琰融闻言,一双凸目在我身上转来转去扫了好几个来回,再偏过身去抚须一笑,算作默许。我这好不容易刚站直溜,险些又一跟斗栽倒,咬着手指头紧张地望向龙君。

按凡间的规矩,皇帝老儿赐给臣子的女眷,哪怕出身只是个宫女,亦称“贵妻”,正室不可拒纳,也没有置喙余地。南、西、北几位海主与临渊君这四海龙王之首对外既担着君臣之名,私下里也情同兄弟。上古年史记里曾有载,四方龙神早在天地大战时就已经歃血为盟拜过把子,论渊源绝对似海深。一边是出生入死的同袍把兄弟,一边是巨债难偿的麻烦小侍女,他会不会碍于交情顺口就应允了这个荒唐提议?

大垂自从疑似哥哥附身后,确有先见之明,龙族果然性淫,琰融一大把年纪比太玄都老,还这般恬不知耻眼馋肚饱。真要被送去西海龙宫里,恐怕过不了三朝,我这单尾狐狸就要变成佳丽三千身上的狐裘坎肩。

眼巴巴盯着龙君波澜不兴的面孔看了半天,怎么也衡度不出他究竟是个什么想头。我呆若木鸡杵在中庭,手脚一寸寸发凉。茫茫东海,举目无亲,倒霉只能靠念经。罢了,他什么反应不重要,就算退一万步退到坑里说,我的姻缘大事连父君都强扭不成,怎么也轮不到他胡乱做主。琰融先看上的明明是夜来,若是为了舍不得夜来,真要仗着人多势众拿我去送顺水人情,大不了故伎重施,半途落跑。黄泉海又没长腿,没了他同行未必找不到。我虽没姐姐拒个婚就敢把天族太子的洞府砸个稀碎的本事,惹不起总归躲得起。

见上首毫无动静,北海龙君锲而不舍:“临渊兄意下如何呀?咱兄弟几个也不需拿那套虚礼出来客套,小弟今儿就当着众人的面替琰融老哥哥求个亲,好歹成全了他那寡人之疾,岂不皆大欢喜?”

话说到这份上,继续装聋作哑是不成了,怎么都得表个态。龙君神色淡然,步下玉阶顺手给琰融斟了杯酒:“北鲲兄的提议本也算功德一件,但本座却做不得这个主。琰融兄向来多情,求美之心可以理解,不过嘛……把简单的关系复杂化就不好了。实不相瞒,这姑娘并不是东海鲛仆,实乃故人之妹,因有要事需在东海耽搁些日子,本座少不得照应一二。今日陪宴在侧,也是一时心血来潮之举,倒教诸兄误会了,委实过意不去得很。”

说罢转头看我一眼:“幼棠你来,替本座向西海龙君满奉此杯,既无姻亲之缘,便认个义兄也罢。”

他的意思是要我把这酒接过来递给琰融,就算顺水推舟挡掉这桩破事。

杯中琼浆映着波光,晃得眼前一片白光,我却不愿去接他那酒,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看到。

北鲲君在一旁抱臂闲作壁上观,咂嘴奇道:“故人之妹?东君的故人还有谁是我等不曾识得的?敢问是哪位故人,说不定大伙还都是旧相识来着,大水冲倒龙王庙,这可不凑了巧嘛!哈哈。”

龙君怔了怔,显然也没料到此公居然给个梯子都不下,借酒遮脸追问到底。舌灿莲花如龙君,也有词穷时。我不知道他在顾虑什么,只知道再空耗下去,恐这群老不正经的又要闹出什么新麻烦。当下把心一横,生硬地回道:“承蒙诸位龙君看得上,只是小狐却高攀不起。小狐有哥哥,涂山少主涂九歌。”

耳边开始响起古怪的嘶嘶倒气声,刻意压抑的窃窃私语,童年常常看到的那种诡秘笑容重又出现在面前。我看不懂,但明显觉出来此中并无多少善意。龙君抿着嘴,短暂的沉默之后,缓缓地轻声说:“对,她姓涂。”

北鲲被龙君异常的沉默摄住,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蒙眬醉眼都猛然清醒了大半:“难怪……难怪。此事原是小弟冒失,多喝几杯就胡言乱语这老毛病总也改不了,教诸位见笑,还望临渊兄海涵。”

琰融即刻带着歉意拍拍额头道:“这是哪里话说的,老夫自两百年前闭关方出,已是潜心修道,何曾再有过纳妾娶小的心思?北鲲不过酒后戏言,东君不必当真。”

海水仿佛凝固,本就稀薄的空气变得更难汲取。我感到胸腔发闷,随着面孔不可抑止地发热,耳垂间两处新伤又隐隐作痛起来。那些似笑非笑的面孔在交流着同一种秘密,仿佛我的族姓在这里,不仅仅是一个来历,而是一个不能擅碰的禁忌,一个只可意会的耻辱。

正在僵持当下,一把婉转清脆的嗓音忽袅袅而起,与此同时,已有纤长玉手越众而出,从龙君掌中把我视若无睹的那杯酒接了过去,再好整以暇递到琰融面前。

玉手的主人娉婷而至,顺势将我挤开两步,一派天真娇嗔:“姨父只顾着修道,倒把嫡亲的外甥女忘在一边了吗?”

