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音和尚叫道:“看够了没有?”云靖眼睛直视,听而不闻。这一瞬间,二十年来在胡边所受的苦难,闪电般地在脑海之中掠过。然而这一切苦难,比起而今的痛苦,简直算不了什么。须知云靖能够支撑二十年,全在忠君一念,满以为逃回之后,朝廷必定升官叙爵,表扬功绩,哪知皇帝竟是亲下诏书,将他处死。正如对一个人崇拜信仰到了极点,期望极深,忽而发现那个人就是要害死自己的人,这一种绝望的痛苦心情,世界上还有什么可超过?

  潮音和尚叫了两声,不见答应,心中大异。忽见云靖缓缓站了起来,将那根伴随他在冰天雪地里二十年的使节,用力一拗,“啪”的一声,折为两段。

  在这一瞬间,云靖脑中空空洞洞,好像神经全都麻木,一切都觉茫然,生的意义已经消失,整个世界都好像脱离了自己向杳不可知的远方飞去。他的身躯微微颤抖,脚尖突然碰着地下的银瓶,云靖一弯腰抓起银瓶,只一口就把那瓶中的毒药喝个干净。

  潮音叫道:“你干什么?”飞步上前,只见云靖倒在地上,七窍流血。那银瓶中的毒药乃是最厉害的“鹤顶红”毒酒,沾了一滴便足毙命,何况喝了一瓶?

  潮音和尚呆在庭中,做声不得,只听得外面人声嘈杂,刀枪声响,还夹有云蕾的哭声。原来驴车就停在卫所门外,想是来捉人的御林军己围在驴车与自己的两个徒弟打起来了。

  潮音和尚大吼一声,拨起禅杖打将出去,众军士发一声喊,分出人来堵截,潮音和尚横杖一隔,刀枪乱飞,片刻之间,抢到车前,抱起云蕾,拍拍她道:“别怕,别怕!”翻转身来,又杀出去。

  云蕾伏在他的肩上,睁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却也不哭不叫。潮音和尚与两个徒弟冲杀出去,抢了马匹,上马飞驰。雁门关外追兵已到,万箭如蝗,纷纷攒射,潮音师徒三人各各舞动兵器,拨箭护身,慢了下来,追兵越来越近。

  潮音和尚暗暗叫声:“苦也!”凭着自己这根禅杖,在千军万马之中,虽然也能冲杀出去,但抱着云蕾,却是不无顾忌。正吃紧间,忽地嗖嗖两声,疾劲之极,潮音和尚的两个徒弟,翻了一个筋斗,跌下马背,竟给利箭穿过咽喉,死于非命。

  潮音和尚狂吼一声,抡动禅杖,突然拨转马头,心道:“反正是死,不如杀它几个。”眼睛一瞥,忽见云蕾那对圆溜溜的眼珠,好像定住了一般,也不知是惧怕还是惶惑,潮音和尚叹了口气,忽地又是一支冷箭飞来,碰着杖头,铿然声响,显然不是寻常庸手所射。

  看看追兵已到了背后,忽地官军阵形大乱,箭雨骤停,只见队中冲出两人,一个是谢天华,另一个却是雁门关的总兵周健,潮音和尚又喜又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官军中一名将军挥刀堵截,谢天华手腕一翻,一招“长蛇出洞”疾刺过去,那军官一个“镫里藏身”,居然避了开去。谢天华刷刷刷一连三剑,狠疾异常,杀得那军官手忙脚乱,忽听得周健大声喝道:“胡将军我待你不薄,今日我要向你讨情了!”那军官一声不响,突然拉转马头,官军们佯作呐喊追杀,却无一人真个拦截,周健向多年来同甘共苦的部下扫了一眼,忽然洒下几滴泪珠,冲出重围与潮音和尚会合,连骑北去。

  北国寒冬,彤云布空,中午时分,太阳还未露出面来,天色阴霾之极。谢天华等三骑快马,奔入了雁门关外的无人地带。周健策马山头,茫然四顾,潸然泪下。谢天华已从师兄口中,知道了云靖折断使节,仰药自裁等等情事,知他伤心故友,泪洒山头。又想起他为了救友,不惜背叛朝廷,自毁前程,甚为感动,便低声劝道:“周总兵,事已如斯,只好徐图善后吧。只是累了你了。”周健凄然一笑,说道:“我早已不是总兵了。半月之前,我已奉令调职,只是新的总兵未到,所以我暂时留在关中而已。刚才那位胡将军才是署理总兵。”

