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罗蜜一边吃,一边道:“师父是来参加百僧宴的,百僧宴十天后举行,我们最多也就待半个月吧。”

白姬大惊失色。

元曜开解道:“二舅难得来一趟长安,半个月就半个月吧。反正吃素,费不了多少银子。”

白姬咬咬牙,道:“也行吧。反正刚因为百僧宴赚了一千两,就当是供僧敬佛了。”

离奴道:“才待半个月,也太短了……二舅,阿离还以为您能住个一年半载呢。”

波罗蜜道:“没有办法,二舅有了师父,身不由己,得跟着师父传经布道。”

白姬、元曜吃饱之后,就去里间喝茶下棋,消磨时间。

离奴跟波罗蜜边吃边聊,一直吃到月上柳梢,才算吃完了。

波罗蜜吃饱喝足,来向白姬、元曜告辞。

白姬虚留了几句,说天色已晚,赶夜路不便,不如住下来,也好跟离奴多聚聚。波罗蜜怕处寂担心,执意要走,就踏着月色回大慈恩寺了。

波罗蜜走后,白姬、元曜早早地歇下了。

月光下,离奴一边哼着小曲儿洗锅碗瓢盆,一边寻思着明天做什么好吃的斋菜款待波罗蜜。

第二天下午,波罗蜜又来了。

波罗蜜的神色有些不高兴,还有点伤心。

元曜、离奴询问,他也没说为什么。

吃晚饭时,波罗蜜的食量比昨天更好了,离奴蒸了三大桶米饭,烙了一大筐芝麻胡饼,全都吃得精光。

吃饱喝足之后,波罗蜜却不走了,说是要留下来住。

离奴很高兴。

白姬大惊失色,元曜又急忙开解她。

“二舅难得来一趟,住就住吧。他毕竟对离奴老弟有养育之恩,我们不能伤了离奴老弟的心。”

“好……吧。”

波罗蜜在缥缈阁一住就是两天,每天吃吃喝喝晒太阳,偶尔逛逛西市,似乎不打算回大慈恩寺了,也不提它师父了。

元曜闲聊时提一句处寂禅师,波罗蜜就很生气,看样子是师徒俩吵架了。不过,元曜发现,波罗蜜在屋檐上晒太阳时偶尔会望向大慈恩寺的方向,神色颇为牵挂。

第三天上午,吃过早饭之后,白姬在里间焚香读佛经,离奴买米买菜去了。元曜在大厅整理货架上的物品,波罗蜜百无聊赖,也帮着元曜排布货物,玩赏各种西域宝物。

一个缁衣僧人走进了缥缈阁。

僧人十分年轻,不过弱冠之年,长得面如冠玉,眉清目秀。他的身姿清瘦挺拔,朗朗如日月之入怀,步履轻缓,仿如芝兰玉树。

正是处寂。

处寂走进缥缈阁,疑惑地四处张望,喃喃道:“奇怪,刚才眼前明明是一堵墙,怎么眨眼间就进了一家店?”

波罗蜜一看见处寂,愣了,道:“师父?你怎么来了?”

处寂看见波罗蜜,眼眶不由得一湿,道:“阿弥陀佛!总算是找到你了!波罗蜜,你不打一声招呼便走了,也不回来,为师日夜悬心,还以为你出事了!”

波罗蜜道:“师父,您嫌徒儿吃得多,丢您的脸,还帮着五观堂那群贼秃说话,责备徒儿。徒儿大不了离开,不吃他们的斋饭,不住他们的寺庙便罢了!”

处寂道:“阿弥陀佛!波罗蜜,你在五观堂撒泼,把人家的粥桶掀了,为师说你几句还说不得了?”

波罗蜜道:“是那群贼秃不给徒儿吃的,还嘲笑徒儿,徒儿气不过,才失手打翻粥桶……师父,您可以私下说徒儿,但不能在那群贼秃面前说,还要徒儿给他们道歉,徒儿一把年纪了,也是要面子的。”

处寂气道:“阿弥陀佛!你年纪大,食量大,脾气大,还要面子,不如你来当师父好了!”

