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曜又选了最贵的千峰翠色茶具,烧了古井之水,仔细地沏好了茶水。

元曜送茶入里间时,白姬和武则天正跪坐在青玉案边聊天。

武则天道:“资栋梁而成大厦,凭舟楫而济巨川。这是朕曾经说过的治国安邦之道。可是,那时是大唐,现在朕是大周的皇帝,若想大周长治久安,千秋万代,却不是这么简单。朕必须要有新的王之道。”

白姬笑而不语。

元曜急忙摆上了茶水,然后侍立在一边。

武则天道:“以前,朕不曾迷惑,一心追逐权力,只想攀登到王权的顶峰。现在,朕名正言顺地拥有了天下,站在了权力的顶峰上,心中却十分迷茫,不知道该将大周带往什么道路上。祀人,你是龙族之王,你的王道是什么呢?”

白姬喝了一口茶,笑道:“我早就不是龙王了。说来惭愧,我在当龙王的时候,也从没有考虑过这么深奥的问题。一来,有龙隐等四方长老管理海域众生,除非有上古妖兽侵害我的子民,或者治下的妖族反叛发动战争,否则不需要我#操心。二来,龙族跟人类不一样,龙族的生命很长,少了人类世界的很多争端。我不管,龙众们自己也会好好的。谁想做龙王,只需要来鲸落之屿挑战我,打败我,就行了。龙的王道跟人的王道,风马牛不相及,完全不一样。您向我询问人的王道,我实在不知道,无法回答。您不如去祭天,向上天寻求答案。”

武则天苦恼地道:“朕问过上天,上天不曾答复。祀人,你虽然是一条龙,但你在人间那么多年,曾见过诸多王朝兴衰,难道就没有一点关于人间王道的感悟吗?”

白姬想了想,道:“陛下,读史可以明智,您如此聪慧过人,从史书中都尚未获得王道的答案。我只是一条在人间虚度光阴的罪龙,又怎会知晓人类的王道呢?”

武则天叹了一口气,道:“难道,真的没有人能为朕指引王道吗?”

白姬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啊!有一个人,想必可以。”

武则天道:“谁?”

白姬欲言又止,道:“这……这我刚才一时失言,这个人虽然知王道,可是未必肯见陛下您,也未必肯为您解惑。”

武则天有些愠怒。

上官婉儿道:“大胆!普天之下,还有谁敢不见陛下,忤逆陛下?他难道不怕罪诛九族吗?”

白姬道:“这个人早就死了,九族也都死了。”

上官婉儿懵了,道:“这个人……是鬼?”

白姬点头,道:“没错。”

光臧怒道:“龙妖,你好大胆子,竟然怂恿陛下去见鬼?!”

白姬苦恼地道:“我并没有怂恿陛下去见鬼,毕竟这位鬼的架子比陛下还大,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我提起他,只是突然想到我的猫可能毁了他的陵寝,不知道是该先去赔罪,还是等着他找上门兴师问罪。”

武则天蛾眉微蹙,道:“你说的是谁?”

白姬指了指骊山的方向,道:“秦始皇。”

第七章 重逢

武则天沉吟了一会儿,道:“朕想见一见他。”

上官婉儿一惊,光臧急忙道:“陛下,这恐怕不妥。人鬼殊途,阴阳两隔,活人与阴魂相见,会侵蚀陛下您的阳气……”

武则天喝了一口茶,道:“如果能够明白今后要走的王道,哪怕折寿十年,朕也愿意。”

白姬为难地道:“陛下,即使您愿意折寿相见,另一位陛下也未必肯见您……”

武则天道:“你总会有办法的,对不对?”

白姬道:“那位陛下的心思和脾气都非同常人,我真的没办法……”

武则天笑道:“如果事成,什么报酬,都可以。”

白姬本想拒绝,一听到报酬,却道:“我尽量一试。不过,我只能让您见到他,您能否得到王道,我不能保证。”

武则天道:“朕下月初要去洛阳,很长时间内不会回长安了。朕希望这几日内就见一见他。”

白姬道:“行。我今晚就去一趟骊山。”

得到白姬的答复,武则天便告辞了。

元曜恭敬地将女帝一行人送出了死巷,一直送到了西市外,目送他们的马车渐行渐远,才回到了缥缈阁。

元曜走进缥缈阁时,离奴已经回来了,正在里间跟白姬说话。

元曜心虚,他悄悄地走到里间外,却不敢进去。

里间中,黑猫道:“主人,这件事情不能怪离奴,都是书呆子的错!”

白姬道:“轩之的错?难道是他把骊山地宫毁了?”

黑猫道:“不,书呆子没这个能耐,是离奴毁的。主人,您先别生气,您听离奴细说。都怪书呆子,他贪恋女色,跟一个女鬼拉拉扯扯,一起进了地宫。谁知那女鬼要吃他,他就嚎,离奴总不能不管他,就进了地宫去救他。救了书呆子之后,我俩在地宫里迷路了。您不知道,那地宫岔路、死路特别多,跟迷宫似的,走不出去啊……”

白姬蛾眉微蹙,道:“走不出去,你就炸开地宫?离奴,你也不是第一次去骊山地宫了,不知道找巡逻的兵俑问路吗?”