  谢天华心中塞满了疑团,不觉问道:“周总兵屡建边功,何以突然调职?云大人孤忠苦守,又何以突遭赐死?”周健摇摇头,仰天长叹道:“朝廷之事,莫问莫问。”顿了一顿,终于忍不住又道:“奸宦当权,亲信是任。我不是王振的亲信,他自然要设法把我调了。至于朝廷为何要杀云靖,这原因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今上年幼,大权操在王振手中,要杀云靖,想必也是王振的主意。”

  谢天华默然不语,想了想,忽然问道:“那瓦剌国的张宗周可曾和周总兵交过手么?”周健道:“你是说那个奸贼吗?十年之前,他曾率领胡兵入寇两次,后来两边讲和,他也就不再来了。”谢天华紧紧问道:“他对于我们朝廷的消息,好似了如指掌,莫非他和朝中将相,也有勾连?”周健看了谢天华一眼,道:“你怎么知道?你不说我也忘了。王振和瓦剌的左丞相脱欢,私交甚好,听说和张宗周也有往来。”谢天华心疑更甚,掏出蜡丸,一口咬破,拉出字条,与周健同看,竟是王振的字迹,写与脱欢、张宗周二人,商量以中国的铁器换取蒙古的名马的。谢天华叹道:“蒙古缺铁,若无中国良铁,他们连利箭都不能造,这不是公然资敌么?”周健道:“我还忘了一事,那两个钦差三天之前已经来了,蒙古还有使者与他们见面。我极怀疑暗害云靖之事,也是脱欢或者张宗周的主意。”谢天华道:“那么澹台灭明奉张宗周之命送来这个蜡丸,又是何意?”遂将前事说与周健知道,两人再三推测,均是不解。周健道:“张宗周这厮还会存什么好心,只凭他奴役云靖二十年这点,我就恨不得把他杀掉!”

  云蕾抬起小脸,说道:“爷爷呢?爷爷叫我杀人,你们也要杀人。我怕呀,我怕!”谢天华轻抚她的头发,低声说道:“杀坏人没有什么可怕的。”忽地跳下马来,对潮音和尚说道:“你将这女娃交给四妹,我再到蒙古去。”潮音道:“去做什么?”谢天华道:“杀张宗周!”潮音一顿禅杖,说道:“正该如此,你杀了张宗周,就不必这女娃儿他日杀人了。好,咱们一个抚孤,一个报仇,十年之后,再到雁门关相见!”这一去也,正是:

  疑幕重重终揭破,奇男侠女闹江湖。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文分解。

第一回

  弹指断弦 强人劫军饷

   飞花扑蝶 玉女显神通

  时光流逝,转瞬过了十年,这一年已是明正统十三年了。

  十年人事几番新。雁门关外百里之地虽仍是胡马嘶鸣,十年前镇守边关的总兵周健,已渐渐为人忘记,而那个异域归来,屈死边关的使臣云靖,更没人知道他的事迹了。

  只是这几年来,在雁门关外,却有一股绿林,闹得轰轰烈烈。这股绿林,十分特别,他们就盘踞在雁门关外那方圆百里之地的“无人地带”之间,他们既抗胡寇,又抗明兵,人数虽然不多,却隐隐成为了明朝与瓦剌“两大”之间的一个“缓冲力量”,明朝与瓦剌都不敢进去追捕。他们的作风也很特别,并不以打家劫舍抢掠行旅为生,却是在那“无人地带”之中,开荒垦殖。他们有时也下山抢掠,所抢的却大都是贪官污吏的不义之财。这股绿林,以日月双旗为记,盗党的首领据说是一个豹头虎目的老者,但外间却无人知道他的名字。他和官军对敌之时,每次都是戴着面具,因他手使金刀,所以官军档案之中,便称他为“金刀老贼”。这“金刀老贼”还有一样奇怪之处,他虽然也与官军为敌,但却从来不劫雁门关的军饷,而且每次与官军作战,纵然打胜也从不追杀。

