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斩妖

大慈恩寺,宴堂。

宴堂在大慈恩寺的西北边,遥望藏经阁,靠近舍利塔群,坐落在一片竹林之旁。宴堂是一处回字型结构的大型佛殿,金厢底槽,藻井飞檐,可以容纳上百人宴饮。

此时此刻,只有两名金吾卫例行在大门外值守。

三只猫穿过两名金吾卫,明目张胆地走进了宴堂所在的院落。

一个金吾卫低头看了一眼经过脚边的三只猫,道:“不仅这大慈恩寺怪怪的,连这寺里的猫都怪怪的。你看,它们走路的姿态跟三个人似的……”

另一个金吾卫道:“快别说了,怪吓人的。据说,韦大人失踪那晚,有人见他在这宴堂里自言自语,后来宴堂里传来他大声呼救的声音,可是等大家跑进来,他却不见了。这宴堂十分邪门儿,据那些和尚私下传言,净光天女的画像还会开口说话……”

“不要怕,裴大将军在里面呢。他有祖传的辟邪宝刀,什么妖邪见了,都得退避三舍。”

“你是不是傻?”

“什么?”

“这可是大慈恩寺,不仅供奉着佛祖与菩萨,还有那么多得道高僧。大慈恩寺里的佛像和高僧都镇不住妖邪,连番出怪事。大将军的宝刀能有佛祖管用?”

“这个……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怕了……”

“熬着吧,等过了子夜,交接之后,就好了。”

三只猫进入院落,停在一座小石塔下面的阴影处,遥望不远处的宴堂。

宴堂四面轩窗大开,八面透风。虽然没有点灯,但今晚月光如银,依稀可见宴堂里排布得井然有序的木案蒲团,以及几幅随风飘摇的挂画。

月光下,宴堂里,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穿着金吾卫服饰,佩戴着宝刀的威武男子。

男子是金吾卫左大将军,名叫裴先,字仲华。裴先是韦彦的表哥,也与元曜熟识。

白猫、黑猫在石塔边踌躇不前。

黑猫似乎有点不舒服,两只耳朵都耷拉下来了。

狸花猫小声道:“白姬,离奴老弟,你们怎么停在这石塔下不走了?”

白猫道:“轩之,今晚是月圆之夜,裴将军又佩戴着千妖斩……”

狸花猫道:“什么千妖斩?”

白猫道:“裴将军的这口辟邪宝刀名为千妖斩。千百年来,千妖斩辗转于降妖术士之手,曾经斩杀过上千个妖鬼。千妖百鬼看见千妖斩,修行不够的小妖鬼会吓得心胆俱裂,原形尽显。修为足够的大妖怪,看见千妖斩虽不恐惧,但也会觉得恶心头晕。若在平时,我跟离奴根本不会把千妖斩这种人类的小玩具放在眼里,可今晚是月圆之夜。月圆之夜,饱饮妖血的千妖斩的威力更强大了。轩之,你是人类,所以感觉不到,我跟离奴此刻只觉得裴将军浑身散发出一股恶心的味道,一点儿也不想靠近他所在的地方。那味道,一言难尽,让人头晕欲吐。”

“噁——”黑猫没忍住,一口吐在了地上。

白猫、狸花猫急忙后退,并伸爪捂住了鼻子。

黑猫眼冒金星,有气无力地道:“早知道要碰上千妖斩,今天就不吃晚饭了……”

狸花猫急道:“那该怎么办呢?”

白猫愁道:“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裴将军在宴堂干什么,怎么还不离开……头有点晕,想吐……”

“噁——”黑猫又开始头晕目眩地吐第二波了。

狸花猫见白猫、黑猫都被千妖斩影响,便自告奋勇地道:“罢了,你们都不舒服,还是小生去把仲华引开吧……”

狸花猫一溜烟儿跑向宴堂。

白猫反应过来,急忙道:“不可!今夜靠近千妖斩,所有法术都会失效……”

狸花猫根本没听见白猫的话,它一鼓作气冲进了宴堂里。

宴堂内,裴先正对着悬挂在墙壁上的净光天女画像沉思。玄奘、处寂、韦彦相继在大慈恩寺里失踪,他奉武后之命,前来调查高僧与官员失踪之谜。据跟韦彦一起负责百僧宴的礼部官员们说,韦彦就是在这宴堂里失踪的。寺里的僧人们说,曾经听见这宴堂里的净光天女画像半夜开口说话。

裴先一向不惧怕怪力乱神,他特意佩戴祖传的辟邪宝刀,于深夜站在宴堂里,想看看到底有什么古怪。

裴先正在沉思,忽觉有什么东西闯了进来。

裴先回头一看,一开始什么也没看见,但一晃眼之间,却见元曜朝他扑了过来,并叫道:“喵——”

