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也悠悠转醒了。

元曜一见黑白无常来访,白姬、离奴也都醒了,急忙放下阴阳镜,把七枝灯上其余的六盏灯火也点燃。

大厅里顿时一扫昏暗,明亮如昼。

离奴瞪着黑白无常,骂道:“原来是你们这两个吊死鬼!没长眼睛吗?爷的尾巴都快被你们踩断了!”

黑无常不作声。

白无常嘀咕道:“谁叫你是黑色的,黑灯瞎火的,看不清……”

离奴一听,便要吵架。

白姬打了一个呵欠,道:“好了,离奴,不许对两位鬼差无礼,他们也不是故意的。”

离奴便不作声了。

白姬起身道:“两位鬼差这么快就回来了,想来地府之行,已有收获?”

黑无常道:“我们查出麖是怎么灭绝的了!”

白无常道:“巫族人在尸水之源投下巫毒,破坏了尸水源头的灵气,使得尸水流毒,生灵涂炭。尸水变成了毒水,一夜之间尸山之中的植物都枯死了,麖群也处于中毒和饥渴的状态。巫族人进入尸山,杀麖夺玉。他们活活剖开麖的肚子,取出苍玉,据为己有。不多久,麖族都被巫族人杀死了。麖灭绝了。再不久,尸山倾塌,尸水也彻底枯竭了。”

元曜一听,不由得震惊,且悲伤。

白姬道:“有关于阴阳镜的记载吗?”

黑无常道:“这个,倒是没查出来。”

白无常道:“地府的卷宗里,没有阴阳镜的记录。”

离奴咋舌,道:“这巫族人也太狠了!人家独角马在山林里好好地活着,也没碍他们什么事,为什么非得下毒把独角马都弄死?”

白姬沉吟,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从巫族人剖麖腹取玉的行径来看,他们定是为了得到苍玉,才对麖起了杀心。”

离奴想了想,道:“从闹尸气到现在,不过三五天功夫,长安城就被搅得人仰马翻,人类死伤众多。由此可见,人类挺怕尸气的。上古时期,尸山尸水里的尸气,只会比现在这里的尸气更恐怖。巫族人也是人类,没道理尸气不侵,他们只怕连尸山都进不了,又是怎么跑去尸水之源投毒的?”

白姬摇头,道:“这其中的原委,恐怕得去问一问四御殿里的麖魔了。”

黑无常道:“白姬大人,说到巫族人,我们兄弟俩还查到一件事。”

白无常道:“我们兄弟俩因为好奇,就顺手找了巫族的卷宗来看。巫族人后来被蚩尤所灭,所有巫族人的魂魄各入轮回,但有一个名字,一直没被勾掉。”

白姬一愣,道:“这个巫族人难道还活着?!”

黑无常摇头,道:“不,不,不是活着!如果这人活着,就凭这寿数,早就归入仙籍,不会出现在地府名录里了。”

白无常道:“按地府名录里的状态,这个人既不是死人,也不是活人。我们兄弟俩当了几百年差,还从没见过这种情况。”

白姬问道:“这个巫族人叫什么名字?”

黑白无常尚未回答,一直沉默不语的元曜开口了,道:“仡梦。我叫……仡梦……”

黑白无常一起道:“对!就叫仡梦!”

白姬回头,望向手拿着阴阳镜,站立在珍珠檀木案边的小书生。

“轩之?!”

小书生抬起头,双眼漆黑如墨,道:“我叫仡梦……麖神大人在哪儿?!”

离奴忍不住道:“主人,书呆子好像被鬼附体了……”

黑无常凝神一看,道:“好像是一缕幽魂……还是个女的!”

白无常道:“江城观不是降妖捉鬼的地方吗?怎么在江城观中,女鬼还能随意侵扰凡人……这事儿得给泰山府君说一说。”

白姬问道:“仡梦,你是谁?”

元曜道:“我是……我是一直陪伴麖神大人的人……我一直在阴阳镜之中陪他,他在阳面,我在阴面。我们无法相见,他也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一直在阴面陪着他,守着他。麖神大人恨我,我却爱他。”

白姬问道:“麖魔为什么要恨你?”

