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以头伏低,惶恐不已,斗胆道:“陛下息怒!人殉之事,自献公(2)时期,便已废止。王薨,皆以土俑为殉。陛下,人死则肉销骨化,哪怕是大秦精勇之士,肉身也会在岁月流逝之中化作一堆灰尘。土俑不生不灭,千年之后,还能形貌长存。以士兵为殉,还不如土俑能护卫您。”

李斯一口气说完,以为自己再一次反对人殉,秦始皇会继续雷霆震怒。

谁知,秦始皇却没有暴怒,而是望着深邃的夜空,陷入了沉吟。

过了许久,秦始皇才开口了。

“人有心,却会化作灰尘,土俑形貌长存却无心……如果土俑有人心,那就太妙了……”

李斯一听,不寒而栗。

暗夜深沉,一阵冷风吹来,仿如鬼哭。

注释:(1)三皇五帝:历史神话人物“三皇”与“五帝”的合称。三皇指天皇,地皇,人皇。五帝指:白帝、青帝、黄帝、炎帝、黑帝。三皇五帝具体人物有多种不同的说法。

(2)献公:秦献公,公元前424年—公元前362年,战国时期秦国国君。秦献公早年流亡魏国,回秦国继位后进行改革,其中包括废止人殉、迁都、扩大商业活动、编制户籍和推广县制,并且数次发动收复河西失地的战争。他的政绩为商鞅变法奠定了基础。

作者有话说:某绾:强行虎摸大家。。。《活人俑》是写人殉的残忍故事,读奴隶社会活人殉葬的资料,残酷窒息感扑面而来,难以想象那些被殉葬的活人是多么痛苦绝望,真是让人致郁难过。。。这一折让秦始皇背了黑锅(他的墓中确实有活人殉葬,但是不是他的想法,我们不知道,毕竟他在“沙丘之变”中,死得仓猝。《史记》里记载,胡亥把他爹的妃子和自己的兄弟们都殉了OTZ)。。。故事开始,离奴快去骊山压秦始皇的棺材板。。。

第二章 噩梦

清明断雪,谷雨断霜。

正是“杨花落尽子规啼”的谷雨时节,碧绿的浮萍在池塘里蓬勃生长,戴胜鸟在桑树上出现,农人开始在田陌之中播种插秧。

西市,缥缈阁。

离奴开春后有些掉毛,到了谷雨时节,更加严重了。张大夫诊断过后,说是“疥症”,让离奴多食“香铃子”,以及将“香铃子”捣汁涂抹在掉毛之处,以消风祛毒,治愈疥症。

香铃子就是香椿芽。

香椿芽是时令野蔬,产量不高,农人通常自己摘来吃,很少拿来市面上货卖。

离奴买不到香椿芽,只能自己去郊外寻觅野生椿树,采摘嫩芽。

正午时候,白姬才睡醒起床,她伸着懒腰走下楼。白姬在后院的古井边洗漱之后,去厨房转了一圈,没有看见离奴,便走向了大厅。

大厅里,元曜正在货架旁一边清点货物,一边记在账本上。白姬昨天刚从抵达长安的波斯商人手中买下了一些宝石和香料。缥缈阁里一向没什么生意,在宝石香料之类的杂货上赚不了什么钱,不过元曜还是细心地把白姬从胡商手里盘下的货物一一记下,等年底时再结算,看到底能亏多少。

“轩之,离奴去哪儿了?”

白姬从里间走出来,问道。

元曜抬头,道:“离奴老弟去郊外了。”

白姬揉着肚子,道:“它又去薅椿树芽了?!哎,肚子好饿。离奴不在,中午吃什么?”