元曜还没有察觉自己已经不是狸花猫的模样了,他一边蹭裴先,一边喵喵叫,企图吸引裴先,然后引他走开。

白猫、黑猫远远地望见小书生喵喵叫的样子,不由得冷汗。

“轩……轩……轩之?!”裴先大惊失色。他想要拔刀,却因为太过震惊而连刀都拔不出来。

裴先怎么认出自己了?!元曜一愣,低头一看双手,才发现自己已经不是狸花猫了。

“轩之?!你怎么深更半夜出现在这里?还发出猫叫?!”裴先惊道。

元曜回过神来,急忙道:“小生在大慈恩寺里挂单……不对,借宿!不,不,不,小生只是深夜散步,从西市走到了大慈恩寺……也不对!呜呜呜!仲华小生……小生……也不知道怎么来的……小生没有发出猫叫……”

元曜手舞足蹈地解释,急得快要哭了。

裴先脸上的表情已经由惊讶变成了惊恐,他看着形迹可疑的小书生,越看越觉得是妖异。

裴先不动声色地拔出千妖斩。

石塔下,一只白猫,一只黑猫远远地望着宴堂里。

小黑猫急道:“主人,怎么办?那姓裴的怕不是要杀了书呆子!”

白猫道:“没有办法了,只好硬着头皮冲过去了。”

“慢着,且等离奴再吐一波……”

千妖斩出鞘,所散发出的煞气让小黑猫又吐了起来。

白猫也一时之间头晕目眩,十分恶心。

宴堂里,裴先已经拔出了千妖斩,小书生吓得连退几步。

刀刃映月,寒冷如水。

裴先盯着元曜,道:“你不是轩之,轩之不可能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你是妖异……”

元曜哭丧着脸,道:“仲华,小生不是妖异……虽然看上去很奇怪,也难以解释,但小生……小生……确实不是妖异……”

裴先不为所动,握紧了千妖斩。

石塔边,一白一黑两只猫正蠢蠢欲动。

“离奴,你吐完了吗?”

“吐完了。”

“咱们冲吧!”

“主人,离奴冲在前面,先挡那姓裴的一刀,您趁机把书呆子带走。如果离奴出了什么不测,请您一定要找回二舅,并替离奴照顾好二舅他老人家……”

“……为什么要挡刀?!我过去尽量打晕裴将军,你赶紧把轩之带走,火速出寺离开。其他的事,交给我了。”

“主人,为什么是尽量打晕裴将军?”

“千妖斩在前,我控制不好力量,人类很脆弱,一失手就打死了。打死了裴将军,轩之肯定会十分生气,还会很伤心。”

“坏了!那姓裴的开始砍书呆子了!管不了他的死活了,先救书呆子吧!”

“快走!”

一白一黑两只猫飞速跑向宴堂。

裴先握紧千妖斩,一步一步逼向元曜。

元曜一步一步后退。

元曜十分恐惧,突然之间,他看见裴先背后的一张净光天女图发出了七彩光芒。

与此同时,裴先挥舞千妖斩,劈向了元曜。

一白一黑两只猫刚飞奔到宴堂外。

净光天女图光芒万丈,有两团影子从画中飞奔了出来,正好越过了裴先,扑到了元曜身上。

元曜被撞倒在地,有一个人压住了他,还有一个圆呼呼、毛绒绒的肉团正好砸在他脸上。

裴先大吃一惊,一时之间忘了劈下千妖斩。

“哎哟,摔死我了!”压住元曜的人一边揉着腰,一边爬起来。他朝四周一看,道:“啊,是宴堂里。轩之,你怎么在这里?裴先,你怎么也在?”

从画里奔出来,压住元曜的人,是韦彦。

“喵喵喵——”砸了元曜脸的是一只胖胖的大橘猫,正是波罗蜜。

裴先手中握有千妖斩,波罗蜜似乎也受了影响,它只觉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顿时胡须一抖,跑去窗边呕吐了。

元曜晕晕乎乎地坐起身来,他被韦彦压得浑身酸痛,脑袋也被波罗蜜砸得痛,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等元曜看清了韦彦和波罗蜜,不由得喜道:“丹阳,二舅,你们回来了?!”

白猫眼尖,一边跑一边看见了宴堂里的情形,它突然在轩窗外硬生生地转了一个弯,拐到了宴堂旁边的竹林里去了。

黑猫跟在白猫身后跑。

白猫拐弯跑了,黑猫一时之间刹步不及,也拐弯不及,它“碰咚”一声撞在了轩窗上,然后狼狈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跟着白猫拐进竹林里了。

裴先见不仅元曜出现得蹊跷,韦彦出现得更离奇,居然从画里蹦了出来,还多了一只在窗边呕吐的胖橘猫,不由得又握紧了千妖斩。

“你不是韦彦,你肯定也是妖异!”

韦彦本就与裴先不和睦,闻言,怒道:“姓裴的,你才是妖异呢!”