离奴道:“主人,就是因为问路,离奴才迫不得已炸开了地宫逃命。您不知道,地宫的兵俑全都疯了,它们一身戾气,一言不合就涌来要杀离奴和书呆子,十分邪门儿!要是不炸开地宫逃命,离奴和书呆子都回不来了!”

白姬一愣,道:“兵俑疯了?”

离奴道:“是的,它们看起来怪怪的,一身阴邪的戾气,像是地狱里那些得了失心疯的厉鬼。总觉得骊山地宫里,出大事了。”

白姬陷入了沉思。

奴继续道:“说起来,都是书呆子的错!他不跟女鬼去地宫,什么事都没有。如果要扣工钱,那应该扣书呆子的!”

元曜忍不住了,他走进里间,争辩道:“离奴老弟,小生不是自愿跟女鬼去地宫,而是被女鬼强行带入了地宫。地宫是你毁的,不是小生毁的,要扣工钱,得都扣,不能只扣小生的。”

离奴一听,气道:“死书呆子,如果不是因为救你,爷才不会进地宫!”

元曜道:“如果不是离奴老弟你非得三更半夜拉着小生去骊山薅香椿芽,小生就不会遇见女鬼!”

离奴气道:“死书呆子,你还学会甩锅了?!”

元曜壮着胆子道:“小生只是说实话!”

“气死了,爷的毛都气掉了!”

黑猫气得跳脚,猫毛乱飞。

元曜道:“白姬,这件事小生和离奴老弟固然做得不妥,但那地宫里的兵俑蛮不讲理,步步紧逼,也是有责任的。你看,这件事该怎么办?”

白姬回过神来,自言自语地道:“八百年了,魂术也该失效了。”

元曜道:“什么魂术?”

白姬笑道:“没事。今晚,去骊山看一看吧。”

“好。”

元曜道。

深夜,月圆。

缥缈阁,后院。

离奴化作一只九尾猫妖,它仰天对月,吸收着满月的灵气。

白姬站在草地上,似有心事。

元曜站在白姬旁边,道:“白姬,你怎么了?”

白姬道:“轩之,记得把范先生带上,我们正好送它回地宫。”

元曜摸了摸衣袖,泥人俑还在。

“带着呢。”

“离奴,别再贪吃水无月的灵气了。你已经是大妖怪了,吸收月灵也没什么助益,留一些月灵之气给小妖怪们修行吧。”

白姬道。

离奴一边继续吞食月气,一边道:“主人,离奴掉毛,昨天今天都没抹香铃子汁,也许月灵之气对防治掉毛有好处。”

白姬道:“月气为寒,寒气侵体,会掉毛得更严重。”

“啊?!”离奴立刻停止了吸食月气,苦恼地道:“主人您不早说,离奴已经吸了一些了,这可怎么办?”

白姬以袖掩面,笑道:“多跑一下,跑快一点,身体发暖了,冒汗了,月灵的寒气就被逐出体外了。”

九尾猫妖一听,急忙伏地,道:“主人,书呆子,你们快上来,咱们赶紧去骊山吧。”

当九尾猫妖驮着白姬、元曜在月夜之中风驰电掣,飞一般地奔跑时,元曜瞥见白姬的嘴角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

“白姬,你又在捉弄人,吸食月气根本不掉毛……”

“嘘!我只是想早点到骊山啦……”

九尾猫妖疯狂奔跑,挥汗如雨,也没听清楚背上两个人的耳语。

圆月如镜,骊山幽森。

远远的,元曜就觉得骊山不对劲,令人不安。

惨白的月光下,山林之中弥漫着血红色的迷雾,风声呼啸如鬼哭,参杂着绝望而痛苦的哀嚎,令人毛骨悚然。

九尾猫妖在一处山谷前停下了脚步,踟蹰不前。

“主人,这太邪门儿了,中元节也还没到,为什么那么多怨魂厉鬼在山谷徘徊?您看,鬼魂的怨戾之气把地宫的入口都封锁了。”

山谷之中,血雾弥漫,有影影幢幢的兵俑在山谷之中走动,它们鬼哭悲恸,浑身戾气。

夜风刺骨寒冷,让人发怵。

元曜牙齿打颤,道:“白姬,这些兵俑是怎么回事?”

白姬道:“轩之,你还记得白天看过的南疆魂术吗?”

元曜点头,道:“记得。”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曾经有一个帝王,他恐惧死亡,恐惧未知,所以做了一件疯狂的事情。他找来了南疆,不,那时候叫百越之地会魂术的巫师,铸造了成千上万个真人大小的兵俑,他命巫师将士兵们的魂魄活生生地抽离身体,以咒术囚禁在中空的泥俑之中。他将活人俑放入陵寝,作为陪葬,带入了黄泉之国。”

元曜惊道:“这位帝王,莫不就是秦……”

白姬点头,道:“是的。”

元曜道:“这……这也太残忍了……”

白姬道:“灵魂不会永远被囚禁,终有一天,咒术会失效,怨戾会反噬。如今魂术失效,兵俑失控,它们凄惨而死,被禁锢了八百年,充满了无法平息的戾气。这漫山遍野的怨魂,已经将骊山化作了人间地狱。”

离奴咽了一口唾沫,道:“主人,冤有头债有主,这些兵俑为什么不去找让他们陪葬的人复仇?”

