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先生说下去道:“那位前辈异人,知道事情无法解释;何况到此时,他还深爱着他那妻子,也不愿解释。为了免得自家手上再染鲜血起见,他远遁穷荒;只是此刻,他已不再是先前的他了!于是他将自己生平武功,抄录成集,和一颗费了无数心力才得来,准备给他爱子服用的‘毒龙丸’,以及‘蚀骨圣水’的解药,都埋入滇边无量山深之处。他的儿子离开后,遍历江湖,知道他父亲的去处,到底父子情深,连夜奔去,但是那位前辈异人,已在万念俱灰之下,自行运功震破天灵。他的爱子赶到的时候,也就是他临终的一刻!”

  他突然顿住语声,室中立刻又静得像坟墓一样!然后,他长叹一声,道:“我不说,你们想也猜出,那位前辈异人,就是先父;而我,就是那满身罪孽的儿子。在这种情况下,我又怎能违背先父遗命,将那藏宝之地说出来?数十年来,我隐姓埋名,飘流天涯,就是想找到一个如此痛苦之人。但世间痛苦之人虽多,我却从来没有发现任何一人之痛苦,深于先父的!”

  丹房中,死一般地沉寂——

  没有一个人能出声安慰那极为悲伤的剑先生;更没有任何一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说出逼着剑先生讲明藏宝之处的话来。

  但是,云床上突然响动一下,一个微弱的声音,说道:“我有话说——”

  众人不禁大为惊奇,目光转到床上,孙敏便跑了过去,却见她那年轻的恩人,正挣扎着要爬起来。

  但是他重创初治,虽然内服灵丹,又打通了奇经八脉,然而阴毒的掌力,却也不是一时半刻之间,可以恢复过来的。

  于是他放弃了挣扎,仰卧床上。

  三心神君心中却一动,朗声道:“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出来?”

  伊风微弱地应了一声。

  三心神君心中极快地转了两转,忖道:“他重伤初治,若再多言,必定又要费我一番手脚。”转念又忖道:“只是他在这种情况下要说话,必定和此事有关系,莫非……”

  于是他也走到床前,沉声说道:“你有什么话,尽说无妨,我们都听得见的。”

  孙敏心中大奇:“他尚未复元,三心神君却怎地让他说话呢?”

  但也不能说出任何反对的话来,她想到三心神君此举,必有深意。

  妙灵道人不禁缓缓移动脚步,走到床前。

  原来,伊风并未沉睡,方才室中诸人所说之话,他完全听到了,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强烈的希望,使他能够有气力说出话来。

  只是他虽然听清了这事的经过,却仍不知道说话的人,竟是数十年前即已垂名武林的万剑之尊。

  他挣扎着微弱地说道:“方才我听了那位前辈所说之事,的确是惨绝人寰!但那位前辈所说,‘世间无人的痛苦更深于此者,’小可却不以为然。”

  他此话一出,诸人都微露异容。就连剑先生,也不禁抬起头来。

  他语声顿了顿,又道:“痛苦的种类,各有不同,自然亦有深浅之分,但是,若有两种性质不同的痛苦,其深浅便无法可比。何况无论任何一种痛苦,若非亲自经历,谁也无法清楚地了解其中滋味!那位前辈的尊人,虽是痛苦绝伦,但若说世间无人之痛苦更甚于此者,却是未必。那位前辈遍历天下,没有看到有人之痛苦更深者,只是因为别人的痛苦,前辈未曾亲身体会过,又怎能有以和自身曾体会到的痛苦相比呢?”他声音虽然微弱,但言中之意,却是字字锵然!三心神君不禁微微颔首。孙敏握着她爱女的手,更是听得出神。

  剑先生更是肃然动容,有生以来,还未曾有人在他面前说过类似的话。因为很少有人,能将“痛苦”两字,分忻得如此精辟!

  伊风又道:“譬如说:一个普通人,他妻离子散,又受到各种恶势力的欺凌,甚至可能人家当着他面凌辱他的妻子,这种痛苦又如何?他之所以不同于那位前辈的尊人者,只是因为他不会武功,当然不可能和那位前辈的尊人有同样的经历。但是无沦如阿,他心中痛苦的程度,却绝不会稍弱的!”

  剑先生目光凝注,仔细地体会着他话中的意思。目光之中,渐渐露出一种别人无法了解的光芒,像是接受,又像是反对。

  伊风又道:“就以小可来说,小可的妻子,被天争教主所诱胁,背叛了我,与人淫奔。小可本有极为温暖的家,也被天争教下所毁。小可虽然心怀怨痛,但又怎能斗得过在江湖上威势绝伦的天争教?”

