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奔到须弥谷,幽翠林莽蓁蓁,黄昏落霞正盛,高耸入云的山头积雪被涂抹上一层胭脂流光。

一景一物,一草一木,当时只道是寻常。就快要离开了,才觉出那么多留恋不舍,怎么看都看不够。正左顾右盼间,冷不防脚下绊着什么,一个趔趄直往乱石堆扑去,触地却柔软如绵,丝毫没有迎来意料之中的尖锐磕碰。定是法术所变,是哥哥,他还没走。心头一块大石咣当落了地,当即发自肺腑嗷号一声:“长兄如父啊……”

阿哥皱眉将我从横七竖八的包袱里扒出来,望着堆起来比他还高半个头的行李,目瞪口呆。

“这些……全都是你要带的?”

我小心观察了下他的脸色,嗫嚅着解释:“那个……找行李时略出了点意外,是不是来得太晚了?本来也没想带太多,今天藏一点明天藏一点,结果挖出来竟攒出这么大一堆……”

哥哥扶额,压根儿懒得再听我嘟囔,蹲下身开始挨个翻拣,“这个不用带,这个也不用……算了,还是直接从你能用的挑起。”

我坐在大青石上,支着脑袋看他四爪翻飞,动作迅疾,不多会儿就归拢得七七八八,然后不知从哪儿掏摸出块天青色的包袱,往上一盖,方才还小山般的行李瞬间被遮没,缩成只青瓜大小的兜囊,抽绳一紧,玲珑轻便。

“这包袱叫兜云锦,采九嶷山巅的流云炼化成璇瑰织就,水火不侵内有乾坤,只要不是能颠山倒海的妖物,大都降得住。你带着上路,也好防身。”

抚摸着兜子上精致非凡的祥云纹,再也按捺不住一颗八卦沸腾的心,打趣他道:“哎,听说九嶷山的瑶姬对哥哥你芳心暗许可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法器不会就是她送的吧?九嶷山高寒绝顶,集七万束流云才能拢出一缕璇瑰,啧啧,大手笔,真是慷慨得拿人手短……”

眉飞色舞赞叹一番,见阿哥一张万年冰山脸没什么反应,又眨眨眼,“其实瑶姬长得也还不错,不过她真身是尾雪貂,配你总还差那么点儿意思。可怜落花有意奈何流水无情……”

话音未落,额间早挨了一记无情弹指。

“胡说八道就数你行,念书时若有这般口若悬河,也不至于老被同门排揎得落花流水。”

涂山少主九歌,风流倜傥青年才俊,千年万载以来桃花连绵不绝,直到父君布下结界封了整个东夷神州才略消停些。繁花迷乱,他却从来半朵不入眼,连丛中沾衣而过都懒得,直接撇落脚底。

据闻,人间某朝某代,有个名叫潘安的美男子,姿容绝代,但凡出行都会引来无数春情涌动的姑娘围观。光看必然是不能满足少女心的,想要博取垂青总得来点实际的。于是乎为了引起玉郎关注,姑娘们拼命往他坐的车辇里丢时鲜瓜果,等此公溜达一圈还家,车上鲜花果子堆得满坑满谷,还有个词叫“掷果盈车”。可见长得好看,天上地下都占便宜,戴花不用买,吃果不用栽。

爱慕哥哥的各路红颜,比起那些凡人来,手段却没新巧到哪儿去,因涂山被仙障所封,她们再也没法子寻出由头串门溜达,各种传情达意的法器宝物下雹子一样隔三岔五掉遍山头,里头无一例外还夹着情诗绣帕款诉衷肠。笔墨皆婉转悱恻,真真用尽心思。但情爱这事天道并不酬勤,直教人疑心红鸾星君在布红线时干脆忘了牵扯老哥这一根。

我闲来最大的乐趣就是满山遍野捡宝物,反正涂山出不去,想还也没处还。哥哥遂挑拣一番,有合用的就留下,分发给各家狐子狐孙们勤加练习,很快便武装出一个涂山童子阵,唯少主九歌马首是瞻。

哥哥领着我往谷口走去,一边从腰间取下只青玉净瓶塞进兜云锦,晃了晃还哗啦作响,细看却是他收存的泣泪明珠。

我撇撇嘴,好生纳罕,“带这个干什么?泪珠子么,再哭就有了。”

他转过身,深深望我一眼。“带着。我希望你离开涂山以后,不要发生任何会伤心到掉眼泪的事。起码,在我找到你之前。”

东夷已经被封锁了整整一千六百年,我走之后,过不了几天父君定会让阿哥将功折罪来寻。这也是他此番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放我弃婚私逃的缘故之一。我一跑,他就有了名正言顺出山的理由。好男儿志在四方,整日被拘在自家山头大门不得出二门不许迈,闷得发霉闲得落灰,英雄毫无用武之地,成什么样子!