元曜道:“因为……是我把巫毒投入了尸水之源,让巫族屠杀了尸山之中所有的麖,毁灭了尸山和尸水。”

白姬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元曜流下了眼泪,道:“是大巫……大巫骗了爹,利用爹对麖神大人的恨意,操纵了我……”

尸水之畔,尸山之中。

仡梦喝下麖之血后,经受了浑身尸化的痛苦,变成了一个不死不活,半人半尸的存在。

从此以后,仡梦只需定期饮用麖之血,便不惧尸气侵袭,可以在尸山之中生活,甚至可以去往人类无法抵达的地方——尸水的源头。

麖与仡梦在尸山深处相伴相爱,相守相依,他们一起在尸山里悠闲地游荡,一起在尸水畔寻找苍玉,过了大半年神仙眷侣的日子。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仡梦的父亲巫岩来归还苍玉的日子。

巫岩带着一小块苍玉来换女儿了。——这是他四处奔波寻找,几乎拿命换来的苍玉。

巫岩十分激动,以为女儿能回家了,全家终于可以团圆了。

麖与仡梦在去年相逢的地方与巫岩相见了。

当巫岩见到冰冷惨白,已化作怪物的女儿时,他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当他知道女儿从此将永远生活在尸山时,他心中燃起了熊熊怒火,这仇恨的怒火烧向了麖。一定是麖蛊惑了女儿!麖把女儿变成了怪物!好可恨!不可原谅!

巫岩独自回到巫族,他跟妻子说了一切之后,夫妻俩抱头痛哭。他们认为是麖蛊惑了女儿,把女儿变成了怪物,他们对麖充满了仇恨。

巫岩向大巫求救,想要从尸山救回女儿,让女儿恢复正常。

大巫垂涎被麖族吃下的苍玉,也因为巫族人被尸水感染所苦多年,他在仡梦身上看见了彻底毁灭尸山的可能性。

大巫早就研制了一种剧毒的巫药,只要投入尸水之源,便可以破坏一切。以前,没有人类知道尸水之源在哪里,也没有人类能进入尸山深处,现在有了。

大巫欺骗巫岩,告诉他仡梦还能恢复成人。

大巫向巫岩问了仡梦的生辰八字,要了仡梦的头发,做出了一个傀儡。

大巫将巫毒和傀儡都交给了巫岩,对他说了猎麖夺玉的计划,并教给他一种操纵傀儡的巫术。

巫岩来到尸山,找到了仡梦。

仡梦见父亲来看自己,十分开心。

麖见仡梦开心,他也很欢迎巫岩,对他毫无防备。

巫岩借故支走了麖,与女儿单独待在一起,他用大巫所授的傀儡术控制了仡梦,让她独自拿着巫毒进入尸山深处,将巫毒投入尸水之源。

毁灭的悲剧开始了。

尸水泛毒,尸气消散,尸树枯萎,麖族一个一个纷纷倒下。一群巫族勇士闯入尸山,他们兴奋地猎杀麖,取夺苍玉。

巫岩见计划达成,便在混乱之中以傀儡术把仡梦带回了巫族。

麖四处找不到仡梦和巫岩,却见同族一个一个死于巫族人刀下,满地都是麖被开肠破肚的尸体。

麖十分痛苦,他几乎可以肯定是仡梦和巫岩破坏了尸水之源。他不顾一切地跑出尸山,朝巫族的所在地而去。

白姬看着被仡梦附体的元曜,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道:“仡梦,我带你去见你的麖神大人……跟我来吧……”

白姬转身,走下了玄机楼。

元曜、离奴、黑白无常急忙跟上。

第十四章 行雨(下)

四御殿里,灯火通明。

内殿中,八卦台上,麖魔仍旧被缚妖阵所困,无法挣脱。十六个道士围坐在八卦台上,他们明显已经很疲惫了,额上都是汗水。

外殿中,守心真人、孙上天、以及几个老道士彻夜未眠,一直在商论如何重新封印麖魔。他们神色凝重,忧心忡忡,苦思冥想了一夜,还未找出可行之法。

白姬走进来,她见众老道唉声叹气,愁容满面,不由得笑道:“掌门真人,诸位真人,这么晚了,你们还在修仙,没有安寝吗?”

