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另一事又使得这可怜的妇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来“剑先生”此刻嘴皮也在连连动着,只是,也没有任何声音发出。

  孙敏揉了揉自己的耳朵,“难道我真的聋了?”

  她暗自吃惊。

  但是窗外一声鸡啼,却又证实了她自己“听”的能力。

  现在,她是完全迷惘了,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假如这两人对她有恶意,那么,她无论如何也跑不了,这是她极为清楚的。

  剑先生一转身,和那金衫人并肩走到床前,他们背着孙敏,孙敏更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只看到剑先生的手,仿佛向自己指了指,那金衫人就回过头,冷然望了她一眼。

  孙敏心里又不禁“扑通”一跳!

  这金衫人的两道目光,竟比秋雨中的闪电还要锐利,使得她不得不避开这目光,畏缩地站在门口。

  渐已刚强的她,在这诡异的两位奇人之前,又变得像是回到了二十年前,仍是云英未嫁的弱女那么懦弱了!

  那金衫人目光在她身上转了几转,突然道:“你三根本弱,积劳又重,若再不静养,那内外交侵,便是不治之症!”

  他又一指榻上的两人道:“这两人受了阴寒掌力所伤,虽然仗着根基好,但命门之火已冷,更是危在旦夕!”

  也和剑先生一样,他说话的声音,亦是毫无顿挫高低。

  但是使孙敏惊异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她以为人家是哑巴的人,竟然开口说了话。语气之中,对自己不但绝无恶意,而且仿佛医道甚精,像是肯为爱女他们疗伤的样子。

  她惊异之余,又觉得高兴得很。

  至于他说有关自己的病,却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天下父母为子女者。往往如是。

  但是,那金衫人说了这两句话后,却住口不再发言。

  孙敏不自觉地朝前走去,耳边却听到剑先生的声音,说道:“这金衫人就是昔年的三心神君,你有幸遇见此人,令媛和那年轻人的伤势……”

  孙敏方听到此处,却见那金衫人袍袖一扬,剑先生的语声竟突然中断。

  那金衫人却道:“你这厮又在嚼什么舌头!我老人家虽然多年来不问人间之事,但看在你的面上,这两人我一定管了就是。”

  他嘴角又泛起笑容,但语声中却仍无笑意。

  而孙敏此刻心中,却闪电般转过无数念头:“呀!此人竟是三心神君!我还以为他是天争教的金衣香主呢。我真是笨!难道所有穿金衫的人,都是天争教人吗?”

  “我真幸运,居然在同一天晚上,遇见了两个武林中只闻其名,却极少人有缘一见的奇人!尤其这三心神君,武功虽绝高,行事却反复无常,这就是人家为什么叫“三心神君”的原因。而且武林传说,此人除了武功深不可测外,诗词绝妙,医术更是神通,几乎已有起死回生之力。琳儿和那位年轻义士,有了他的帮忙,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此刻她心中的欣喜,真是难以形容!

  抬头一望,这两位奇人又在微笑着说话,但是他们说话的声音,自己仍然一句也听不到,她心中又一惊:“难道他们已将‘传音入密’的内功,练到了随意可以控制自己声音的境界吗?”

  第三回 奇人奇事

  三心神君和剑先生,互以内家绝顶功夫“传音入密”说话,倒并不是不愿让孙敏听到,而仅仅是他们生性如此,高兴这么做而已。他们所说的话,也不过是互道数十年的经过罢了。

  可是,孙敏却不这么想。“他们在说什么话?为什么不让我听到?”

  她暗忖着,此刻她若有三心神君的功力,也会一掌震散他们的声波。

  她垂着头,因为她不敢去接触人家的目光。而她脸上所带着的那种似喜似怨的淡淡忧郁之色,任何人见了,都不免生怜!

  剑先生微微一笑,只是他的笑容,却很难被人家发现。

  “三心神君,虽具无上神通,但是他两人的伤,却也不是片刻之间,可以医治的。”他向孙敏说道,语气已不如先前的冷漠生硬。

  然后他目光一扫,又道:“这里我们也势难久留。”

  他侧目向三心神君道:“刚刚你没有来的时候,我本来准备将他们送往终南山——”

  三心神君立刻打断他的话,道:“终南山那老牛鼻子还没有死?”

  这两人彼此说话的时候,随便已极,全然不遵守当时世人说话时那种彬彬有礼的规范,只是任意说出而已。

  剑先生道:“玉机道人命可没有你长,七年前已经羽化登仙了。可是他的首徒妙灵,却是现在终南派的掌门人。”

  他一笑又道:“就是昔年你我在终南山上对弈时,那个始终等候在我们旁边,你以中押胜了我一局之后,还传给他一手‘五禽身法’的那个稚龄道童,现在人家已是陕甘一带武林中的名剑客了!”

  三心神君哦了一声。

  孙敏却忍不住问道:“可就是终南剑客玄门一鹤妙灵道人吗?”

  剑先生微一颔首,又道:“老实说,这两人受伤太重,我也束手无策,想到那妙灵道人,昔年从你处也学了不少医道,本来想到他那里一试,可是却没有想到,徒弟还没有见着,却先见着师父了。”

  三心神君哼了一声,道:“想不到你也是人越老越滑,只要你肯拼耗一些真气,为这两人打通奇经八脉,这两人伤势再重,还用得着别人出手吗?现在我已将这事招揽了过来,可也容不得你太舒服,事完之后,我也有件事,要麻烦麻烦你替我做做哩!”