波罗蜜道:“这……还是您是师父……”

元曜在旁边听明白了。原来,波罗蜜跟五观堂的布斋僧们闹翻了,处寂当众责骂了它,它就负气出走,住在缥缈阁里,不肯回大慈恩寺。处寂担心波罗蜜,找来了。

处寂气得说不出话来。

波罗蜜道:“师父,夏天炎热,您看上去走了不少路,衣襟都被汗水打湿了,不如进里间来喝杯凉茶,歇一会儿吧。”

处寂道:“阿弥陀佛!波罗蜜,这是人家的店,你怎么这么不见外地就做起主来了?”

“师父,不必见外啦。我外甥在这店里当伙计。”波罗蜜一指元曜,道:“这后生也是我外甥,叫我二舅呢。”

元曜回过神来,急忙笑道:“处寂禅师,不必见外,请进里间奉茶。”

处寂行了一个僧礼,道:“多谢施主。咦,施主看上去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元曜道:“几天前,小生有幸在大慈恩寺的雁塔之中见过禅师,当时禅师正好来向玄奘禅师求解空明禅之惑。”

处寂想起来了,道:“是了。贫僧记得,当时与你同在的还有一位龙施主?”

元曜笑道:“白姬在里间读佛经呢。禅师请进。”

处寂走进里间,转过屏风,看见白姬跪坐在青玉案边,低头读一本《金刚经》。

上次见到的是男装的龙公子,这次看见的是女装的白姬,处寂心有所感,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所谓色相、声相、香相、味相、触相、生住坏相、男相、女相,是名十相,无如是相,故名无相。(1)”

白姬抬头一看,笑道:“原来处寂禅师来了。请坐。”

处寂行了一个佛礼,跪坐下来。他有些疑惑,道:“阿弥陀佛!敢问龙施主……不,白姬施主,男相,女相,何为实相?”

白姬笑道:“无相之相,名为实相(2)。男相女相,都非本相。”

处寂陷入了禅机之中。

元曜端了凉茶进来,奉给处寂。

波罗蜜端了一盘马乳葡萄,一盘蜜瓜进来,道:“师父,这葡萄和蜜瓜都是西域舶来的,甜美多汁,大慈恩寺里可没有,咱们的德纯寺也吃不着,您尝尝。”

处寂肃容道:“阿弥陀佛!波罗蜜,出家之人,当养心修性,不堕口腹之欲。”

波罗蜜十分委屈,他坐下来,一边吃,一边道:“师父别生气,徒儿只是想让您尝尝好吃的。”

处寂道:“波罗蜜,跟为师回大慈恩寺吧。”

波罗蜜道:“既然师父亲自出来找徒儿了,徒儿就勉为其难地回去吧。不过,得等阿离回来,打一个招呼了再走,师父你也见一见徒儿的外甥。”

处寂见时间还早,回大慈恩寺也没什么要做的事,便道:“也好。”

“顺便吃了午斋再走,缥缈阁里的斋菜比大慈恩寺强多了,徒儿亲自下厨,师父您一定要尝一尝。”

处寂道:“也……好……”

注释:(1)出自《金刚经》。

(2)出自《大般涅槃经》。

第五章 菩提

离奴买菜回来之后,见过了处寂,便和波罗蜜一起去厨房做午斋了。

白姬跟处寂在里间谈禅论佛,元曜在大厅整理货架。

元曜正摆放货物,就听见里面白姬高声道:“玄奘禅师不见了?!”

元曜一愣,急忙放下了手上的事情,走到里间外听着。

处寂道:“阿弥陀佛!是的。前天晚上,玄奘禅师在大雁塔中彻夜译著经文。昨天早上,送早斋的沙弥进入大雁塔,发现玄奘禅师不见了。大雁塔外,有武僧彻夜守护,不曾见玄奘禅师出来。大慈恩寺的主持虚空禅师十分着急,大家却觉得玄奘禅师是得道圣僧,非同一般,可能是他自己去哪儿了,等时机一到,他又会回来。”

白姬道:“处寂禅师,你那本无字空明禅呢?”

处寂道:“阿弥陀佛!还在玄奘禅师那儿。”

“处寂禅师,你能告诉我得到无字空明禅的情形吗?比如说,您梦见了什么?达摩祖师是什么形态?他说了什么?”