元曜道:“离奴老弟临走前交代了,它用昨天剩下的香椿芽烙了面饼,放在笼屉里。还有一砂罐椿芽鲈鱼汤,在火炉上温着,让咱们中午吃。”

白姬抱怨道:“最近每天都吃香椿芽,都快吃吐了。”

元曜笑道:“没有办法,离奴老弟要治它的疥症,只好大家一起吃香椿芽。”

“哪有什么疥症?猫每年都会换毛,猫妖隔几十年彻底掉一次毛,都是很正常的事。每隔几百年,我也会掉龙鳞,严重的时候,会掉得光秃秃的,然后又会长出新的来啦。”

元曜冷汗,不由得在心中庆幸。还好,人类不掉皮。

“白姬,小生去给你拿椿芽饼和鲈鱼汤?”

“不必了。轩之自己吃吧,我去东市吃萧家馄饨去。”

白姬走到柜台边,从盛放零钱的陶罐里拿了一吊钱,飘出门去了。

元曜继续清点货物,记写账目。

元曜写完之后,觉得肚子饿了,就去厨房取了一盘椿芽面饼,盛了一碗鲈鱼汤,放在里间的青玉案上,准备享用。

元曜正要吃的时候,韦彦却来了。

韦彦走进缥缈阁,见大厅里没人,径自走进了里间。他越过牡丹戏蝶屏风,见小书生正在吃午饭,打了一声招呼,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轩之,你怎么一个人在吃午饭?白姬呢?”

元曜道:“白姬出门去了。丹阳,你今天怎么有空来缥缈阁?”

韦彦闻着椿芽饼的香味,忍不住拿了一个,吃了起来。

“这椿芽饼真香。我又遇见了奇怪的事情,特意来问一问白姬。”

“燃犀楼里又出什么怪事了?”元曜想起了帝女桑和阴阳镜事件,心中十分恐惧,颤声道:“不会又是什么长安城危在旦夕的恐怖事情吧?”

“不是,这次只是做噩梦罢了。”

“什么噩梦?”

元曜好奇地问道。

韦彦一边吃椿芽饼,一边愁眉苦脸地娓娓道来。

“最近这段日子,我总是做同一个噩梦。我梦见自己成了一个做苦工的奴隶,似乎是一个做手艺的工匠,我身在一座山脉之中,在黑暗的地底修建什么。修筑的似乎是一个地宫,很大很大,跟我一样干活儿的奴隶很多。在梦里,我运送一些真人大小的土俑,去往地宫东北方的一座偏殿,偏殿外是一条回旋的羊肠甬道。土俑必须送进偏殿。那偏殿怪怪的,仿佛一只吃人的巨兽,让人无端地恐惧。在梦里,我背着土俑去往偏殿,行走在羊肠甬道内,总是发生恐怖的事情。有时候,走着走着,脚仿佛踩进了泥沼里。我低头一看,地上都是血肉淤泥,腥臭扑鼻。血泥之中,还参杂着骷髅头和一段一段的残碎白骨,然后我就不受控制地陷下去,仿佛坠入了沼泽。我挣扎呼喊,却没人听见,最后被淹没窒息,在濒死的绝望中惊醒。有时候,走着走着,羊肠甬道的两边开始发出奇怪的声音,我抬头一看,墙壁上竟浮现出无数张土俑的脸,他们死死地盯着我,冷冷地惨笑,我吓得抱头而逃,却找不到来时的道路,在又急又怕之中,战栗着惊醒了。”

元曜惊奇地张大了嘴。

韦彦拿过小书生的鲈鱼汤,喝了一口,继续道:“还有其它类似的恐怖情形,像是甬道里突然白雾弥漫,在雾里伸出无数只手,都来抓我。还有甬道突然裂开一条巨缝,我就坠入了万丈地渊,下面是地狱烈焰。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情形。我总是不断地做背着土俑去往偏殿的噩梦。在梦里,我一直没有走出过甬道,一直没有抵达过那座神秘的偏殿。总是做同一个梦,还都这么恐怖,未免太奇怪了。我想知道原因,所以来问一问白姬。”

元曜一愣,也觉得有些离奇。

“丹阳,你别急,白姬出去吃午饭了,你且坐着等她回来。要不,你跟小生一起吃午饭?厨房里还有一些椿芽饼,我再给你盛一碗鲈鱼汤?”