守心真人道:“龙神大人,麖魔尚未封印,尸祸还在蔓延,贫道们哪里闭得上眼?”

白姬笑道:“无论如何,觉还是要睡的,不然不能长寿。”

元曜一进四御殿,就发疯般地朝内殿的八卦台奔去。

“麖神大人——”

守心真人和几个老道一惊,已然看出小书生有鬼气附体,就要施法阻拦。

白姬阻止道:“别!不用管她,没事的。”

白姬也朝内殿走去,守心真人、黑白无常和几个老道士急忙跟上。

离奴正要往里走,孙上天拉住他,问道:“怪哉!怪哉!这书生被女鬼附体啦?”

离奴愁道:“是啊。书呆子老是被这些东西缠上。这女鬼颇为邪门儿,你既然是道士,要不你给想办法驱一驱?”

孙上天道:“这也不难,当头浇下一盆黑狗血就好了。”

离奴喜道:“那快叫人去找黑狗血啊!”

孙上天正要吩咐,侍立在旁边的小道士苦着脸道:“师叔祖,这节骨眼儿上去哪里找黑狗血?山门外都是活死人围着呢。”

孙上天看了一眼离奴,道:“没有黑狗血,黑猫血搞不好也能起效,反正都是黑色的。你可以用自己的血浇那书生……”

“滚——”

离奴气呼呼地走了。

孙上天急忙追了去。

“黑猪血应该也行……贫道记得膳房里还养着几头黑猪呢……”

内殿中,八卦台边。

元曜径自朝麖魔走去,道:“麖魔大人——”

麖魔看见元曜,顿时暴怒如雷,它仰天发出嘶吼,挣扎着想要冲出八卦台。

白姬拂手。

一道白光闪过,八卦台顿时被一圈无形的屏障所困。

麖魔冲不出来。

元曜也无法再靠近。

“恨……恨……吾好恨……”

麖魔狂怒,双眼变作了血红色。

麖魔似疯似魔,在八卦台上冲来撞去,浑身黑气如焰。

八卦台上,十六个道士竭力维持着缚妖阵。他们汗落如雨,有几个还吐了一口血,眼看缚妖阵就快要撑不住了。

守心真人大惊,道:“龙神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白姬笑道:“不要紧,大不了再把它吞回去。不过,麖魔太大,不好下咽,掌门真人得给我准备一罐白果鸡汤压一压。”

“只要龙神大人能吞下麖魔,别说一罐鸡汤,十罐也行……”

守心真人急忙道。

元曜对着发狂的麖魔道:“麖神大人,我终于又见到你了。不,我知道,眼前的不是你,而是你残留于世间的怨恨。可我,还是很高兴能再见你一面。我知道你恨我,恨我爹,恨大巫,恨所有巫族人。这几千年来,你被困在阴阳镜的阳面,我被困在阴面,虽近在咫尺,却永无相见之日。我能感受到你的怨怒,你无时无刻不在怨恨巫族,怨恨人类,怨恨我,我却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无时无刻不在爱你……”

麖魔仍旧狂怒不已。

元曜继续道:“麖神大人,爹来尸山看我的那一天,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大灾难发生之后,直到你死去,我们都没有机会再见一面。我一直没有机会向你解释,不是你认为的那样,我没有背叛你……巫毒是我放入尸水之源的,可那不是我的本意,我清醒过来时,灾难早已发生了。我知道,解释已经没用了,尸山毁了,我们无家可归了。麖族也灭绝了,你也死了,我也死了。”