素来心性果敢的哥哥也有犹豫不决时。脚步越来越慢,磨蹭半晌方踟蹰道:“真的不再想想?妹子还记不记得,你刚修成人身那年,红鸾星君驾临涂山拜访父君,预言千年以后,愿为你承过第一道赤焰劫的人,就是你将来要嫁的天命郎君。如果这就是天意,不管你走到哪儿都没用。”

说起红鸾星君我倒还有几许印象,是个极年轻貌美的女仙,头戴鱼尾冠,以青鸾为坐骑,烈焰红裳翩跹,引来无数艳羡目光。她原系西方昊天大帝穷桑氏与西王母之女,号龙吉长公主,在九重天上做蕊宫仙子时,还曾与哥哥有过参禅论道的交情。且这位星君封神的来历,与涂山氏亦渊源颇深。

两千七百多年前,殷商帝辛无德,亵渎娲皇,在神庙题写轻薄之言,惹下天怒难息。娲皇遂遣涂山九尾狐化身倾国祸水苏妲己,倒行逆施扰乱朝纲,引周武灭商。朝歌王气一夕间溃散,这位公主恰于此时下界历劫,助战姜尚,施雨灭西岐魔焰。后来牧野之战功成,帝辛自焚于鹿台,龙吉便在凤凰山青鸾斗阙得道,返本归元后封了神职,司管三界六道众生姻缘。

前辈们的事迹堪称轰轰烈烈,红尘颠覆,荣枯纷叠。总觉历经如此风云跌宕,才不枉开了灵识得道一场。只为了苟活余生而胡乱以身作嫁,这荒唐安稳不要也罢。与开明兽陆吾的婚约,在我眼里无非是场交易,强扭的瓜儿终究不甜。

“昆仑神宫看大门的活儿虽清闲,随意擅离职守也是要触犯天条的。开明兽长了九个脑袋,就算个个都不灵光,加一块总能靠点谱,这点道理想必计算得过来。他不会去找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的麻烦。我的天命也好天劫也罢,必不会着落在他身上。只不过……悔婚一事,怎么说都是涂山理亏在先,万一天族的人闹上门,还得托赖哥哥从中斡旋,别把父君气出个好歹来。想那开明兽不至于太过较真,横竖买卖不成仁义在,涂山也不是谁想闹就能随随便便闹上一场的地方。”

觑个空儿瞅了瞅身后那条瘦小、干巴得和耗子尾差不多的单尾,深深觉得留在涂山也没什么前途。万一哪天渡劫失败,引来天雷把这洞天福地烧焦就不好了。到时血肉模糊的一堆,又要引起父君惨失爱女的悲痛回忆。哪怕实在过不去,死在外面好歹干净一点,也算对父君养育之恩的微末回报。若侥幸逢凶化吉,则来日方长。我心中还藏着个或许太过天真的念头,打算着劫后倘有余生,必得为君后千葵去寻一寻那妙方宝境。

话虽如此,自己也明白渡劫这种事不可能总指望运气,此次怕是凶多吉少。得道灵兽每隔五百年须渡劫一回,上次的风雷劫归护法天君辛环管,辛环按辈分算还需尊称父君一声君上。千岁以后的赤焰劫,则交代在九天应元雷神普化天尊闻仲手里。这尊大神秉性刚直不阿,戮魂幡上嵌有坎离震兑之宝,一旦祭起,焚焰滔天,催魂夺魄从不留情面。凭我这点浅薄道行,恐怕不会再有那么好运能轻易蒙混过关。

一生当中什么样的决定才是正当无误,什么样的决定又会带来何种因果——这问题其实不需刻意去思考,岁月漫长,自会给出答案。彼时我不以为然,认定我正在下决心做的事就是最重要并且是正确的。这般天真执拗,去意已决。

