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耳细辨,关得严丝合缝的殿门外,果真传来阵阵抑扬顿挫的啼泣声。

龙君叼着海蛎子吮唇思忖半晌,仍旧不为所动。

“本座刚回宫,还有些要事处理。先请她回去歇着,明儿宴席上再参拜也是一样。”

鲥鱼苦着脸:“君上……小的要是请得动……哪能在这要紧关头冲撞进来搅扰了君上兴致……”

龙君细长眼尾一挑,颔首朝我吩咐道:“能被一文钱难倒的,是英雄汉。可幼棠你这浑身上下,哪一根毛看起来也和英雄两个字不相干。既口齿练得这样伶俐,就随近侍一同出去处理一下,把那鲤鱼公主好生劝回冷泉宫待着。一个姑娘家堵在本座门口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丝毫不知避讳,叫人看见还不定瞎猜到哪儿去,本座的清誉啊!……”

鲥鱼替锦澜通传觐见不成,不敢再回去碰钉子,怕被那位公主忧愤交加之下迁怒降罪,便顺势将这烂摊子朝我怀里一丢,撇个干净。将去处稍作指点一番,就拎着那根破鱼叉抱头游窜得不见踪影。

还没食君之禄,就得忠君之事,所谓鞠躬尽瘁莫过于此!

狐狸爪子轻,掌心又有肉垫,虽没刻意放轻脚步,触地仍旧无声。我七拐八绕,终于循着哭声在御铃廊尽头发现几个珠环翠绕的倩影,你一言我一语酬唱得热闹。没听上几句,就暗叹龙君这聊胜于无的“清誉”还真是,恐怕无论如何都将不保了。

她们聊得这么起劲,贸然冲出去打断总归不大礼貌,只得暂且藏身在廊柱后,先想想怎么才能不把这苦差办砸。我拨开一串碧翠欲滴的海葡萄,就见一左一右两名穿红着绿的小婢子簇拥着一位珠光宝气的少女,不知是劝解还是拱火。

俏立在廊下那位衣饰打扮最为华贵的,想必就是锦澜,正绞着手中一方粉帕子,犹自哭哭啼啼:“红袖你看,都这个时辰了,里边还是毫无动静!听闻君上素来善待四方属国,礼数最是周全的。玉琼川遭逢惨变,今日却为何这般冷淡怠慢于我?”

穿红衣名叫红袖的那名侍婢唯恐天下不乱,涂得猩红的鱼唇一噘:“礼数周正那是以前,此一时彼一时,听说龙君这次回来,还从外面带了个来路不明的妖精坯子,缠得君上五迷三道,多半是被这位绊住了手脚!也不知原身是个什么,《龙狐传》里写得仿佛那位还魂再世一般……奴婢留了心,这些日子听鱼虾嚼舌,有的说是尾银龙又有说是只狐狸,探口风竟还和涂山脱不了干系……真要是借上那阵东风,可不恰好落在了君上的心坎里,这不,已经留在左右贴身伺候了……”

我脚一软差点滑倒在地,忙拽住根藤蔓勉强稳住了身形。这红袖确是个煽风点火的一把好手,好端端一个纯洁的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也能生生穿凿附会成一段露水奸情。我有生以来头一回听人把“伺候”这个词说得如此韵律婉转耐人寻味,无端引出多少暧昧遐想。她留在鲤族为奴为婢真是埋没人才,太可惜了,要改行去说书一定红遍海疆前途无量。

绿衣裳的婢子接着惊诧掩口道:“别瞎说!便是来自涂山又如何,涂山漫山遍野都是狐狸,龙狐兽那样稀罕,哪里就轻易再寻得出来了?多半是个西贝货,用幻术变来消遣着玩儿的。再者说……那位都死了千多年了,就算还过魂来也是个老掉渣的黄脸老太婆,有什么好担心?”

锦澜幽幽一叹:“绿袖你不懂……还活着的人再好,也没法跟死了的人争。叹就叹父皇去得突然,没能趁在位时早早把这门姻亲落了定,否则也不至于耽搁到如今无人做主……”

原来又是一桩龙君的桃花运。这位鲤族公主的族内遭逢巨变,迢迢远道而来惦念的,竟不是为父报仇保护臣民,却只希图要和龙君共谱一段鱼龙佳话。一夜鱼龙舞,多么香艳而令人浮想联翩。应龙配鲤鱼,外人看来虽不搭调,说不定在鲤族心里,正是天造地设的佳偶一双。据说陷入爱情的女人心思都敏感忧郁,且爱钻牛角尖。果然,这连面都还没见上,就已经在想象中发挥出了好几本醋海生波情路坎坷的折子戏。

