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失败了,像武林中其他的人一样,他无法和天争教庞大的势力相抗。

  有好几次,他都几乎死在天争教里地位最高的金衫香主们的围攻之下。

  但是,他却不甘就死,于是他费尽心力,逃出江南。用假死骗过了天争教,也骗过了所有武林中的豪士,隐迹潜踪起来。

  没有人会想到他会在保定府里一条最繁盛的街道上,隐藏了自己。也没有人会想到和许多个落第秀才一齐住在一栋大四合院里的江南秀才——伊风,竟会是曾经在武林中大大有名的铁戟温侯。

  这四合院里,终日书声朗朗,落第的秀才们在书中寻找着自己的梦想,只要一旦大魁天下,那时候就可一跃而至万人之上了。

  像那些秀才一们,伊风也在读着书——各种的书。

  他从小习武,根本没有时间读书,渐渐在书中寻得了一份安慰和满足,使他能静心期待着,期待着一个他能够复仇的机会。

  这是一段非常艰苦的日子,一个人由盛名之下返回拙朴,那种心情往往是绝大多数人无法忍受的,但是他却挨过了。

  两年之后——

  当人们已渐渐开始淡忘,甚至已完全忘记铁戟温侯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提着一筐书,穿着一领蓝衫,用药的黄色掩饰脸上的苍白,低着头,像一个失意的游学士子一样,又开始了他的征途,只是他已不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了。

  有时候,当一匹健马奔过,那匹马溅起的泥水溅到他身上时,他会发现那马上的骑士,曾经弓着身子去请求他的指教。

  有时候,当他坐在嘈杂的茶馆里听到一些粗俗的汉子口沫横飞地谈论着武林中事的时候,他胸中积蕴已久的热血,也会沸腾一下,但瞬即就被自己按捺住了。

  很快地,他就发现天争教在武林中的地位日渐增长,昔日武林中的名门宗派,近年来人才凋零,江湖中已很难听到有几个新崛起的高手,即使有,也会被天争教网罗了去。

  因此,才二十六岁的他,心情却已像六十二岁般消沉而落寞了。

  只是那一份深邃的仇恨,却使他仍然在等待和期望着。

  有许多人所以能够在世上活下去,也是全凭着等待和期望的力量的。

  当他开始厌倦城市的时候,他就到山野中去。在他已确定无人的时候,他也会用他那一身未尝一日荒废的武功,攀登到常人无法攀登的穷山绝岭中去。

  当然,他是在冀求着奇迹。

  但是奇迹会不会在一个像是穷途末路的人身上出现呢?

  华山乃五岳之一,山峦挺秀,风物绝胜,春秋佳日,本为骚人墨客游咏之地。

  但是在这严寒的早春,纵然有人会提着兴致来赏雪,但也只到了山腰之下,浅尝即止。很少有人会冒着从山上滑下来的危险,在积雪中爬上去的。

  这天华山绝顶的山阴之处,捷若猿猴地爬上一人,定睛一看,这身手绝高的人物,竟然从头到脚看不出一丝是武林人物的迹象来。他当然就是吕南人——伊风了。

  林木早就枯死了,他在满是积雪的山岩上纵跃着,极目四望,白云皑然一片,穹苍皓皓,飒飒木立,寒威袭人。

  这时候,他才真正感觉到自己的渺小!胸中的闷气,在这一瞬间,俱都渺茫起来,只觉得心中坦荡荡地,舒服已极。

  他恨不得引吭高啸。

  若是在数年前,他会毫不迟疑地去做。

  但是,此刻他却只有长叹一声的勇气,仿佛他若长啸一声,就会惊动了什么人似的,但是这种地方会有人在吗?

  他呆呆地伫立在一块突出的山石之上,山风吹来,他整个人仿佛就要随风而起,这时候他已完全沉湎于自然风物之中。

  蓦地,一个极为轻微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妈,他会掉下去吗?”一个清脆的女孩子口音说道:“我看他也会武功呢!”

  这声音虽然极其好听,然而却使得他吓了一跳,倏然转身,后面是一片山壁,山壁上附生的林木,被风吹得直晃,山壁前是一片崎岖不平的荒地,荒地上的林木在夏日也许是繁盛的,但此时一眼望去,就可见底,哪里有人在?

  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吓得全身悚惧的,何况是为了避仇,竟不惜伪装一死的他?

  他只觉得有一阵冷汗冒出,眼光仍在四下扫动,突地,在一处停了下来,因为他在山壁上的一个洞穴里面,看到一双转动的眼睛。

  他走前一步,全身已在为将要发生的任何一种事而密切准备着,因为这也许就是他的敌人。

  在经过很长一段时期的恬淡生活之后,再碰到这类事,他竟不免有些紧张起来。

  他缓缓地一步步向前走去,此时他已下了决心,只要那人有任何一点可疑之处,他就要不择手段将那人除去,因为他不能允许有任何人发现他的踪迹,否则就是自己的死亡!

  他和那对眼睛的距离越来越近,他发觉那对眼睛也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但因光线太暗,他无法看清那对眼睛是属于什么人的。

  突地,那对眼睛倏地蹿了出来,他大惊之下,错步挥掌,极为强烈的掌风立刻从他掌上发出。砰地,那对眼睛和他的身躯,竟被这一掌之力,震得撞到山石上,惨叫一声死去。

  他惊魂初定,定睛望去,那对眼睛竟属于一只山猫,他不禁暗笑自己的紧张。

  但是,“说话的声音,又是从哪里发出的?”他在想。

  随着他的暗笑之后,他不禁开始更为惊恐,因为隐藏着的这个人,极可能是他的仇敌。以此时的情况看来,此人若是他的仇敌,却是一个极为不容易对付的厉害角色哩!

