”

白姬笑了,道:“是了,就是那一年,传国玉玺归来之事轰动长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是那一年,桑乐公主,不,杨昭妃走进缥缈阁,恳求我断绝大唐气数……”

第八章 玉璧

贞观四年,缥缈阁。

里间,青玉案边,白姬与杨昭妃相对跪坐。

博山香炉中烟雾袅绕,杨昭妃抬头望去,她看不清对面女店主的脸,只看见一弯似笑非笑的红唇,艳如滴血。

“听说,缥缈阁中,可以实现任何愿望?”

“你,有什么愿望?”

杨昭妃咬牙切齿地道:“我努力尝试放下仇恨,可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没办法忘记那年江都丹阳宫里的大火,没办法忘记母妃悲伤的诀别,更无法忘记父王和哥哥凄惨的死状!李氏亡我杨氏,此仇不共戴天,我要李氏偿我血债,还我山河。”

白姬若有所思地道:“还你河山?你是……想造反?”

杨昭妃摇头,道:“我没有能力造反,我只是一介女流,如今苟活于仇人身边,残喘求生。我既无谋士,也无兵将,更无纵横捭阖的韬略与治国安邦的才能。”

白姬道:“那,偿你血债……你是想杀死你丈夫?杀死所有李氏之人?”

杨昭妃摇头,道:“杀了他,长孙姐姐会伤心,我不想看见她伤心。我也不能杀了所有李氏之人,因为长孙姐姐的孩子,我的孩子都姓李。”

白姬道:“那,你想怎么做?”

杨昭妃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希望能断绝李氏大唐的气数。白姬,我知你不是常人,一定有办法替我实现。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白姬一愣,继而笑了,道:“这真是一桩大买卖。断绝一国之运数,逆转天命,这关系着无数苍生的生死命运。夫人,恕我直言,以您的命数,付不起这个价。”

杨昭妃咬住嘴唇,满腔的恨意让她咬出鲜血却还不知疼痛。

“难道我就没办法复仇了吗?!我好恨啊,我每夜都会梦见父王临死前的脸,我无法忘记仇恨,我无法解脱。白姬,求求你,给我指引一条复仇之路吧。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白姬想了想,道:“要断绝大唐的气数,你不可能。但是,要动摇大唐的气数,你倒不是不可以。”

杨昭妃闻言,跪地叩首,哭道:“求您指引明路。”

白姬红唇微挑,道:“如果,你愿意把灵魂给我,我就告诉你。”

杨昭妃望向白姬,只见烟雾缭绕之中,这神秘女店主红唇绽开的弧度宛如地狱裂开的深渊。一旦答应了,她将堕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再无归路。

杨昭妃咬牙道:“好!我将灵魂给你!”

白姬笑道:“伸出手来。”

杨昭妃伸出手。

白姬的指尖腾起一道冰蓝色火焰,火焰化作一串咒符,飞入了杨昭妃的掌心。

杨昭妃手心一阵剧痛,她以为手心被火焰灼伤了,低头一看,掌心却完好无损。

白姬笑道:“以魂咒为记,你死了之后,我自会去收取你的灵魂。”

杨昭妃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如何动摇大唐气数了吗?”

白姬笑道:“要动摇大唐的气数,就需要传国玉玺了。和氏璧乃是通天彻地的灵物,铸为传国玉玺之后,灵力仍在。传国玉玺有镇国之力,国之福泽,全在其中。你若以你的怨恨,和你的鲜血施以诅咒,使传国玉玺蒙尘,那大唐的气数必会动摇。不过,以你之力,与天抗衡,与运抗衡,能将大唐的气数动摇到什么程度,谁也不知道。最好的情况是,大唐的运数被动摇,几十年后便会改朝换代。最坏的情况是,你做了一切,却是白费力气,根本无法动摇。”

杨昭妃咬牙道:“多谢白姬指点,即使我命如蝼蚁,我也要以微薄之力去撼动李唐这棵大树的根基!”

白姬诡笑,道:“嘻嘻,祝夫人心想事成。”

冬夜,缥缈阁。

元曜听完白姬的叙述,惊得张大了嘴巴,正在剥的栗子也掉在了青玉案上。

“白姬,你怎么净出馊主意?!你让桑乐公主诅咒大唐气数,这不是坑了天下人吗?”

白姬拾起掉在青玉案上的栗子,放进嘴里,愁道:“我当时只是想多做一笔生意,根本没想太多。要是早知道那帝女怨气如此之重,早知道如今我还得为那破玉玺跑一趟云梦泽,还跟光臧打上了赌,还得给武后一个交代,我当年就不做那笔生意了。”

元曜更迷惑了,道:“怎么又扯上光臧国师跟武后了?!”