  三心神君双眉一皱。伊风又接着道:“不但如此,天争教主更非见小可之死才甘心。小可不得已,才伪装死去,躲过天争教的追缉。抛去了一切应得之物,连复仇的希望都没有!依前辈看来,这种痛苦又如何?”

  说到后来,他微弱的语声里,已是满腔悲怨!

  孙敏想不到这年轻人,竟也受过这么深的痛苦。妙灵道人走前一步,问道:“阁下可就是武林中人称‘铁戟温侯’的吕大侠?”

  伊风微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不错,小可以前就是吕南人,但吕南人现在已经死去,除非——除非他能雪清夺妻之耻,逼命之仇!”

  三心神君却怒道:“天争教又是何物?怎地如此欺人!”

  孙敏心念一动,突然道:“天争教,天毒教,莫非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连吗?”

  剑先生始终俯首沉思,此刻突然站了起来,在丹房中踱了两步,眉头竟已深皱,像是在考虑着什么重大的决定一样。

  此时若有更鼓,该已过了三更。窗外竟下起雨来,像是苍天在听了这么多悲伤的事后,也不禁落泪。

  妙灵道人移目窗前,低声道:“今夜不知又死去几人!”

  剑先生突地一转身,身形移到床前,望着伊风厉声道:“此刻我愿以先天之气,帮助你打通‘督’‘任’两脉,但是我先天之气,易发难收,一个不好,你便极可能被我震伤内腑,无救而死。如果你‘督’‘任’两脉打通,不但伤势立治,功力也可增过几倍,复仇亦可有望。你是否愿以自已的性命,来博取这些勇气?”

  伊风惨然笑道:“小可已是死去之人,性命根本不放在心上。不要说老前辈这等成功希望极大之事,就是大海寻针,只要复仇有望,小可也要去一试。前辈不必再问,只管动手就是。此举若成,小可来日肝脑涂地,必报深恩;若不成,小可亦是心安理得地死去,绝不会有任何怨言的。”

  剑先生叹道:“看来世上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毕竟还有不少!”

  他转过话题,向妙灵道:“藏药之处,在无量山中,此人就算‘督’‘任’二脉可通,明日上路,但也决非三五日中,可以赶得回来的。而且先父藏宝之处,还有什么险阻,我也不知。此人是否有此毅力达成心愿,还在未可知之数哩!”

  他此言一出,无异已说明愿以藏宝之处,告诉伊风。

  孙敏不禁代这年轻人欢喜。伊风自己,更是不相信这种绝世奇缘,会这么轻易地落在自己身上。两眼之中,泪光莹然,但已非悲痛之泪了。

  妙灵道人却突地朝剑先生“噗”地跪了下去,沉声道:“小侄无能,以至终南蒙此惨变!剑师伯如此,小侄已是感激不尽;至于能否成功,却是天命。小侄只有……”他哽咽着,竟再也说不下去。

  三心神君却沉吟着道:“这‘蚀骨圣水’之毒,我虽无法可解,但自信以我的‘护心神方’,多保他们几天活命,还不成问题。只望苍天慈悲,一切事都能顺利就好了。”

  这率性而行的奇人,此刻居然也信起天命来了。

  剑先生身形突地一飘,毫未作势,已端坐在云床之上,道:“此刻我就为他打通‘督’‘任’两脉。只是此举太危险,你们最好出去,免得我心思一分,便是巨祸。”

  孙敏一言不发,走过去横抱起爱女凌琳,凌琳突然秀目微张,竟轻轻叫了一声“妈妈!”原来她已经苏醒过来了。

  孙敏不禁狂喜!

  妙灵道人悄悄一招手,将他们引到丹房旁边的一间斗室中去。三心神君掩好房门,也跟着走了过去。

  斗室中灯光亮起,凌琳横卧在小床上,孙敏轻轻抚着她的秀发,心中却不免有些紧张:“万一剑先生的先天真气稍一过猛,那吕南人——”她闭上眼睛,不敢再往下想。

  但她也知,这种奇缘,可说少之又少。因为武林中能练成先天之气的人,已是绝无仅有;而肯耗去功力,为人家打通这“督”“任”二脉的,更是连听都没有听过了。

  三心神君道:“那姓吕的小孩子,倒真的福缘非浅!连我老人家的‘督’‘任’两脉,都是五十岁以后才通的。这一下他如侥幸不死,武林中又多了一个好手了。这真可说是因祸而得福了!”