很多年后回想起来,也只得暗叹一声冥冥中自有定数。我以为的冤家路窄,其实不过是宿世安排下的久别重逢。生关死劫,都是该有的蹉跎。

黄昏最后一缕微光沉落前,草叶尖凝结的清露在星芒下倏然消失。哥哥趁日月轮替、天地混沌的瞬间,倾尽全力将天罗结界撑开一道罅隙,容我纵身跃过。

依依惜别之际,尚不忘挥着爪子千叮万嘱,指点我出涂山后径直向西而行,务必离水泽之处远一点。他的担心不无道理,自云门帝姬被诛了仙,涂山氏与四海水族从此结下不共戴天的梁子。在族人心里,无论河鲜还是海鲜一概都属败类,用来果腹都嫌腥膻得慌,更别提那些始作俑者的恶龙。狭路相逢恐生不虞,还是能避则避。

这年春生时节,我有生以来初次踏足东夷神州之外,被称为三界红尘的所在,顿感天清地阔、耳目一新。那种充塞心胸的汹涌激荡,就叫作自由。在万仞高山之巅游弋,在堆叠的云朵间腾挪,在连绵千顷黄沙中嬉戏,无拘无束随心来去。世间这样广袤,无一处不充满新鲜惊奇。

星河侧转,北斗回旋。逍遥闲散的云游生活,就这样漫不经心消磨了两个月。我曾刻意放慢脚步,也在沿途留下无数隐蔽的标记,奇怪的是哥哥始终音讯全无。我不知自己私逃出谷后,涂山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是否因此受了极严厉的责罚尚未能脱身来寻?直到那一天,我正盘坐在青松下吸纳日月精华,对着皓月从山峦背后缓缓升起的银辉,才发现这些日子早就迷失了方向。

太阴东升西落,乃上古以来天道运行的法度。这轨迹绝不会有丝毫逆转偏颇,那么错的必然是我,竟尔糊涂至此。

脚下这条路,并非西去之途。不是向南,也不是朝北,而是通往更遥远的东边。东荒之极,灌愁海的尽头——云梦大泽。

所以说,没有方向感,真是要命。

破船到江心,补漏也晚了。若赶紧往回折,意味着还需经过涂山。芜君的女儿逃婚远走,那地方定已沿途遍布眼目,说不准路旁哪一株花精草怪为抢个头功,都会前去通风报信。一旦行踪暴露被捉回,可谓前功尽弃。

眼看天劫将至,西去东至,原都没什么要紧,只是难过与哥哥在须弥谷的最后一面,竟成了此生诀别。

这么满怀惆怅地信马由缰胡乱晃荡,不觉钻进一片婆娑翠林。青苍的藤蔓蜿蜒,树干粗壮、高达万丈,根深叶茂,浓枝繁密。此些树我却是认得的,名唤“怀其叶”,叶脉赤红,花盏透明,在暗夜会发出淡淡白光,可用来占卜。然而,夕开朝落,从不与日争辉。果实成熟则为郁紫色,食之能见梦兆吉凶。

月光下一望无际的花海璀璨扶疏,无比诱人。闪亮的草叶缀着露水,泛起千层细浪,宛如波光粼粼的寒潭。林子很大,越走越深,从哪个方向来的早已记不清。光线也随枝叶的纵横交叠越发黯淡,变成了墨色,反倒衬得那花盏朵朵晶莹,星火流萤般剔透。

忽地一阵熏风过处,将悬然欲坠的怀其叶花纷纷摇落枝头,似繁星漫洒,拂了一身还满。禁不住玩心大起,在那些闪烁的落花堆里打了好几个滚,清香四溢,飞溅出的汁液沾染鼻尖,微凉甜润得很。忽觉背心生疼,似硌着个什么浑圆坚硬的物事,又不像石头有棱有角。回身扒拉出来细看,却是枚通体郁紫的果实,想是被方才那阵微风同繁花一同扫落。

怀其叶果成熟后都包裹着寸许厚的壳子,从那么高的梢头坠地也完好如初。因从未亲眼得见,难免生出几分好奇,拿在手里欲对月瞧个仔细,身后暴起一声大喝:“何方妖孽,胆敢擅闯禁地偷摘仙果?!”

静谧深夜里突然掀起声如洪钟的巨大波响,我被惊得浑身寒毛一奓,根根向后竖起。我下意识倚着树干左右打量,见四下树影斑驳,虫鸣唧唧,何曾有什么妖物?方顿悟过来那“何方妖孽”,指的正是本狐仙。

茫然纳罕间,迎面狂风骤起,横扫得落叶漫天飞舞盘旋,大地都隐隐传来闷雷般沉重的震颤。再循声望去,纷扬的枯叶草屑后,一个辨不出模样的黑影缓缓踱步而出,身形似庞然大物,一双炬目瞪得溜圆,森然绿光炯炯如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