白姬拿了一颗栗子,递给元曜剥。

元曜接过栗子,边剥边听。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当年,杨昭妃听了我的话,之后就有了萧后带着传国玉玺从东#突厥归长安的事情。杨昭妃死后,我就按照约定,去收了她化为桑树的灵魂。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知道,武后打算改朝称帝,今年冬祭时武后捧出传国玉玺来祈福,她在把玩玉玺时,发现传国玉玺是假的。”

“什么?!”元曜惊得手一滑,掉了剥好的栗子。

“轩之别急,且听我细说。”白姬捡起元曜剥好的栗子,丢进嘴里,道:“武后发现传国玉玺是假的,十分震怒,她深信国运昌隆得依靠传国玉玺护佑,就让我、光臧国师给她找真的。我本来想推脱这件事,可是经不住光臧的言语挑衅,一怒之下跟他打了赌,比谁先找到。如果我赢了,一年之内,无论任何场合,光臧都得穿女装,并且涂脂抹粉。如果光臧赢了,我就得把头发、眉毛都剃掉。武后承诺我与光臧,谁先找到传国玉玺,则赏黄金一万两。武后怕我不尽心尽力地替她找传国玉玺,还送了西凉国进贡的瑞炭,以示笼络。”

“原来,这瑞炭是这么来的?!”元曜身处温暖之中,却突然觉得这瑞炭的火焰似乎变凉了,他心惊道:“那你找到真玉玺了吗?真玉玺在哪儿呢?”

白姬喝了一口屠苏酒,道:“跟光臧打赌时,真玉玺的所在我心里是有数的。谁知,后来才发现虽然心里有数,却又没辙。”

“什么意思?”

“贞观四年,萧后献给太宗的传国玉玺是假的,真正的传国玉玺落在了杨昭妃手中,她活着时一直在以她的怨恨和鲜血诅咒大唐的气数。她死了以后,谁也不知道她把传国玉玺藏在哪儿了。我悄悄地去燃犀楼外,问了她许多次,她都不肯说。”

“啊?!原来,你早就去过燃犀楼,见过桑乐公主?”

白姬冷冷一笑,道:“她突然作祟,恐怕正是因为我去找过她的缘故吧。我还以为她已经忘却了仇恨,解开了心结,现在看来,根本没有。她的执念与仇恨,真是深得可怕!”

元曜喝了一口温酒,压下心头的震惊,道:“白姬,你去云梦泽找玉璧又是怎么回事?”

白姬犹豫了一下,才笑道:“杨昭妃不肯说出传国玉玺的所在,我又怕光臧得到消息,比我先找到,只好另想办法了。传国玉玺不是和氏璧雕刻的吗?我琢磨着这么多年过去了,生出和氏璧的玉灵也许又生出一块玉璧了。同一个玉灵能生出同样的玉璧,我去云梦泽是想看看能不能在同一个玉灵处再找到一块和氏璧。反正把和氏璧变成传国玉玺的那人在骊山,工匠也都陪葬着,大不了拿着玉璧跑一趟骊山,请他再雕一个传国玉玺,拿去给武后交差。”

元曜一惊,道:“什么?!传国玉玺你也要作假?你就不怕天罚吗?!”

白姬摇手道:“并没有作假!轩之你想想看,我打算去找的玉璧与和氏璧出自同样的玉灵,也有通天彻地之灵,这也是货真价实的和氏璧呀!传国玉玺是秦始皇弄出来的,我这玉璧也拿去骊山给他雕刻,这也没有弄虚作假呀。和氏璧、秦始皇、传国玉玺,分毫不差,哪里有假了?”

“这……这……”元曜被白姬的歪理绕住,一时之间挑不出破绽反驳,只好道:“可是,你这趟去云梦泽不是没找到玉璧吗?”

白姬颓然,道:“是的,没找到。和氏璧还真是一个稀世之宝,我去查看了才知道,玉灵要生出下一个和氏璧,还得要一万年呢。

元曜冷汗。

白姬偷偷伸手去拿元曜剥好的栗子,小书生生气地吼道:“白姬,你不要一直偷吃小生剥好的栗子!”

“嘁!轩之真小气!”白姬不高兴地道。

白姬拿了一颗栗子,胡乱剥了一通,一颗完整的栗子被蹂#躏得稀碎,不由得生闷气。

元曜看见白姬对着碎栗子生闷气,忍不住把剥好的栗子放到她嘴边,道:“唔,吃吧。”

白姬一口吃进嘴里,笑道:“多谢轩之。如果,轩之能剥快一些就好了。”

“不要得寸进尺!”小书生生气地吼道。

“嘻嘻。”

“白姬,帝女桑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明天去韦府看看吧。”

“白姬,万一光臧国师比你先找到真正的传国玉玺,你会剃掉头发和眉毛吗?”

