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说话实在是太玄了,主要是速度太慢,字斟句酌修辞讲究,平仄对不上还得咽下重来,逐字逐句分辨能急死人,也难为龙君好耐性。

我人语懂得有限,这墙根越发听得云里雾里,完全搞不清他们在商讨什么千秋大计,渐觉索然无味。加之方才满山遍野捉龟,跑得汗流浃背实在太累,不觉又蜷在树根底下睡了过去。

一双主仆直絮叨到日头偏西,太玄终于死缠烂打出一个折中的结果。龙君答应回东海一趟,整顿朝纲,顺带料理料理一团糟的海务。但他不愿随太玄同路启程,而是打发了太玄独自先行一步,回去预备接驾事宜。并定下两月为期,允诺两月内必定重返龙庭。

太玄嘬着牙花原地转了好几圈,显然对这安排颇感踌躇,生怕刚追到手的龙君又在眼皮底下跑个无影无踪,到时哭都找不着坟头。他是龙,来去如风形如电掣,真要再失踪个几百年,一只龟又能奈他何?龙君假装看不懂,闲闲打发道:“你慢,你先走。”

又将扇柄朝我一指:“本座新收的手下,不识水性,还需花点时间循序渐进慢慢适应。再者……人间有句话说的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须知走路乃是一种情趣。你们这些家伙啊,学了点不入流的驾云之术就只晓得成天飞来窜去,急功近利,只重结果而不懂得体会过程,实在本末倒置。”

我揉着惺忪睡眼,实在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听他又一本正经地开始胡扯八道,内心油然而生一个大写的“呸”。

龙能遨弋苍穹,乘风托云,日行九万里不在话下。若化出原身从这山头飞到云梦大泽,也就一眨眼的工夫还能打个来回。他这么磨磨蹭蹭非得用脚翻山越岭走回东海,傻子也该听出是缓兵之计,不过多拖延一时算一时,届时归不归位还不是他老人家一转念的事。

太玄无疑是个合格的狗腿子,只管服从不动脑子,浑身上下散发着鹰犬独一无二的气质和光辉。绿豆眼滴溜一转,当即心领神会:“必须的!走路诚然是种不可多得的情趣,俗话说那个日久生……”

龙君长眉一挑,愀然作色道:“你今日话未免太多了。再要啰唆,就此作别,以后有缘再见。”

太玄噎了一下,当即行礼如仪,爬上片稀薄的云彩往东边驾去,慢腾腾一步三回头。

哄走了太玄,龙君长吁一口气,开始纳闷自己保持了千多年如梦似幻的行踪,是怎么被只连路都走不利索的龟给追上。

“这就叫瞎猫撞上死耗子,概率虽然低,还是有的。”

龙君委屈地抱膝扭过身去,悲从中来絮絮叨叨:“你拐着弯骂谁是死耗子?若没记错,太玄明明是你翻山越岭抓回来堵在本座面前,有这事对吧?现在还好意思说风凉话,本座和你究竟有什么仇什么怨?啊?还有没有天理了?”

托赖太玄演示了那么久的活体鹰犬,奴颜婢膝炉火纯青,我在旁边看也看会了些。毕竟过意不去,忙心虚地凑上前给心塞的龙君捶背顺气。

想来想去,太玄之所以能追到这座山头,也不是全无根据。左摇右摆毫无立场的杂草最喜欢和风一起散布流言,又或许是溪涧里那些数不清的彩带鱼,悠悠众口最难塞。

我掰着爪爪数给他听,他老人家这一路上招摇得不行,光是原身就暴露了不知多少回,和英招打架那次不算,其余平均下来一天总还有那么一两遭吧。睡觉需放松、打坐要天然,维持人身超过三个时辰就嚷累,遇见个水族都忍不住显摆显摆。那么大条龙,动辄招云唤雨搞得电闪雷鸣,真是想不引起注意都难。

龙君爱面子,自作孽这种事实显然难以接受。“都怪你,怎么会有那么笨的狐狸,连陆龟和水龟都分不清。”

我乃是个甚少出门的走兽,怎会知道龟也有那么多种类。龙君惆怅之余,不免勾起些对阔别已久的东海的回忆。他告诉我,海底的生灵大多自远古化生,千姿百态品相各异,水族们最引以为傲的便是一身斑斓纷呈。游动时被水光折射开来,姿态优柔,美不胜收。

感慨完了还不忘挤对我:“所以就算是水龟也分许多种,色泽形貌皆可辨别,独特得各有千秋。不像你们狐狸,走哪儿都撞色。”

这个说法我很是不服:“撞色有什么了不起,谁丑谁丢人。”