麖魔停止了燥怒,它安静了下来。

巫岩带仡梦回到巫族,恳求大巫将女儿恢复成人。

大巫将仡梦留下,关押起来,给她喂驱除尸气的巫药。

麖来到巫族,它循着仡梦的气息找到了大巫,却没见到仡梦。

大巫看见这只活了三百多岁的麖,他觉得这也许是尸山之中活得最久的麖,他十分想要它肚子里的苍玉。

大巫与麖战斗。

为了扰乱麖的心神,让暴怒的麖更加丧失理智,大巫欺骗麖,告诉他向尸水之源投毒,杀死所有的麖,夺取苍玉,全都是仡梦的主意。仡梦去尸山是为了苍玉,与他相爱也是为了苍玉。从来就没有什么相爱,一切都是欺骗,一切都是阴谋。现在,仡梦已经喝下巫药,很快便会恢复成人了。

麖乱了心神,被大巫杀死。

麖的怨恨与愤怒,以及临死前的不甘心,让它死后化为了麖魔。

大巫用了禁忌的秘术,才将麖魔降伏。他将禁忌的巫族咒语刻满一面铜镜,将麖魔封印其中。

大巫虽然赢了,但他有一件不解的事。他杀死麖之后,剖开它的肚子,发现它的肠壁上一块苍玉也没有。这是不可能的事,从犄角上看,这只麖应该活了三百多岁,它的肠壁上应该有三百多块苍玉。

仡梦一直处于无知无识的傀儡状态,她被大巫不停地灌巫药,巫药与尸气相冲,使她全身溃烂,濒临死亡。

巫岩看见女儿却没有恢复,知道大巫骗了自己,但也没有办法了。

巫岩恳求大巫解除傀儡之术,让女儿恢复神智。

仡梦恢复了神智,她从巫岩口中得知尸山倾塌,尸水#干涸,麖族灭亡,麖被大巫杀死,怨魂也被封印进了铜镜之中,她一下子崩溃了。

没有了尸山,没有了尸水,没有了尸气蔓延,历山附近各族的日子倒是好过多了,大家不会再因为被尸气侵袭而丧命。麖这种异兽的死活存亡,并没有太多人关心,大家最多感慨两句,然后告诉子孙后人,曾经有这么一种身怀宝玉的神兽,在传说中的尸山之中驰骋。

巫族得到了大量苍玉,一下子富裕了起来,可以跟中原的大族换取更多的生活物资。巫族上下喜气洋洋,大家把将巫毒投入尸水之源的仡梦当作是族中的大勇士,大英雄。

仡梦全身溃烂,她心悲如死,却无法死去。她已经是介于活人与死人之间的存在,永远无法死去。

仡梦恳求大巫,求他将自己的一缕魂魄封印进铜镜的另一面。如果生不能长伴,那她就以自己的幽魂永远陪伴他的怨魂。

大巫看在仡梦除麖有功的份上,同意了。

大巫在铜镜背后又刻上了月神的咒语,将仡梦的魂魄引入其中。

日月为咒,阴阳相克,铜镜将麖魔与巫族的勇士永困其中。

日月为图,阴阳相生,铜镜将麖与爱他的少女永困其中。

八卦台上,麖魔逐渐化作了一个额头上长着麖角的少年。

元曜的身体里,逐渐升起一个虚渺的影子。

那是一个巫族少女。

仡梦望着麖,道:“麖神大人,不要再恨了,已经过了几千年了,巫族已经不存在了。真相没有意义,生死没有意义,怨恨更没有意义……”

麖开口了,他道:“那什么有意义呢?”

仡梦道:“麖神大人,我们生前没能好好告别,还有误会和怨恨横亘在我们之间,我曾经心哀如死,也曾万念俱灰,也曾充满了愤怒与怨恨。几千年来,悲哀愤怒憎恨痛苦我都忘记了,唯独只记得爱。对我来说,爱是我存在的唯一意义。这几千年来,我在你身后,你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你,但我知道你在我身边,就一点也不孤单了。麖神大人,跟我回阴阳镜之中吧,我们不属于这个世界。”

麖悲伤地道:“吾……不能回去了。这个世界已经因为吾之怨恨,而充满了被尸气侵袭的活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