“好。多拿两张饼,正好有些饿了。”

元曜又去厨房取了一盘椿芽饼,端来了一碗鲈鱼汤。

韦彦跟元曜一起吃完了午饭。

元曜收拾了碗筷,便去大厅里看店了。

韦彦在贵妃榻上睡了一个午觉,这次居然没做噩梦,一梦香甜。

韦彦醒来时,白姬还没回来,他便坐不住了,打算回家。

“轩之,我先回去了。白姬回来,你替我问一下。明天如果有空,我再来。”

“好的。”小书生回答道。

韦彦离开之后,元曜继续看店。

不一会儿,白姬就回来了,她与韦彦错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白姬拎着一包东市瑞蓉斋的百花糕,慢悠悠地飘进了缥缈阁。

“轩之,我回来了。”

元曜道:“白姬,你去吃馄饨怎么吃到现在才回来?”

白姬笑道:“东市有南疆术士在玩戏法,我忍不住凑热闹看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就这个时候了。”

元曜好奇地道:“南疆术士表演了什么戏法?”

白姬若有所思地道:“南疆术士的戏法很有趣。明天,带轩之去看一看吧。”

元曜点头,道:“好的。”

元曜对白姬说了韦彦的来访和困扰。

白姬听完之后,问道:“韦公子等我时在贵妃榻上睡了一觉?”

元曜道:“是的。你迟迟不归,丹阳就小憩了一会儿。”

“韦公子小憩时没有做噩梦?”

“没有。丹阳睡得挺香的。”

白姬笑道:“这倒是有趣了。韦公子最近是不是又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元曜一愣,道:“何出此言?”

白姬道:“韦公子命数特殊,他本身不会被妖邪所侵,但是他喜欢诡异离奇的事物,燃犀楼里就总是会发生奇怪的事情。他总是做同一个噩梦,这并不是正常的事情,,我猜他可能又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放在燃犀楼里,才会发生做噩梦的事情。”

元曜问道:“什么东西?”

白姬摇头,道:“不知道。”

元曜挠挠头,道:“白姬,一般来说,燃犀楼里的奇怪东西,不都是你卖给丹阳的吗?”

白姬道:“轩之,东市西市,店铺无数,还有很多摆地摊的异人贩卖鬼市里的奇物,韦公子购买的诡异东西,还真不一定是缥缈阁里的。”

“哦。”元曜道。

白姬打着呵欠进入里间,在贵妃榻上躺下休息了。

日头偏西时,离奴怏怏地回来了。

离奴一脸郁闷,空手而归。

元曜忍不住问道:“离奴老弟,你怎么了?”

离奴不高兴地道:“爷去郊外采香椿,结果一群兔狲跑出来,硬说那些香椿树是它们种的,不让爷采。爷就跟它们理论,架不住它们狲多势众,爷说不过它们,只好去更远的地方找香椿树,结果没找到,只能空手回来了。”

元曜一愣,道:“离奴老弟,跟兔狲理论似乎不是你的作风……”

按照离奴暴躁的性格,发生了这种事情,十有八九会跟兔狲们打起来。

离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稀疏的猫毛,垂头丧气地道:“爷都得疥症了,哪里还敢打架?本来猫毛就不多了,一旦打起来,那群兔狲下手没轻没重,爷恐怕得被薅成秃猫。”

元曜冷汗,安慰离奴道:“离奴老弟,你不要伤心,疥症会好的,毛也会长起来的。”

“借书呆子你吉言。”

离奴说完,便去厨房做饭去了。

月上中天,螺云舒卷。

白姬坐在后院的廊下,一边喝寒酥酒,一边赏月。

离奴因为得了疥症,按照张大夫的医嘱,早早地就睡下了。

元曜坐在白姬旁边,点着一盏七叶风灯,摆开了笔墨纸砚,准备写一些关于春日的风物诗。

元曜苦思冥想,寻找灵感。

白姬自斟自饮,不知不觉喝多了,便跟元曜道了晚安,上楼去睡了。

元曜继续在春灯之下,苦思诗句。

离奴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蹲在了元曜旁边。

元曜道:“离奴老弟,你不是已经躺下了吗?怎么又起来了?”