那锦澜自伤身世、太过投入,一时抽噎得上不来气,身子一晃,连嚷头晕。被绿袖凑上前堪堪扶住,轻言软语劝道:“君上避世千余年,这才刚刚归位,想必海务缠身忙得无暇他顾,也不是有心冷待了公主。再者,这话若私下里去提起,万一要被拒绝可不就彻底没了转圜?倒不如趁明儿四海盛宴,各方海主都在,算来也都是您的长辈,定也乐得玉成其好。那时再当着大伙的面禀了,岂不多几分助力?”一边说一边给红袖递了个眼色。

红袖也立即识趣地改口:“凭什么样的庸脂俗粉,也盖不过您的天生丽质。公主可别再胡思乱想妄自伤心,万一哭肿了眼睛,明儿宴席上可就要被旁人抢去风头了……”。

锦澜这才渐渐收了泣声,赶忙捏起帕子仔细擦拭泪眼,又左右问可红肿了不曾,妆容是否有损。一行三条鲤鱼,弱柳扶风般游得远了。

她们仨走了快小半个时辰,我还石化在御铃廊柱底下不知该做何反应。

没想到即翼泽一段小插曲,传扬得这样尽人皆知,被众口悠悠添油加醋,和真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不止。大垂的担忧并非全无道理,我一意孤行留在龙宫,所要面对的已不仅仅是克扣月俸,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疲于应付龙君身边的各路滚滚桃花,到处都是越描越黑的误会和敌意。

思来想去满腹委屈,对这位新近丧父、尚在热孝之中便等不及要缟素换红装的锦澜更觉无语。好歹也是一族的公主,事情还没搞清楚,仅凭道听途说的流言就骂骂咧咧毁人清誉,背地里对不认识的姑娘污言秽语百般羞辱,末了自己都能给自己气晕,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公主病”?

好在病犯得还算及时,我这“妖精坯子”有幸不必撞到气头上去自讨没趣。锦澜一行走了就成,不管碰没碰面,这桩差事总算完结。只要不堵在流泉宫外号啕得惹人注目,愿上哪儿哭都随她自便。

闷头往回挪着步子,袖子里忽传来低低的稚嫩语声:“姐姐,方才那锦澜公主说后悔没趁鲤皇在世赶紧跟龙君定亲时,你脉搏跳得可厉害啦!”

我吓了一跳,才想起来这一整天被支使得手忙脚乱,都快忘了身边还带着个小夜叉春空。都是漂泊异乡孤苦无依,顿生起同是东海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感。眼下人生地不熟,也就只有误打误撞被偷带进宫的春空能做个伴,陪着说两句话。

“我那是气的。堂堂千年狐仙被骂成妖精坯子,换成你也心跳加速。”

“姐姐你说,明儿席上龙王会答应和玉琼川联姻吗?他是龙哎,娶条鲤鱼回去做君后也太委屈了。不过凡事有利必有弊,真要娶了鲤鱼公主,玉琼川又没有可堪重任的皇子,正好顺手把整个鲤鱼国接管过来嘛!到时候东海、云梦泽、玉琼川三大水域同气连枝一荣俱荣,龙王起码能在神仙榜上再跃晋好几位!”

我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心道这孩子不愧出身夜叉族,对扩大地盘有着旁人难以想象的执着。八字还没画出一撇,已经开始给龙君规划起靠男色收归玉琼川的康庄大道。不过那家伙……真是怎么看怎么像长了张吃软饭的脸,天赋超群可堪展望。

当年的昊天大帝也是娶了凤鸿氏之女为妻,才顺利接掌了整个凤鸿族,创立百鸟之国。这桩远古联姻的旧典故,还是龙君炫耀那琴时主动告诉我的。说明他对神族联姻扩张势力这种事并不排斥,也觉得天经地义。

这么一想,不知怎么,竟有点难以言表的郁闷,心不在焉唔了一声道:“他答不答应跟我有什么相干,姐姐我就是个跑腿的跟班,才懒得操这闲心。”

“唉……姑娘们都这样,口中说的是无所谓,其实心里很介意。”

“春空……”

“姐姐是不是也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

“你们海夜叉的书院整天都在教些什么?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很介意了?”

狐帝芜君在仙谱上如此位高权重,不也淡泊名利得很,为隐世避乱而封山锁国千年,从不琢磨什么开疆辟土挑起征伐的污遭事。就算君后长眠不醒,始终半点未有过停妻另娶的心思。不是所有族群都像我们涂山狐那么忠贞,对婚嫁之事只以是否情投意合为取舍标准,所以我对政治联姻一时有点难以苟同,也属人之常情。但若说介意,那就太过了。这倒霉孩子并没觉出不妥,仍旧兴致勃勃嘟囔:“不过话说回来,身为一条上可化龙下可糖醋的菜鱼,有攀龙附凤的心也是不甘平庸努力进取的表现嘛,勇气可嘉。”

我有气无力抖了抖衣袖,“小孩子家,说话不要这么刻薄,不然睡觉会做噩梦,懂不?”