  这一年暮春时节,兵部又派遣官兵押解来一批军饷,押解的军官叫做方庆,武举出身,家传弓马,武技娴熟,自称“神箭方庆”,甚为自负。这一次押解的军饷是四十万两银子,军饷满是装好了银鞘的元宝,每鞘五百两,用一百匹健骡驮背。另有十匹健骡,装的是雁门关现任总兵丁大可私运的货物。押解的兵丁只有一百人,这也是因为历年来从未失过事的缘故。

  暮春三月,正是江南草长,群莺乱飞的季节,雁门关外,却还是积雪未化,春寒料峭,但虽然如此,官军们长途跋涉,也感到有些燠热。这时已是午后时分,阳光普照,方庆在马背上扬鞭指道:“明日中午,便可以赴到雁门关了。这次我们只率领一百精骑,解运重饷,穿山越岭,千里迢迢,差幸无事,真真是可庆呀!”同行押运的两个副官阿谀奉承,抢着说道:“方大人神箭神威,天下谁不知道?路上纵有一些毛贼,听得是大人押运,也不敢正眼相觑了!”方庆哈哈大笑,连道:“好说,好说!”官军们听了,都暗暗好笑。

  驿道旁边,正有一个酒肆,那是供行旅客商,歇息喝酒的。方庆一高兴便道:“这次平安无事,也不全是我一人之力,大家都有功劳。雁门关已近,不必急急赶路了,大家就在路边歇歇吧。我请两位副官喝一杯酒。”跳下马背,进入酒肆,两个副官亦步亦趋。方庆喝了几杯酒后,意态更豪,滔滔不绝地夸说他的武功,说他以前在东平府当捕头的时候,怎样仗着一把神弓,就收服了群盗。

  方庆滔滔不绝地自夸武艺,两位副官岂有不趁势奉承之理,有一个道:“可惜大人职守在身,要不然今年的开科比试,方大人去,一定可以把武状元抢到手中。”又一个道:“今日天朗气清,卑职胆敢请大人演演神箭之技,叫我们开开眼界。”方庆喝了一大杯酒,哈哈大笑,取下背上的铁胎弓,叫道:“都随我来!”走出酒肆,拔出两枝羽箭,道:“看清楚了!”嗖的一箭射上天空,就在这一枝箭掉头下落之际,第二枝箭又嗖地一声射了上去,两枝羽箭竟然在半空中撞个正着,两边飞开,一齐落地。两个副官固然是大声欢呼,众官兵看了,也都暗暗说道:“果然有两下子,并不是胡乱吹牛。”

  欢呼声中,只听蹄声得得,驿道上一骑马驰来,马上人也高声赞道:“好箭,好箭!”方庆一看,却是一个秀才模样的人,头戴青巾,相貌斯文,背上却也背着一把黑弓,只是那匹马既很瘦小,那把弓也比寻常的铁胎弓小得多,与方庆那把大弓,差得更远,方庆心中暗笑:“这书生大约是怕道路不靖,背把弓壮壮胆子。其实这样不显眼的弓箭,你不背也还罢了。若然真有强盗行劫,一看就知你是个孱弱书生。”

  那秀才模样的人将马系在路边树上,也踏入酒肆。方庆料他是个有功名的人,便举手为礼,问道:“兄台贵姓,何以单骑行走,不怕盗贼么?”那秀才道:“小弟姓孟,单名一个玑字。雁门关总兵乃是小弟的远亲。小弟今岁科场落第,不甘在家乡教馆糊口,是以远来关外,希望敝亲照顾,在幕中寻个小小的差事。”方庆心道:“原来是个来找差事打秋风的穷秀才。”便道:“这好极了,贵亲丁总兵正是我们兵部尚书的儿女亲家,这次我押运军饷,也替丁总兵捎带了一些东西。”那自称孟玑的秀才道:“我这回可真是路遇贵人了。我听说这一带有强人为患,正自害怕,我、我……”方庆早知其意,也是有了几分酒意,便拍拍胸口,大声说道:“兄台碰着了我,何用惧怕。我仗着这把神弓,一路远来,毛贼望风而避,兄台既然是到雁门关投亲的,大家都是一伙,随我同行好了!”那秀才听了,面露喜色,再三道谢,张着眼睛,不停地看他那把铁胎弓。方庆又哈哈笑道:“这把弓是特别打造,加大的铁弓,两臂非有五百斤力气,休想开得!”孟玑连道:“佩服!佩服!”