兵俑们在山谷中徘徊,它们双目通红,表情狰狞。因为被禁锢太久,岁月消磨了记忆,它们只记得临死前的恐惧痛苦,而忘了生平的一切。它们充满怨气,却又不知道在怨恨什么,它们奔逃出地宫,在骊山之中肆虐,想要吞噬一切活物,将人间变成了地狱。

白姬的声音缥缈如风。

“已经八百年了,时间太久了,久到它们早就忘记了一切,它们只记得恨意,只有戾气。”

元曜心中悲伤,流泪道:“太可怜了……”

“走吧,我们去地宫。”

白姬走向了充满怨气的兵俑之中。

黑暗的山谷,惨白的月光,仿如战场的废墟。无数持枪拿戟的活人俑徘徊其中,它们神情扭曲,双目通红,摇摇晃晃地徘徊,浑身散发着怨怒的黑气。

白姬、元曜、离奴穿过千军万马,那些活人俑本能地想攻击活物,却不知道为什么,一靠近白姬周围,仿佛被火焰灼烧一般,全都退避三舍。

元曜走在白姬身边,望着身边形形色#色的活人俑,想到他们都是一个个惨死的活人,心中十分难受。

活人俑之中,有一个单薄的青色身影,引起了元曜的注意。

那是一名青衣女子。

青衣女子姿容艳丽,身形绰约,一双眼睛黑如曜石。她穿着一袭连身青衣,大襟窄袖,梳着复古的参鸾髻,戴着芙蓉金冠,脚踏一双泥金青鞋。

这不是之前要吃自己的青衣女鬼吗?!

元曜好奇地回头,看那青衣女鬼在干什么。

青衣女鬼穿行于活人俑之间,似乎在寻找什么人,她一个一个地找去,每一次都是失望。她的脸上充满了悲伤,眼角还带着泪水。

元曜觉得青衣女鬼有些可怜,他突然感到衣袖之中有一阵颤动。

一阵阴风刮过,元曜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幻影。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他梳着偏髻,留着仁丹胡,穿着窄袖交领衫,看上去像是一个匠人。

正是范姜。

范姜出现时,青衣女鬼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她朝元曜这边望来。

青衣女鬼看见范姜的残影时,眼神一下子明亮了,她因为激动而浑身颤抖,又因为思念而泪流满面。

青衣女鬼穿越千军万马,朝范姜飞奔而来。

范姜望着青衣女鬼,眼中有泪,喃喃道:“娘子……娘子……我不是在做梦吧……”

“范郎,我终于……终于找到你了……”

青衣女鬼朝范姜跑来,惊喜却又悲伤。

“娘子……”

范姜十分激动,朝青衣女鬼迎去。

范姜与青衣女鬼正要执手相逢,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那是白姬身上的龙之气息,可以保护她、元曜、离奴穿行于活人俑之间,不受伤害。

这道龙气的阻隔,如同八百年前的生死之隔。

悲莫悲兮,生别离。

范姜是一个匠人,他应召来骊山为帝王修筑陵寝。他一入骊山,就是十年,不得归乡。

范姜思念家乡,思念妻子,心情十分抑郁。他一次喝多了酒,在往偏殿送雕刻好的泥人俑时,顶撞了百越之地的巫师。当时,巫师在地宫之中是地位最高的人,他们有生杀予夺之权,谁都不敢忤逆他们。

范姜冒犯了巫师,被巫师们做成了活人俑,他的魂魄被封入了一个兵俑之中。

范姜的死讯尚未传到家乡,他的妻子因为思念他,历经艰辛,跋涉千里,来到了骊山。

妻子不知道范姜已死,她将自己卖做苦力,在骊山之中寻找他。妻子私自来骊山寻夫,这种行为是违背大秦律法的,她只能悄悄地探问。

陵寝工程太大,分为很多个区域,妻子在最外面的一处运送石料的区域做苦力,一直打探不到里面的消息。

妻子做梦都想见范姜一面,她白天辛勤劳动,夜晚哀思难眠,久而久之,身体日渐衰弱。

在山谷运送石头时淋了一场春雨,妻子就病倒了。她一病不起,得不到医治,不久便油灯枯竭。

妻子临死前,仍有着强烈的执念,想要找到自己的丈夫。因为思念之心强烈,她的生魂飘入了地宫中,附在了一处半掩门的壁画上。

八百年来,妻子的一丝残念依靠着’门‘的灵力而存在,她在地宫之中找寻自己的丈夫,却一直没有找到。

悲莫悲兮,生别离。

苦莫苦兮,长相思。

范姜与青衣女鬼隔着无形的龙气互相凝望,思念跨越了生死,跨越了时空,让两个相爱的人再次重逢。

白姬伸手,道:“轩之,把范先生的泥人俑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