  时光渐渐过去,不久天已亮了,雨声已住,只有檐前滴水声,仍在轻微地响着。但紧闭着的丹房中,仍没有任何动静。

  这其中最为焦急的该算妙灵道人了,因为吕南人——伊风的生死,也关系着终南门下数百个弟子的性命。

  孙敏和三心神君又何尝不暗暗着急?可是又过了一个时辰,天光已完全亮了,斗室中灯油早枯。剑先生和伊风,仍是毫无动静。

  蓦地,房门一推,剑先生面带笑容,缓缓地走了出来……

  第四回 孤身涉险

  下终南山,至午口,渡子午河,至城固,过汉中,经天险之巴谷关,沿米仓道,而至巴中府。伊风风尘仆仆,昼夜奔驰,希望早一天能赶到无量山。

  他一天之中,连受当代两大高手的调治,尤其剑先生以先天真气,为他打通了“督”“任”两脉,这些武学的精粹之处,就有那种神奇的功用,身受重伤的伊风,第二天居然就能赶路了。

  而且,他自己知道,自家的功力,在“督”“任”两脉一通之后,不知增进了若干。他这几天昼夜兼程,除了白天雇些车马之外,晚上都是以轻功赶路,但是却一丝也不觉得累。就拿这件事来说,功力之增进,可知一斑。

  四川省四面环山,到了巴中后,地势才较平坦。伊风惦记着自己身上所负的任务。在巴中只草草打了个尖,便雇了辆车往前赶路,他却伏在车厢里打盹,养精神,到了晚上好再赶路。

  最奇妙的是,往往两三天中,他只要略为静坐调息,真气运行一下,便又精神焕发。他知道了自己内功的进境,简直快得不可思议!

  这么才过了四天多,他竟能奇迹般地越过四川,来到川滇交界旁的叙州。这时候,他才觉得自己真的要休息一下了。

  他为了避人耳目,穿的是最不引人注目的服装。因为是冬天,他可以将毡帽带得很低,甚至嘴上都留了些胡须。

  到了叙州,他投在城外的一家小店里,自然也是避开天争教的眼线。别的还好,时间却是一刻也耽误不得。

  哪知一入店门,他就发觉事情有异,心中不禁暗暗叫起苦来。

  原来,这客栈虽在城外,规模却不小,一进店门是一面柜台,柜台前面,却散放着十余张椅子,想是借人歇脚用的。

  此刻这些椅子上,却坐满了黑衣劲装的大汉,一个个直眼瞪目。伊风暗叫“不妙”!他暗忖:“这些人看来,都是天争教下。”

  不禁暗怪自己,怎地选来选去,却选中这个地方?

  但是,他却势必不能退出,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去,希望这店里没有认得自己本来面目的人,更希望店小二说没有房间了。

  但是店小二却殷勤地道:“你老运气好,只剩下几间房了。”

  带着他走到两面跨院的一间房子,里面倒的确是比城里客栈宽敞、幽静得多。

  店小二走进去收拾,他站在院子里,盘算着路途。突然背后有脚步声,他也没有回头去望,哪知肩上却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他一惊,回顾却见一个黑衣汉子,站在他背后,粗声道:“朋友!你是哪里来的?”

  伊风更惊,忖道:“难道这里真有人认得我?不然,怎地这天争教徒跑来问我?”

  口中却道:“从北边来的。”

  那黑衣汉子“嗯”了一声,从头到脚打量着他,似乎在微微点头。

  伊风又微惊,他倒不是怕这个粗汉,而是怕生出争端,误了行程。

  哪知那黑衣汉子却笑道:“朋友,你走运啦!”

  伊风一怔。他又道:“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兄弟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我看你买卖也不见得得意,跟着我们弟兄在一起,保管有你的好处。”

  这黑衣汉子没头没脑说出的一番话,倒真的将伊风怔住了。眼珠一转,正想答话,那汉子却已不耐烦地催促着。

  伊风沉吟半响,道:“老哥的盛情,小弟心领了,但是……”

  他话还未说完,那黑衣壮汉已怒道:“小子不要不识抬举,老子看上了你,你怎么样?老子……”

  他一口一个老子,伊风不知道这是蜀人的口语,涵养再好,也不禁大怒起来,喝道:“住口!快给我滚开!”

  那黑衣汉子还真想不到他会喝出来,他怔了一怔,随即大怒,左手一领伊风的眼神,右拳兜底而出,一招“冲天炮”,打向伊风的下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