元曜苦着脸道:“仲华,你先把刀放下,有话咱们心平气和地说……”

裴先十分害怕,哪里敢放下祖传的辟邪宝刀?

看裴先的样子,好像这次连韦彦也想一起劈,元曜不由得发愁。这可怎么办?白姬和离奴忌惮千妖斩,怕是也没有办法救他和韦彦,难道今晚他和韦彦真要被裴先当作妖异斩杀于辟邪刀下吗?!

元曜正在苦恼,韦彦却突然气沉丹田,以狮吼般的声音喊道:“快来人啊!裴大将军要杀人啦——救命啊——”

韦彦呼救的声音大如洪钟,从宴堂扩散往四面八方,响彻了整个大慈恩寺。

当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一队金吾卫、几名礼部的官员、一群和尚慌慌张张地涌进宴堂时,元曜知道他和韦彦得救了。

元曜朝窗边望去,之前在那儿呕吐的波罗蜜早已不见了。他无意中望向窗外的竹林,但见一只白猫,一只黑猫,一只橘猫在竹林之中渐行渐远。

呼!太好了!波罗蜜跟白姬、离奴走了。

第八章 石林

大慈恩寺,宴堂。

韦彦大声呼救,引来了一群金吾卫、礼部官员、与僧人。礼部官员看见韦彦回来了,不由得大喜,道:“韦大人,您可回来了!”

金吾卫看见裴先一脸惊恐地持刀站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和尚们看见这情形,心中惊疑,面面相觑。

韦彦站起来,拍了拍衣袖,道:“我回来了。刚才是误会一场,现在没事了。”

裴先这才确认韦彦、元曜不是妖异,他镇定下来,收了辟邪宝刀,疑惑地道:“姓韦的,你这几天去哪儿了?轩之,你怎么会在这里?”

元曜嗫嚅着,不知道怎么回答。

韦彦没有回答裴先的话,他望了一眼周围的人,道:“这里没事了,你们先下去吧。”

“是。韦大人。”

礼部官员听命于韦彦,虽然心中疑惑,但都走了。

金吾卫却不动。

韦彦对裴先道:“姓裴的,你想找回玄奘禅师、处寂禅师,就让他们先下去。”

裴先思忖了一下,道:“你们都下去吧。留一队人在外面守卫。今晚之事,不许多嘴多舌,胡言乱语。”

“是。大将军。”金吾卫听命道。

金吾卫领命而去,顺便把闻声而来看热闹的和尚们也赶走了。

宴堂之中,万籁俱寂,只剩元曜、韦彦、裴先三个人。

裴先道:“姓韦的,你这几天去哪儿了?玄奘禅师、处寂禅师在哪里?”

韦彦苦着脸道:“我也不知道我去哪儿了。不过,我倒是遇上了玄奘禅师、处寂禅师,还有一只会说人话的胖橘猫。”

韦彦便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韦彦在缥缈阁里被白姬撺掇之后,每天深夜都会来宴堂,想再听一听净光天女说话。不过,净光天女也不是每晚都说话,他等了两晚,也没听见画像再开口。

这一晚,韦彦照常来到了宴堂,他在等候净光天女画像开口时,捡到了一本无字之书。

无字之书静静地躺在一张木案的阴影处,似乎是谁丢在这里的。

韦彦把无字书捡了起来,对着月光翻看。

突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前一瞬间,无字之书上还空空如也,转眼之后,空白的书页上却布满了文字。

韦彦定睛一看,那些文字都是些“南无佛陀耶”“南无达摩耶”“南无僧伽耶”之类的佛语,这些文字扭曲旋转如蚯蚓,不多时竟汇聚变幻成了一个“魔”字。

韦彦正在错愕,忽觉一个站立不稳,整个人生生地往下坠去。

韦彦坠下了高空,耳畔呼啸生风,他看不清周围,只能在坠落之中惊呼。

“啊啊——救命啊——”

不多时,韦彦跌落在地,却神奇地没有受伤。他爬起来,观望四周,只见自己置身在一片石林里,周围白雾弥漫,仿如仙境。

韦彦心中奇怪,便四处探寻。

“这是哪儿?!有人吗——”

韦彦在石林迷雾之中转了许久,腿都走软了,也不见一个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韦彦坐在地上歇息时,听见了五个声音。

一个声音道:“阿弥陀佛!一念不起,即十八界空,即身便是菩提华果,即心便是灵智,亦云灵台。”

一个声音道:“无念者,无邪念,非无正念。念有念无,即为邪念。不念有无,即名正念。”

一个声音道:“正念者,无念而知,若总无知,何成正念?”

一个声音道:“阿弥陀佛!念善念恶,名为邪念。不念善恶,名为正念。乃自苦乐生灭取舍怨亲憎爱,并名邪念。不念苦乐等,即名正念。”

一个声音道:“真如性中,彼相寂静,无意无念万事自毕,意有百念万事皆失。一念不起,是曰无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