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就是因为她刚才在最有利的条件下没有出手,也许是他知道她是他的师姐,虽然师父告诉过他她是师门中的耻辱。也许,也许,就是因为那一刹的惊艳,让他起不了一丝一毫与她对敌的念头。

楚天涯一直以为自己是孤独的,就像是一匹在茫茫荒原上踟躅独行的狼。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

他没有童年,他的童年只有无休无止的练功,以及师父的责骂与惩罚。从小他就只和师父在一起,即使他的武功练得再好再努力,换来的也不过是晚上可以早休息一会,不用再辛苦地练功到天明。

那时的他常常做一个可怕的恶梦: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在一群死人中慢慢的爬行,那个孩子不懂得哭,只是爬在一群死人中,就像爬在用血色染红的雕像或是化石中。那孩子想找到自己的父母,但是他已无法分辨出自己的亲人,面前的一切,都是血红,只有血红。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什么人,从记事起,他就只面对着一个脸上有着长长一道剑痕的老人,那是他的师父——天湖老人。

那道剑痕让他清楚的知道师父不是他的父亲。但在以后长长的时间里,他还是一直想把师父当做自己的父亲。或是,仅仅当做自己的——亲人。

可是他仍做不到,师父…就只能算是师父。

在每个晨光初现的清早或是暮色垂降的黄昏,在天湖老人的示意下,他总是一次次地用剑从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方法刺入一个人形的木像中。后来他知道那个木像有一个名字——魏公子。

于是,从小他就明白无误地知道,师父悉心教诲他十年,也只不过就是为了击败魏公子,仅此而已!

师父甚至没有对他笑过。师父总在提醒他,他之所以可以活下来,就是为了有一天可以击败那个其实与他没有一点关系的魏公子。而他在师父的督促下拼命练功,也只不过就是为了这个使命。

他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要与魏公子一战,只知道在半年前师父开始教给他江湖上的种种经验,三个月后然后便让他下山。

师父只对他提出了这一个要求…击败魏公子。

然后呢???他不知道,师父没有提及他的回来,只是暗示着完成了这件事就不再有师徒的名份。也许师父知道他回不来,也许他再也不用回来。这一切似乎逼使他不得不接受着一种恨意。

可他从来也没有恨过师父。因为他知道那个梦中孩子其实就是他自己,只是他不愿意让自己承认与相信,所以才一直认定那只不过是一个梦。

他只知道当那个孩子尸体中无助的爬行时,是师父救了他。从那以后,他的内心中再也不想见到邪恶的死亡与鲜血的气息,他宁愿天天看到的就是师父的脸,哪怕上面有一道可怕的剑痕。

可师父终于迫他下山了。在流落江湖的岁月里,他只有一个机械的目标:用他的剑击败魏公子。

可魏公子身为朝中大臣,身边能人无数,他甚至无法接近。他只有用自己的方法逼魏公子现身。在连挑魏公子十八分舵后,他已麻木,初踏入江湖的一丝幻想早已荡然无存,整日只知道杀人和随时防备着被人杀。

事实上这之前他没有杀过人,也不喜欢杀人。刚才商晴风死在他的剑下,他便突然在漫天溅起的血浪面前眩晕。

可是他毫无选择。他真正的绝招便只有一招,这也是他第一次用这一招与人交手。出手的一刻,连他也不能控制。除非他愿意让对方的剑刺入自己的胸膛。

这一招就叫做:“无涯”。

如此霸道的一招却有一个梦幻般的名字。

封冰早就知道有这个从未谋面也不知道姓名的师弟,她只知道他就是师父从那个被山贼屠村后的血泊中救出来的孩子,她只知道他就是被师父暗中称为心气和天赋一样高的武学不世奇才。

她知道自己曾经那么迫切地希望着他的出现,但师父从不让他们见面。后来,她叛出师门,更是无缘一见。

自从得知有一位不知名的少年不伤一人而连破公子十九分舵,她就预感到了一定是他。

而即便是她看着他执剑向天,汲天地之精气以备一击博杀商晴风时,她还是希望他不是她的师弟。因为他的出现将意味着结束一场十九年的宿命。

尽管这一切其实与他无关,那只是她的家仇。但她的下意识中还是希望这一天不要到得这么早。

然而…看到他那尖削的脸紧抿的唇,令她不由想起他如同自己一般凄惨的身世;看到他散发披肩长啸夜空,洒漫的就如一个从远古来到的游者;看到他一动冲天,剑映月华,凛然若天神般一剑荡破商晴风的天晴诀…