处寂回忆了一下,道:“阿弥陀佛!贫僧依稀记得在梦里误入一片石林,那石林如迷宫一般,雾气缭绕,怎么走也走不出去。白雾之中,贫僧听见三个声音在辩佛,像是同门中人。具体情形,现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到很可怕,贫僧似乎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贫僧正在恐惧,忽见一个高鼻鼻目的胡僧持一灯来见,他自称是达摩。达摩祖师带贫僧穿越迷雾,行走于石林之中。一路上,达摩祖师与贫僧辩无相之佛,空寂之法,后又呈哀泣之状,赠予贫僧这本无字空明禅,继而消失不见了。”

白姬疑惑地道:“石林之中有三个声音在辩佛?”

处寂点头,道:“是的。”

“这三个声音在辩论些什么?”

“阿弥陀佛!毕竟是一场梦,贫僧记不清了。这个梦如真似幻,虚实难辨,让人参不透。”

白姬皱起了眉头,似乎也颇为困惑。

“太奇怪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玄奘又去哪儿了?是不是去参这空明禅了……”

离奴和波罗蜜做好了午斋,白姬、元曜、处寂便一起去后院吃饭。

吃完了午斋,波罗蜜便跟处寂一起回大慈恩寺了,它临走前,还打包了两个蜜瓜,一包袱马乳葡萄,说是明天再来吃晚饭。

处寂见波罗蜜又吃又拿,非常不好意思,直道:“波罗蜜,你就少吃一些吧。阿弥陀佛!多谢诸位施主盛情款待!”

白姬笑道:“处寂禅师,如果玄奘禅师回来了,请告知我一声。”

处寂双手合十,道:“好的。玄奘禅师一回来,贫僧就让波罗蜜来告知您。”

离奴道:“二舅,明天再来,阿离给您做如意八珍卷、罗汉雕胡饭!”

波罗蜜点头,叮嘱道:“好!多做一些,怕吃不够。”

离奴道:“嗯!”

处寂和波罗蜜一起离开了。

里间,青玉案边,元曜忍不住问道:“白姬,那无字空明禅到底有什么深意呢?”

白姬点燃了一炉檀香,道:“我也想不明白。处寂禅师梦见了三个声音在石林里辩佛,又看见了可怕的东西。谁在石林里辩佛呢?可怕的东西是什么呢?达摩祖师为什么会呈哀泣之状呢?”

元曜道:“这么一看,总觉得达摩禅师有什么话想告诉处寂禅师……”

白姬道:“高僧之言,尽在佛经之中。我且读一读达摩祖师所译的《楞伽经》,看能不能有所感悟吧。轩之,你要不要也读一读?”

元曜急忙摆手,道:“不了,不了,小生读不了深奥的佛经,还是出去读《论语》吧。”

白姬在里间看《楞伽经》,元曜在大厅柜台边读《论语》,小黑猫洗完了锅碗瓢盆,便蜷在回廊下睡觉。

夏日午后,让人倦怠,元曜一边读《论语》,一边打瞌睡。

一个华服公子走进了缥缈阁。

韦彦见元曜倚在柜台上昏昏欲睡,不由得促狭一笑。他一收洒金折扇,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猛地凑到元曜耳边,道:“轩之,你又偷懒睡大觉了,客人都走了。”

元曜一下子醒来,忙不迭地道:“小生没睡,客人在那儿?!”

韦彦笑了,指着自己道:“在这儿呢。”

元曜笑道:“丹阳,你怎么有空来了?”

韦彦笑道:“过来逛逛,顺便有一件怪事想告诉白姬。”

“燃犀楼又出怪事了?丹阳,你还是少收集一些奇怪的东西吧。。”

“白姬呢?她在不在?”

“白姬在里间读《楞伽经》。”

元曜领着韦彦走进里间,他们透过蜻蜓点荷屏风,依稀看见白姬跪坐在青玉案边读经书。可是转过屏风,才发现白姬坐着睡着了。

韦彦笑道:“轩之,你俩边看书边打瞌睡的样子,还真是一模一样。”

元曜尴尬一笑,急忙去叫白姬。

“白姬,快别睡了,丹阳来了。”

白姬浑身一哆嗦,猛地一下子醒了过来。

元曜、韦彦吓了一跳。

元曜关切地道:“白姬,你怎么了?”