黑猫愁眉苦脸地道:“书呆子,爷睡不着。”

元曜问道:“怎么了?”

黑猫道:“那些兔狲把郊外的椿树都霸占了,不许爷去采摘椿芽。爷采不着椿芽,无法涂抹椿芽汁,这疥症怕是不会好了。书呆子,爷会不会变成一只秃猫?”

元曜道:“说是疥症,也没那么严重,也许不涂抹椿芽汁,毛也会逐渐长回来。离奴老弟,你不要思虑太多,早些去睡吧。”

黑猫道:“书呆子,厨房里的椿芽都用完了,不采摘一些椿芽,爷不放心。反正你也没睡,你陪爷去一趟郊外吧。”

元曜犹豫道:“这么晚了,不如明天去吧……”

离奴道:“不要,明天去,又会遇见那群兔狲。”

元曜只好同意跟离奴一起去了。

第三章 地宫

暗夜寂静,山林阴森。

月光之下,一只猛虎大小的九尾猫妖驮着一个青衫书生在山林之中飞奔。

九尾猫妖飞驰了许久,元曜的眼前才出现了一片突兀的山峦,远望如一匹苍黛色的骏马。

元曜忍不住道:“离奴老弟,你都跑了好久了,还没见到香椿树……是不是跑错方向了?这是跑到哪儿了?小生感觉咱们离长安城似乎越来越远了……”

九尾猫妖一边跑,一边道:“这是骊山。”

“啊?不是在郊外采摘香椿树芽吗?怎么跑到骊山了?”

“郊外有那群兔狲守着,兔狲晚上又不睡觉,去了很可能得跟它们吵起来。爷下午听农人说,骊山颇多香椿树,当时因为时辰晚了,没来得及往这边来,现在就来看一看。”

“原来如此。那就在骊山里找一找。”

山势逶迤,树木葱茏。

“书呆子,看见前面那几棵香椿树了吗?”

“太黑了,看不见……”

离奴飞奔而去,停在了一棵香椿树下。

借着月光,元曜这才看见山腰中确实有几棵香椿树。

离奴变回了小黑猫的模样,跳上一棵椿树摘椿芽。

“书呆子,赶紧干活儿呀!”

“哦!好!”

元曜借着月光,找了一处香椿树的矮枝,开始薅嫩芽。

元曜一边薅椿树芽,一边拿袍子兜着。

离奴在椿树上娴熟地采摘树芽,可是骊山暖气更重一些,嫩芽都已经长成了枝条,已经没有多少了。

离奴比较挑剔,合它心意的香椿嫩芽寥寥无几。

“离奴老弟,小生已经摘了一衣兜椿树芽了,没地方放了。”

元曜大声道。

黑猫跳下来,看了一眼小书生衣兜里乱七八糟的树芽,不满意地道:“书呆子,你薅的这些香椿芽都老了,吃不得了。”

“不是吧?这些都是树芽呀!”

“树芽也分老的和嫩的。书呆子,你薅的这些,大概只有三分之一能吃。”黑猫一边嫌弃地道,一边把自己采摘的一簇嫩芽递给元曜,道:“要薅像这样的。你挑选一下,把这种的挑出来。”

元曜只好把衣兜里的香椿芽抖在地上,比着离奴给的香椿芽,蹲下挑选。

黑猫左右四望,道:“书呆子,你就在这里别乱跑,爷去别的地方看看还有没有香椿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