“唔,我会先把轩之的头发和眉毛剃掉。”

“白姬,小生再也不会给你剥栗子了!”

“啊啊,轩之又生气了!轩之,继续剥嘛!”

“不剥了!”

“嘁!轩之太小气了!”

第九章 赌约

雪晴,云淡。

离奴早上醒来,看见白姬回来了,十分高兴。

“主人,您可回来了!你离开之后,书呆子一天到晚偷懒不干活,缥缈阁里全靠离奴忙里忙外,累死累活。离奴一天忙到晚,片刻不曾休息。你看,离奴都累病了。”

元曜一听,气道:“离奴老弟,你……你……”

黑猫龇牙道:“你什么你,书呆子,你还不快去干活?”

元曜不敢反驳,只好忍气不作声了。

为了显示自己任劳任怨,又或者是说谎心虚的缘故,离奴拖着病体去厨房熬了一锅粥,作为三人的早饭。

白姬吃过早饭,打算去韦府,元曜不放心,也跟白姬一起去了。两人还没走到崇仁坊,元曜就看见了韦府上空的帝女桑。

元曜发现帝女桑似乎比昨天更大了,参天巨树亭亭如盖,枝叶张牙舞爪,几乎笼罩了整个崇仁坊。

白姬停住了脚步,她望着那株妖异的参天大树,眼底有异样的神色。

“这事不妙了……”

白姬疾步走向崇仁坊。

元曜急忙跟上。

崇仁坊,韦府。

韦彦为帝女桑发愁,失眠了一个晚上,天明时才刚刚睡着,正睡得五迷三道,就被南风叫醒了。

“公子,醒醒,白姬和元公子来了!”

韦彦本来一肚子火,但听南风禀报说白姬、元曜来了。他火气顿消,激动万分,顾不得穿鞋,光着脚丫子跑下燃犀楼,来大门口迎接了。

白姬穿着一身团雪纹长裙,披着绣一株红梅的月光色斗篷,静静地站在韦府门口。她墨玉般的青丝绾作如意髻,发髻上插着一支翠玉玲珑簪,坠下细细的银丝串珠流苏。

白姬抬头望着韦府上空遮天蔽日的帝女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元曜见韦彦一身睡袍,光着脚丫子跑出来,不由得张大了嘴巴。

“丹阳,你不冷吗?”

韦彦顾不得理会元曜,他一把抓住白姬,指着身后的帝女桑,怒道:“白姬,你看看你都卖了什么鬼东西给我,你坑死我了!”

白姬回过神来,笑道:“韦公子,瞧你这话说的。我可没有坑你,你一向喜欢奇诡不寻常的宝物,我是按你的心意卖东西给你。你看看这帝女桑,放眼长安城,没有比它更奇诡的东西了!”

韦彦道:“这也奇诡过头了!它再闹作下去,韦府上下都得人头落地。白姬,你快帮我解决这事!”

白姬挣脱韦彦的手,笑道:“我来,就是替你解决这事的。呀,韦公子,你的脚都冻红了,不冷吗?”

韦彦这才感到脚上冰寒刺骨,他被白姬挣开,没了依托,一时间站立不稳,元曜急忙过去扶住他。恰在这时,南风拿着斗篷和鞋子追出来了,他见韦彦冻得直哆嗦,急忙伺候韦彦穿上鞋子,披上斗篷。

白姬朝韦府里走去,韦彦、元曜、南风急忙跟上。

平地堆雪,白茫茫一片,参天巨桑伫立在燃犀楼前,幽绿之中夹杂着点点猩红,十分刺眼。

白姬在空地上站住,抬头望着帝女桑。

元曜、韦彦、南风赶了过来,他们见白姬停住了脚步,也停下了。

白姬对着帝女桑道:“夫人,不要再任性了,跟我回缥缈阁吧。”

帝女桑静默如死。

白姬道:“夫人,你必须跟我回去。”

帝女桑仍旧静默如死。

没有风,地上却卷起了漩涡,残雪飞舞。

白姬望着帝女桑,眼神逐渐冰冷,她的衣袖无风自动,指尖有光芒一闪而过。

突然之间,参天巨桑剧烈摇晃起来,幽绿的枝叶仿佛活了一般横生蔓延。枝叶之中探出了无数条尖锐如刀刃的触手,触手迎风而动,张牙舞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