  方庆兴起,又拉孟现喝了几大杯酒,出了酒肆,拔队起行,寒风一吹,酒意更甚。走了一程,驿道傍山而行,到了素称险峻的西留山口,山上猿啼雁飞,见大队人来,鸟飞猿走。孟玑道:“这里地形险峻,只怕有强人出没。”方庆大笑道:“若有强人出来,那便是他们自寻死路了!”孟玑突然把背上的那把弓取在手中,面有异色。

  方庆笑道:“兄台惧怕么?”孟玑笑道:“我真是有些胆寒,不知不觉取了弓箭,准备防身。这无聊之举,教大人见笑了。”方庆果然哈哈大笑,道:“你忘记是和我们同行了。哈哈,若然真有强人,你这把弓又济得甚事?”趁着酒意,伸手说道:“把你这小玩意儿与我瞧瞧!”孟玑微微一笑,道:“教大人见笑。”却也并不推辞,将那把弓递了给他。

  方庆接过那把漆得黑黝黝的弓,只觉甚为沉重,不由吃了一惊,喃喃道:“这是什么做的?”用力一拉,竟然拉它不动。须知方庆拉惯强弓,两臂实有五百斤力量,这一拉不动,不由得满面通红,又惊又愧,酒意也醒了几分,讷讷道:“你、你——”孟玑顺手取回黑弓一笑说道:“大人想是多喝了酒,所以气力用不出来。小弟斗胆,也请大人赐宝弓一观。”方庆惊疑之极,把那把特制加大的五石铁弓递了过去。只见那秀才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只一拉就把那铁胎弓拉得弓如满月,口中赞道:“果然好弓!”手腕一沉,只听得噼啪一声,弓弦断为两段。

  方庆这时酒意全消,大声喝道:“你是何人?”那书生掷弓于地,仰天大笑,突然一放缰绳,那匹瘦马竟然跑得快疾之极,绝尘而去。方庆大叫“放箭!”哪来得及。陡然间只听得吱吱连声响起呼哨,山坡乱草之中,到处窜出强人。那孟玑拨转马头,在马背上大笑道:“神弓妙技,不过如此!咱们便是要劫你银两的强人,你还要与我较量较量么?”

  方庆虽已拾取铁弓,但弓弦已断,无可抵敌,兀自高声吆喝,压着阵脚,犹图顽抗。只听得狂笑声中,弓弦一响,那孟玑叫道:“叫你们知道厉害!”弓如满月,箭似流星,呼啸声中,前行的一名副将惨叫一声,被利箭穿过咽喉,倒毙马下。孟玑又是一声长啸,弓弦再响,第二名副将,又被利箭从前心穿过后心,众官兵吓得魂不附体,发一声喊,拨马便逃。只听得孟玑又叫道:“叫你也吃一箭!”方庆手提断弓,用力一拨,只听得“喀嚓”一声,利箭与铁弓相触,迸出火花,说时迟,那时快,弓弦响处,第二枝箭,又惊飚闪电般劈面射到。方庆一个筋斗,从马背上落下,那枝箭从他头顶三寸之处飞过,头皮一阵沁凉,方庆叫道:“此番性命休也!”

  第三枝箭却不见射来,但听得孟玑大笑道:“你能躲过两箭,也算好汉,饶你一命!”呼哨声中,前边山坡滚下乱石,将道路阻塞,又窜出一伙强人。方庆和衣一滚,拼命滚下山坡,只听得利箭嗖嗖之声,但却没有一技箭射到他的身上。

  方庆滚下山谷,伏在山涧边芦草之中,上面马嘶人叫,闹了半个时辰,这才听得历乱蹄声,离开了驿道而去。

  方庆探出头来,只见新月在天,四无人迹,虫鸣唧唧,夜寒沁人。方庆手足并用,爬到上面,眉月寒星之下,但见两名副官的尸体横在道上,其他的人马却都不见了。方庆惊恐之极,想道:“我带的兵想必都被他们俘虏去了!”极目远眺,强人影子已杳,什么也瞧不出来。

  方庆惊魂稍定,悲痛继之而来,失了四十万两军饷,这事非同小可,起码也是个凌迟的罪名。方庆摸摸头皮,欲哭无泪,心中想道:“不如那强盗把我射死还好!”呆坐路上,看月亮慢慢升到天中,想来想去,实是难逃一死,叹了口气,摸到一条绊马的粗绳,在颈上打了个结,悬在树桠,企图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