她便知道她终于见到了她的师弟。只是,她的心里再也没有了昔日渴盼一见的快乐,反而涌起一种不可自抑的悲伤。

因为,她终于看到了那一招。

不…那半招。

天湖老人虽然是她的师父,但一共就只传给她半招,招名“惊梦”,然后就让她师从会君山的寒梅师太。四年前当她奉命“叛出师门”时,天湖老人正在闭关苦研那后半招。

而现在,天湖老人终于完成了后半招。

她终于知道了这是什么样的一招,她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从来不能见一面她一直想见的师弟,亦终于明白师父为什么总是那么无情的对待这个师弟。

这一切,只因为这一招——惊梦无涯!

也许,每个人从梦中惊醒时,什么也不会记得,只有恍惚间神游破碎的片段。就像一个没有归宿的浪子,犹豫而无奈的走向没有尽头的天涯…

三、星星漫天

封冰静静地看着楚天涯的剑。

那是一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剑,随便走到那里都见到。然而就是这柄平平无奇的剑却在一招之下让魏公子手下第二高手商晴风送了命。

“你在看什么?”“你的剑。”“你看出了什么?”“能杀人的剑总是锋利的。”“能杀人的剑也不是任何人可以随随便便看到的。”

随着楚天涯未落的话音,那把剑突然便还了鞘,仿若封冰刚才看到的只是一个原本并不存在的影子。一掠而逝的月华沿着剑的轨迹轻轻划入她的眼中。

她略带茫然的抬起头,触到了楚天涯的目光,比月色更亮,也比夜色更冷。

“你的师父…天湖老人还好吗?”

“他也是你的师父。”楚天涯的话比他的目光更冷。

封冰傲然道,“他本来就不应该算是我师父,何况他也只传给我一招。”

楚天涯像是在解释什么一样,喃喃道,“可师父一直当你是他的弟子,而且特别告诉我虽然你背叛了师门,我也不可与你为敌。”

封冰只是淡淡一笑。只有她知道,天湖老人让她从师的唯一理由就是用他亲传的那一招击败魏公子。让魏公子知道,击败他的是天湖老人的弟子,除此之外,天湖当然不配当自己的师父。

楚天涯本想说一日为师便终身不变的道理,看着封冰毫无愧疚的样子却说不出口。或许师父也并没有当她是弟子吧。想起每当师父说起封冰时他似乎总感觉到有一种莫名的尊敬,即便说起她的叛师,亦是一带而过。再想起师父对自己冷漠的态度,或许师父也没有把自己当做是徒弟吧,一念到此,便不敢再想下去。

他有点迷惑了,“你既然没有学过师父的武功,你又怎么知道我是天湖一派?”

“我本是来此等商晴风的,却意外的看到了你的那一招。”她想起那惊天动地的必杀一招,心中犹有余悸,“真是霸道…但的确是天湖的心法,不留余地,务求一击伤敌。”

“你要给商晴风报仇吗?”

“不!一来我没有把握胜你,二来公子现在众叛亲离,商晴风正是盗了他的疾风驹打算去投靠明将军的。”

“哦!想不到我无意中竟帮了魏公子一个忙。”

“也不算帮什么忙,人各有志,公子从不勉强。只是疾风驹是公子的爱骑,所以一定要抢回来,这才派我来拦截商晴风。”

楚天涯心中冷笑,商晴风逃走在先,魏公子下令拦截在后,封冰却是从容守于此地,可见定是跟踪自己而来。心中想法却不说破,他以前只听人说起魏公子当年声名鹊起时的残暴,却从封冰口中得知他的宽容,也不知是真是假。

“你挑公子十九分舵而不伤一人,今夜为何出手就是杀招?”

“我要试剑,这是我第一次用这一招。”楚天涯望着前方的空处,“我感觉的到,与魏公子一战的机会就快要到了。”

“那一招即使是我也未必能躲得过去。不过还是未必能胜得了公子。我跟了公子四年,还是看不透他的武功。”

“不要告诉我。”

“为什么?”

“一来不能挫了自己的信心,二来我也不想占此便宜。我要求的是公平一战。”

“公平???”封冰不由笑了起来,“这本来就不公平,公子现在失势,到处都是仇敌,你不觉得是自己是乘人之危吗?”

“我没有办法,若是他被人先杀了我就无法给师父一个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