  “这个你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可知道我昔年练功时,棋差一步,虽将玄释两门都视为秘技的先天之气练成,但因初步功夫,求速太急,以致现在弄得真气一发,便难收拾,势必伤人而后已,想以此疗伤,不是做不到,只怕在紧要关头,我所用之力过刚,不但不能助人,反而害之,是以我就没有轻易出手罢了。”

  三心神君目光一转,脸上却露出喜色,缓缓说道:“这一下先前我所说之事,不但不是我求你,却是你要求我了。”

  他故意话声一顿,果然望见剑先生脸上有些心动之色。

  “只是现在说出,为时还早,日后你只要帮我那事完成,我也可以将你这大成中的小缺弥补。”三心神君道。

  剑先生果然神色又一动,张口想说话,但心念微转,又咽了回去。却说:“我们只顾自己这里说话,把人家都忘了。”

  他微指窗外,又道:“此刻天已大亮,我们在此间一日行程,大慨就可以赶到终南。”

  他微微一笑,又道:“你我昔日终南一别,至此已有二十余年,我记得在终南绝顶之上,你我还有一局残棋未竟,那时你被我围去一角,推说有事,竟赖掉了,可是现在我却容不得你再如此推诿了。”

  三心神君哈哈笑道:“好,好,好!你可知道,这二十多年来,我除了养花采药之外,天天都在想着那一局残棋的破法?哈!这次你又输定了。”

  孙敏听着两人的对答,知道两人虽是奇行异癖,却都是性情中人。尤其这万剑之尊,出道江湖后,从未示人姓名来历。自己一见他时,亦觉得他性情冷漠,不通人情。但此刻一看,在那冰山般的外表之下,他也有着一腔和常人一样的热血!只是他隐藏得较严密,别人无法发现而已。

  他们所投宿的小店,是在方过临潼,不到长安的一个小镇上。

  孙敏套好车马,便在天虽已明,但辰光仍早之际,离店而去。

  剑先生和三心神君游戏风尘,随意所至,都未曾骑马。孙敏车虽套好,但她却又势必不能坐在前座,权充马夫。

  这一来是因伤病之人,仍须她在车内照顾,再者她以一个女子,总不能

  何况在旁虎视眈眈的还有密布江湖的天争教,她也不能不为之顾忌,因此.她为难地怔住。

  三心神君目光一扫,微微笑道:“此行虽非遥,但若带着两个重伤之人,却非易事。我看就委屈我们这位万剑之尊一下,为姑娘权充车夫好了。”

  日光下,他眼角额上已可看出不少皱纹,他内功虽已渗透造化,但岁月侵人,他仍无法抗拒自然的威力,只是他率性而为,说起话来,却仍像个未经世故的年轻人。

  只是,他那种说话的声调,使人听起来,仍有一份冷冰冰的感觉。

  孙敏感激地望他一眼,对这大名传遍宇内,奇行震傲武林的奇人,大有好感。

  目光动处,又落在傲骨凌云的剑先生身上,她实在不敢想像这位武林巨人,会为自己充当车夫。

  哪知剑先生却笑道:“你莫以为这难倒了我,当当车夫,也未尝不可。可是我却要你跨在车辕上,做一个牵马提镫的随行小厮,你自诩……” 

  三心神君接口笑道:“只要我高兴,什么事我都能做,做做小厮,又有何妨?”

  他转脸向孙敏道:“只是姑娘的这车夫和小厮,走遍天下,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哩!”

  他笑声情悦,丝毫没有不满之意。

  这类奇人行事,常人实在无法揣测,坐在车里的孙敏,心中不知如何想法。“剑尊车夫”,“神君小厮”,这令她简直不相信会是事实!但俯目所见,日光却已从车窗中依稀照了进来。

  她望着被日光所照着的爱女凌琳,娇美如花,但却憔悴不堪的面靥,和那她尚不知道姓名,人家就为她冒死却敌的少年的俊美脸孔,不禁袅袅升起一缕幸福的遐思!

  她突然觉得自己由一个平凡的妇人,而变得有皇后般尊贵。因为即使是皇后,也无法叫这两位奇人来充当自己的“车夫”和“小厮”。

  这份尊荣,是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无法换取的。

  “而我”,她思忖道,“却得到了!”

  这突来的幸福,使得她迷惘了起来。这也许是她所受的苦难,已经够多了吧?

  车声辚辚——

  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睡去。这么多天来的劳顿,她本已倦极,此刻心神大定,自然睡得极熟。

  日光隐没,已交戌时,马车越过长安,来到终南山脚。

  终南山位于长安之南,为道教名山之一。终南剑派,在中原七大宗派外,自成一家。昔年终南派掌门人玉机道人,以掌中松纹剑,和终南镇山之“七七四十九回风剑法”,称誉武林。

  玉机道人虽然身怀绝技,但却绝不轻易炫露,收徒又极严,是以终南弟子也大多是内外兼修,清备无为的玄门道者。这些年来,终南派虽因不常涉足武林,是以名声轻微;但是武功却日渐精进,偶一出手,便是惊人之笔。不像武当、崆峒等其他玄门剑派,到后来竟变得有如江湖帮会一样。

  此时终南派的掌门人妙灵道人,接掌终南门户,虽只七年,但已将终南派整顿得更是日渐其昌。多年来他虽只出山一次,但终南剑客玄门一鹤的名声,在武林中已是非同小可!

  终南山多年来,都是清宁安详,极少有江湖中人斗胆到这名山上生事。是以剑先生才会选中这地方,作为孙敏母女等的养息之地。

  哪知事情却大出意外——

  夕霞已退,夜幕深垂,游戏人间,率性江湖的剑先生,端坐在马车破旧的前座之上,手中马鞭倏然扬起,左手抽绳微带,轻轻撮口呼啸一声,马车便在终南山入山之口停下。

  三心神君也飘然下了车辕,笑道:“看不出你除了那柄铁剑上有些玩意之外,赶车的本事也不小。这一点,我又是万万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