被大垂下令噤言太久,春空的活泼心性早压抑得难受,一开口就滔滔不绝,威胁恐吓都再唬不住。

“姐姐你不知道吧,当年我四皇叔选妃时呈上来的名册子里,就有这条叫锦澜的鲤鱼。结果被他拿笔第一个划了去,也是连面都懒得见,还说,四海都传这二公主脾气骄纵天资又差,想必熬成老太婆都跃不过龙门化不了龙,谁稀罕娶她。就算生得有几分姿色,也瑜不掩瑕,聘正妃嘛,正室须贤德,纳妾才纳色。倒是她的姐姐锦芙殿下,是个很有抱负的女中豪杰,老鲤皇在世时膝下无子,长公主刚满五百岁那年就立誓终身不嫁,矢志留在族中治理玉琼川。我皇叔可怜啊,连叹佳人在水一方,奈何天命偏偏无缘,至今都还孑然一身……”

原来锦澜还有个广受好评的长姊,姐妹俩似这般成年累月被人比来比去,导致她长期生活在镇国长公主光芒四射的阴影下,难怪这么患得患失敏感自怜。春空的皇叔也没好到哪儿去,相亲而已,没看上就算了,还背后将人评述得这样不堪,可见夜叉的刻薄乃家族基因,基本上一脉相承。他毫不留情面冷拒了锦澜,转眼又被锦澜的姐姐不屑一顾,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从这点上,他和那失之交臂的二公主倒很有共通之处,说不定最合凑成一对怨侣。

其实春空所言也有几分道理,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锦澜和龙君都算不得良配。夜叉族都看不上的女子,硬要入主龙庭实在异想天开了些。然则这种军国大事,确实排队也轮不着我操心。只是难免暗自担忧,端看今儿无意间撞见的这一出,万一龙君真把她娶进东海,我这无辜的眼中钉首当其冲就是要被清扫打压的对象。前路将何等坎坷,简直两眼一抹黑。我甚感凄凉,抬头望了回穹顶,干笑一声:“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四海艳闻知道得倒挺多。”手帕子紧了紧,稚嫩的童声志得意满:“八卦乃快乐之本。”

“春空呀,那姐姐也告诉你个秘密好不好?”

“好呀好呀,姐姐快说!”

“以前涂山也有个人特别爱八卦,后来他死了。”

春空:“……”

礼尚往来一番,春空终于聒噪得乏了,软绵绵覆在我腕子上,乖顺得与方才判若两人。

入夜后的东粼城静谧华美,就只光线不大好,到处是一团团深浅不一的黯蓝迷蒙。只因月光无法穿透那么深的海水,所有照明都仅依靠夜明珠柔和的光辉。而鱼膏灯油至为神圣珍贵,非重大节庆或隆重场合,不会轻易燃起。

东海鲛人临终前,遗愿大多是将身体献给龙宫,由专司灯烛事的鱼官负责净化,再用特殊的法子炼制成长明灯油,封存进水晶棺内,一只叠一只摞在潜鳞宫,似一面水晶墙。他们将这种特殊的身后事仪制称之为“灯葬”。

炼化之前,还需举行一场盛大的祭祀,那仪式过程极神秘,概不外传。届时所有排得上号的海族都将齐聚一堂,为这些大义凛然的英灵祈福,感谢他们无私奉献,为东海带来光明。只有身家清白、在世时未曾行过大奸大恶之举,也没犯下重大过失的鲛人,才有资格将遗体献给龙宫炼制鱼膏。据说唯有如此,炼出的灯油才最纯净芬芳,真正能千年万载长明不灭。

灯葬祭魂,乃是身为鲛族最大的荣耀,虽死犹生,灵魄永存。

长明灯这样稀罕,我也就随龙君入城时有幸见过一次,那是为了迎接龙王重归东海的最高礼遇。现下那些灯还余下燃着的数十盏,也都设在龙君下榻的流泉宫内,殿外海域照明基本靠灯笼鱼和夜明珠。我本来就方向感欠佳,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循着记忆往回找。一边磨蹭一边四下张望,还没走出几步,不知绊着个什么,来不及惊叫就狠狠摔了个大马趴。额角磕在廊柱鼓墩上,剧痛袭来,连呼吸都为之凝窒,一时爬不起身。

几乎与此同时,耳边响起一串此起彼伏的娇笑,比檐下銮铃齐振还要刺耳。

拨开眼前的浮藻碎沙,鼻尖前二尺远近摆荡着两条招展鱼尾和一双纤足。仰起头来一看,真真冤家路窄,对面一行三人不是夜来主仆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