  他身形四转,真气已聚。他自信必要时的全力一击,力量足以惊人的。

  但山风吹处,景物依然,还是没有人的影子。

  他忍不住沉声道:“在下伊风,偶游华山,是哪一位前辈高人出言,务请现身指教!”

  声音中已失却了他平素习惯的镇静,因为任何一件不可知的事,都会令人感到恐惧。

  语声落处,依然没有回答。他的眼光锐利地四下搜索,身形却不敢挪动一下。

  因为他怕在自己离开时,躲在暗中的人,也乘隙溜走。他也怕在身形移动时,受到别人的暗算。

  这并不是他太过虑,须知他在受到天争教追杀的那一段时间里,他如不是凭着这一份小心和机智,怕不早已死去十次!

  此时在这种深山穷壑里,他更不敢有一丝疏忽。因为任何一丝疏忽,都可能造成致命的打击。是以他虽然听得那是一个女孩子发出的声音,他心中的恐惧,却未因此而丝毫减退。

  因为在这种地方,怎会有女孩子的声音,而那声音为什么在说过一句话之后。再也不响?而且也不现出身形来!

  “这显见得其中有什么阴谋。”他暗忖着,越发不敢有丝毫松懈。

  一个时辰过去。第二个时辰到来,山阴之处,静得像是天下所有的生物都死光了似的,连一声鸟鸣,或是兽嘶都没有。

  他紧瞪着的眼睛,因为长久没有休息,而微微有些疲痛。他的耳朵,已可在风声中辨出一根微枝折断的声音。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

  这个时辰又过去了。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看法,“难道说话的那人早已走了,我却一股傻劲地在此死等?不然,他绝不可能藏这么久!”

  但是他却确信在自己听到那句话,和自己回转身来的那一刹那间,断不会有任何人能够从自己身后逃出自己视线之外。

  “除非他会飞。”他暗忖道:“但假如他并未走,只躲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却又是为着什么?”

  于是他替自己找了个答案:“一定是要对我不利,怕我看到他。”

  他疑心一起,更不肯放松自己已经绷得太紧的神经。

  暮色渐临的时候,他依然伫立在那里,心里却不免更着急,因为夜色一临,他自己所处的地位,就会更加不利。本来已是“敌暗我明”,再加上夜色的掩护,暗中的人要逃走,或是要暗算自己,不就更方便得多吗?

  须知这并不是他多虑,而是一个在经过许多次生死系于一发的灾难之后,所无法避免的现象。

  因为在他那种处境之中,生死之间的界限,的确是并不十分明显的。

  他的等待果然没有失望,他忽然听到一个极为轻微的声音,他立刻断定那是从一个人身上发出的。

  这是他闯荡江湖多年所得到的经验,他相信,这种经验绝不会欺骗他。

  于是他悄悄伸手入怀,抓了一把制钱,以“金钱镖”中的“漫天花雨”的手法,洒了出去。

  这一把制钱,当然不及“金钱镖”锋利,然而从他这种内家高手手中发出,威力仍然相当惊人。

  制钱划破山风,带着尖锐的声音,袭向他认为有人的地方。

  那也是一个洞穴,但是极小,也很深,根本无法看出里面的动静。

  只是那一把制钱投进去后,竟如石沉大海,全无踪迹。

  伊风更惊,因为此刻他更确定暗中的人就是躲在这洞穴里。

  但是他也不敢往那洞穴前面走,因为他知道躲在暗中的人假如有意伤害自己,那远比在明处的人要容易得多。

  “朋友!你再也躲不了啦!是好汉,就出来!”他厉喝道。

  话声未了,洞中也有一个声音,尖锐地发出来:“出来就出来,有什么了不起!”

  随着话声一条黑影电射而出,不等伊风发招,已有十几缕尖风,向伊风袭到。

  那正是先前伊风自己发出的暗器,此刻被人家回敬过来,手法竟也异常高妙,在黑暗中,竟认得出自家的穴道。

  更令他惊异的是,很显然地自己方才发出的暗器,是被人家以绝妙手法接了去。他虽然称雄江湖,也不禁为这种手法惊异。手掌挥处,来不及多思索,将那一把暗器,全震得飞了开去。

  但是那人影快如电光一闪,几乎和那暗器同时到达伊风面前,掌风锐利,瞬息之间,已从不同的部位,向伊风攻了三掌。

  这三招快如飘风,是以虽是三招,但伊风却觉得仿佛有三只手掌同时向他袭来,在这种情况下,可没有时间允许他先看清人家的人影,拗步转身,身形滴溜溜一转,左掌倏地穿出。

  他能在极短时期内享名武林,武功自有独到之处,是以他在骤然被袭的情况下,仍能攻出一招。

  那人影身法之快,更是惊世骇俗,左手手腕一翻,手指上点伊风的“脉腕穴”,右手圈了个半圈,倏地又是一掌。

  这一招连攻带守,更是妙绝!伊风猝遇强敌,腕肘微一曲伸,身形一转,吐气开声,双掌一齐推出,竟用了十成掌力。

  那人影招式虽奇妙,但伊风这一掌完全是硬功夫,没有丝毫取巧之处,那人影却也不敢硬接,身形一转,方才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