狐狸么,只分银狐和赤狐两大族,除了银白就是火红,偶尔夹杂些不入流的土黄灰褐,绝大多数都在撞色。

“你是不是丢人丢习惯了,所以脸皮才这么厚?去去去,树根儿底下罚站去,面壁思过,没叫你不许回头。”

时乖运蹇,终究逃不过责罚。我磨磨蹭蹭抱着树桩站好,直后悔方才林子里的青杏怎没顾上多摘几个。又饿又累又难过,耳朵垂下来挡住眼睛。龙君是坏人,一点儿也不知体谅我捉龟原是一片好心。果然没有拍马屁的天分,就不要去尝试这么高危的活动。

折腾了一下午,眼看天光都快要逝尽。满树杏花堆云叠雪,随夕照跌落山风。也不知龙君在背风口窸窸窣窣做些什么,约莫到了修晚课的辰光,却不像是在安静打坐。

身后柴枝烧得哔剥脆响,不多会儿,又飘来一阵浓似一阵的焦香。深深嗅吸了一口,确实是食物的味道没错,可他说没叫我便不许回头……真煎熬。龙君是上神,根本不会肚子饿,吃饭这种事和养花一样可有可无,纯粹算作个消遣,莫非他在给我弄吃的?心痒痒地舔了舔唇角,偷摸扒拉着矮树丛,朝火光处悄悄靠近。

那抹熟悉的白色背影正对着篝火有条不紊忙活,夜露沾湿薄裳也全然不觉,身旁还放着我吓唬太玄时落在地上的半包青盐。龙君席地而坐,拎着一大串穿好在树枝上的蘑菇,架在火上均匀翻转。间或伸出修长如玉的手指,拈起小撮盐末,细细洒在烤得金黄的野蘑菇上。一条心无旁骛烤蘑菇的龙,多么接地气,也算世间奇景,可惜没能欣赏到他蹲在地上刨坑挖蘑菇的风采。

“龙君……这是在干什么?”

他没好气地斜我一眼:“你不是肚子饿吗?本来脑子就不灵光,再饿上两顿越发笨得厉害,带累本座一世英名。”

我所有注意力都被吱吱作响香气四溢的蘑菇抓住,委屈顿时一扫而空。蘑菇鲜美多汁,被烤得金灿灿,闪烁着温暖诱人的光泽。食物让人快乐,就是这么容易满足。

龙君最见不得我这副没出息的谗样,又忍不住训话,拎着那串刚烤好的蘑菇晃来晃去:“以后不许再自作主张惹是生非。这回亏得是遇上太玄,人家那是让着你,它都三万六千多岁一把乌龟年纪,真要动起手来会打不过你这花拳绣腿?”

“我有兜云锦……”

于是刚回到手里还没超过一天的法器,再次被龙君不留情面地收走,“代为保管”。

吃着香喷喷的烤蘑菇,只觉他那张精致得总有距离感的脸,从没那么慈眉善目丰神俊朗。其实就算以一只走兽的眼光来说,龙君的原身乍一看虽有些狰狞吓人,却也足够威武漂亮。但对其他的水族么,就实在难以欣赏得起来。有一百种颜色的龟也是王八,怎么都比不上声名远播的涂山狐族。

我这么自信满满,也是有原因的,并非光为着跟龙君抬杠。

无论草木百兽,得道开灵识后满一千岁算成年,所以八荒六合每隔千年都要举办一次盛会,名为“露华鉴”。挑个良辰吉日,将各大族类后辈中的翘楚聚集一堂,互相认识切磋一番,算作个正式成年礼。最初不过是单纯的展示法术修行,渐渐变成色艺的高下甄别。到了后来越发跑偏得没有边,天族聘妃也开始从此间遴选,更因此演化出一段不成文的规矩,能得露华鉴桂冠者,十有八九是东皇老儿家内定的子孙媳。许多原本出身低等的兽族则开始伺机而动,借此利用出类拔萃的女儿攀附高门,嫁入天界,以图改变整个种群的命运。

据闻云门帝姬自将满千岁以来,甫一亮相便不费吹灰之力拔得头筹,成为毫无争议的三界美人之首。往后的漫漫数千载光阴,皆无人出其右。

那年的露华鉴刚结束,东皇便遣了数位德高望重的仙家驾临涂山,为一名身份极是微妙的化外散仙陆压求亲,欲将云门娶入天族,与东夷涂山结为姻亲。芜君对此态度模糊,起先一听那散仙的名字便心生不悦,后来却不知为着什么缘故,竟又应下了这门亲。在闹出那桩不堪之事前,云门身上已经负有和天族的婚约。