白姬看清了元曜和韦彦,笑道:“我刚才梦入《楞伽经》,想找达摩祖师谈禅,不知道怎的,竟堕入了空境……”

韦彦笑道:“白姬,你又糊弄轩之,什么堕入空境,分明就是你看经书看睡着了。”

白姬笑道:“也算是睡着了吧。梦境深处,便是空境。浮生若梦,空空如也。”

韦彦在白姬对面坐下,笑道:“这句话,倒是颇有禅意。”

白姬喝了一口茶,笑道:“韦公子,你居然也懂得禅意?”

韦彦一展折扇,道:“武后重佛,满朝谈禅,我不懂也得学一学,假装自己懂一点。最近,我又在负责百僧宴,得跟一群和尚打交道,怎么也得看一些佛经,学一些禅机。”

白姬道:“百僧宴由你负责?”

韦彦道:“武后厚待忠心的老臣,看父亲大人兢兢业业做了这些年礼部尚书,就把我从凤阁调进入了礼部,替父亲大人分忧。这次百僧宴,父亲大人交给了我,这些天我都在大慈恩寺的宴会堂里负责宴会事宜呢。”

元曜道:“恭喜丹阳,这是好事。好好磨砺,将来必定有望接替韦世伯,成为礼部尚书。”

白姬噗嗤一笑,道:“恭喜韦公子,从此在令尊眼皮底下,不得清闲了。”

韦彦叹了一口气,愁道:“唉,礼部管全国书院、科举考试、藩国外交往来、还有宴会、祭祀等等,一天到晚都是事情,我还是想回凤阁任闲职……”

白姬笑道:“百僧宴就要举行了,想必有颇多繁琐的事情要统筹安排,韦公子现在还有工夫来缥缈阁闲坐?”

韦彦收了折扇,道:“我这次来,不是为了闲坐,是为了……为了……有一件怪事,白姬你得听一听……”

白姬道:“什么事?”

韦彦道:“百僧宴就快举行了,为了方便处理事情,这几天我就住在大慈恩寺了。昨天,子夜时分,我去宴堂……咳咳,有事。武后举行百僧宴,是为了传播《大云经》,所以宴堂里悬挂了许多张净光天女的画像。当时,月黑风高,风吹灯暗,那些画里的净光天女们突然眼睛转动起来,她们还口吐人言。我十分恐惧,吓得手里的酒壶都落地摔碎了……”日比

“等等,丹阳,你手里为什么会有酒壶?”元曜忍不住问道。

韦彦道:“轩之,酒壶不是重点,重点是画里的净光天女开口说话了。”

元曜挠头道:“你深更半夜去宴堂有事,却拿着酒壶……哦!原来,丹阳你半夜一个人去宴堂喝酒?!”

韦彦尴尬一笑,道:“嘿嘿!大慈恩寺的宴堂后面就是舍利塔,舍利塔中供奉着不少得道高僧的骨骸。深更半夜,万籁俱寂,独自一人在宴堂之中饮酒,比燃犀楼更幽森,更有鬼氛。”

元曜冷汗。他实在不能理解韦彦怪异的恶趣味。

白姬笑道:“是挺有鬼氛的,毕竟画像都开口说话了。韦公子,画像都说了些什么?”

韦彦道:“我只听得那些画里的净光天女口中发出苍老的男声,说什么‘流支三藏’,‘光统律师’……然后,我就吓跑了。”

白姬喃喃道:“流支三藏,光统律师……这倒是有点意思……”

韦彦道:“今天早上,我回宴堂查看,也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白姬,这件怪事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兆头?百僧宴会不会出什么事?万一百僧宴出事了,我得担责任的。”

白姬回过神来,笑道:“佛像开口,乃是吉兆。韦公子,你不妨今晚再去宴堂,听一听净光天女们还说了些什么。”

韦彦担心地道:“画像开口,必有妖异,它们不会吃了我吧?”

白姬道:“韦公子说笑了,佛门净地,怎么会有妖异?这叫做神迹。神迹发生,必有因果,韦公子,你就不好奇吗?”

韦彦想了想,道:“也罢。那我今晚再去听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