但这婚约持续的时间短得可怜。

陆压道君的原身是离火之精,远在创始元灵分离混沌之前就已经临世,身世来历却始终扑朔迷离。按坊间流言的说法,他便是上古妖皇东皇太乙硕果仅存的唯一一个儿子。之所以没有正经天族太子的名分,乃是因陆压此人生性最喜胡闹,从无一天的正经。法力虽高深,却是个十足惹是生非的好材料,曾作下过翻天覆地的乱子,连独断专行如东皇也不便在众目睽睽下偏私枉法,因此始终未过明路。小道消息甚至言之凿凿考证出,他就是当年在后羿箭下逃生的那只三足金乌。

“先有鸿钧后有天,陆压道君还在前”,这陆压的降世甚至位列天地之前,比鸿钧老祖更早些,辈分高得吓人。虽然神仙形貌皆可永葆青春,但这么一大把年纪还与刚成年的后辈作配,实在不好听了些。也难怪从没违拗过父君半个字的云门姐姐,唯独对这桩婚事态度坚决、抵死不从。

地上的神族尤其是灵兽,欲与天族攀亲原本难比登天,要出尔反尔解除婚约更是难上加难。小小狐女不识抬举的固执使东皇颜面尽失,几乎便要强行仗势做成此事。孰料云门虽生具慧根,犯起倔脾气来,狐狸的野性子也是半点不缺。眼看大婚之期将近,她特意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吉时,将天族装满了整整九十九辆云辇的聘礼一股脑儿全部拉上,打算原封不动送回去。还没等到昆仑神宫门外,就在途中“不慎”惊散了天马,那些聘礼落雷一样噼里啪啦往下砸,又“恰巧”把陆压位于北海西牛贺洲的洞府砸塌了大半。

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已是难以转圜。芜君到底心疼女儿,携族中长老上九重天赔礼道歉时,自谓教女无方,顺带提出将这门亲作罢。东皇自然不愿吃这个闷亏,故绵里藏针多有刁难。谁也没想到的是,就在两下里僵持不下的当口,被莫名其妙悔婚还赔了一座洞府的陆压竟会不计前嫌,主动出面在东皇面前调停,言语间颇有遗憾,却也对这仅有一面之缘的“未婚妻”流露出颇多赞许之意,并未咄咄逼人。

东皇固然势大,涂山狐帝芜君也不是轻易好招惹的人物,硬碰硬未必讨得了多少好处。冤家宜解不宜结,陆压既主动递了个梯子,这桩一厢情愿的儿女婚约遂顺势草草作罢。

陆压虽表现得大度,天族与涂山国之间却难免生了嫌隙。云门香消玉殒后,露华鉴又被一群各怀鬼胎的乌合之众搅和得臭名昭著,涂山狐族傲骨自矜,从此再无狐女肯去参与这名不副实的成年仪式。

再后来么,露华鉴便一届不如一届,什么乌贼海参大螺蛳,只要能化出人形的都踊跃参与。最近获此殊荣的,乃是一尾红黑相间的赤练蛇。

那幅传遍四海的画像,我曾在闺训讲学时看过一眼,其实不过略齐头正脸些,别说放在三界,就算在涂山也不见得出挑,只胜在妖形异态款摆招摇。哥哥说,此女眼神不定,四下乱飘乃轻浮之相。修行满一千年的蛇就算再绵软,也不可能腰都挺直不起来。正经人家的姑娘走路不会这么左摇右摆,胯都快要送到天上去。执教的狐姑姑以这条赤练蛇为例,告诫狐女们闺阁仪态是多么重要,否则再美的皮相都会被糟糕的气质毁于一旦。

而赤练蛇凭借那副软绵绵的腰肢,最后嫁了天族十二元辰中二十八星宿之一的轸水蚓,仙阶不高就罢了,还不幸担着个凶星的名声。此公属水,为蚓,乃南方第七宿,居朱雀之尾,在天宫的职责乃是拉天车的。

天车驾辇横木为“轸”,其部位与轸宿居朱雀之位相当,轸水蚓故此而得名。其性情腼腆,阴阳合体,是二十八宿中最没存在感的老实人。世人却多有诟病嘲讽,谓之曰:“轸宿凶星不敢当,人离财散有消亡,葬埋婚姻皆不利,朝朝日日有惊慌。”可见人们对于老实人都是当面不吝夸赞,背后却不大看得起。

赤练蛇族天生脾气骄纵火暴,加之年少成名,难免过分自傲些。那轸水蚓却是出了名的牵着不走赶着倒退,凡事一味忍让,说好听点是无争强好胜之心。两口子一旦爆发冲突,结局毫无例外是以轸水蚓被赶出家门,露宿在他拉的辇车中苦挨一宿完事。那一蛇一蚯蚓,自成姻亲以来,气势上强弱互补,身份又互为益彰,也算求仁得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