琰融作恍然状,笑着接过杯盏,和蔼打量道:“锦澜丫头如今真是女大十八变,姨父我都快认不出来了。倒常听延维提起,只一直抽不出空来多走动。唔,这身衣裳和你很相衬。”

这厢热热闹闹远亲相认,龙君的面孔越发冰冷,举步从众人身边走过,重新回到宝座。我在阶下已无立锥之地,只得亦步亦趋跟随他身后,依旧缩在脚榻旁的茵褥上待着。

老好人太玄服侍完龙君落座,又低声从旁提点,西海君后三千是虎蛟族长长女,而三千的妹妹沉渔嫁的则是玉琼川鲤皇。可惜沉渔刚诞下第二位公主后不久,就在津河跃龙门时不慎触壁而殁,形销骨毁。这是所有心怀化龙宏愿的水族所不得不面对的命运,天道森严,收取飞升的代价总是毫不手软。如此说来,锦澜和西海龙君原沾着裙带亲,难怪方才那声姨父叫得嫩脆生生,几乎要滴出水来。

一干人等四散归席,殿堂正中留下的唯一一个身影就显得尤为扎眼,五彩斑斓令人难以忽视。

这天,自玉琼川远道而来的锦澜公主在殿前声泪俱下,言辞恳切地控诉了夜叉族对鲤族所犯下的罪行。又言如今的玉琼川积贫积弱满目疮痍,已是无力反抗,因此恳求龙君下旨,与另三海联兵荡平蛮寇,以报鲤皇惨死的血海深仇。她抬起迷蒙泪眼,充满期待地望着龙君,匍匐在地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带着几分羞赧与凄楚,仿佛下一刻就要因悲痛而昏厥。那弱不胜衣的哀艳确实教人于心不忍。

以一只狐狸的眼光来看,面前这鲤鱼公主的姿容,也就勉强算个清秀佳人,但放在后辈的神族里,亦属可圈可点。可能因为先天不足,只能靠后天外力弥补,于是着意打扮得浓墨重彩,整条鱼就是一株会移动的金银脂粉树,只见罗衣不见人。玉琼川若真如传说中那般国祚不兴,大概是因为要供养这么一位火树银花的公主之缘故。

龙君静静听着,锦澜涨红了脸,语声渐低,同时也清楚地表明,若龙君肯出兵襄助,这救援的代价,就是她。

她倔强而又满怀希冀地高仰起头,目光终于不再退避。这就是她此次背负的使命,以一个公主的身份,一个高贵却没什么实际用处的头衔,来作为代价交换军队。

大殿在她的泣诉过后陷入沉寂。唯一细微的响动,来自她腰间佩戴的珍珑同心球。那球由一整块白玉挖成,从内到外透雕出九颗空心圆球,层中有层,环环相套,交错重叠。每球周身遍布百孔,雕镂着精美繁复的百花纹饰,最内一球为实心,颜色丹碧粲然,其外八球则洁白通透。若以金簪自孔中依次拨之,则内中所有球圆转活动,日夜不歇。

如此精雕细琢,巧夺天工。下了这样巨大的功夫,希望他能喜欢她精心准备的每一样饰物,进而喜欢这些装饰下的人。能做到这一点,最起码证明了她的出身实至名归,并且怀着何等志在必得的决心,将自己当成一件礼物拱手献上。

外面的世界终究和涂山不同。我觉得颇费解,既然族中正经历着如此巨大的浩劫,真的心忧戍国,则该以军人的身份,光明正大表达为解救国家而舍身的决心。眼下这番造作,以为把对方置于冠冕堂皇无法拒绝的高处,就能得偿所愿,实则把自己逼到了进退维谷之境。孤注一掷是小孩子的幼稚把戏,结果往往连个水花都见不着。所谓难堪大任公主病,最误人是少女心。

龙君听了,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没有表情的面孔可以解释为客气,也可以说是冷淡。

他的目光穿透湛蓝海水,落在一堆绕着光柱旋转的斑斓鱼群上。看得出他其实很不耐烦。每当他觉得无聊的时候,就会露出这种漫不经心又略显忧郁的神色。我却怀疑,他可能是在偷偷想念溪涧那些无欲无求简单快乐的彩带鱼。

但当着高朋满座,身为四海之主应有的涵养风度仍旧无可挑剔。

锦澜越发心里没底,带着求救的目光朝西海龙君呜咽一声:“姨父……”

琰融打个哈哈:“这个……今日聚宴原该只叙旧情,不谈国事。有道是客随主便,老夫何德何能,一切但凭东君定夺罢了。”

连锦澜的亲姨父态度都这样模糊,南海、北海两位龙君自然更乐得静观其变。这其实很好理解。以他们的位高权重,不蹚这浑水毫无损失,掺和进来,未见得有什么好处,却免不了损失自己麾下兵力。一群各怀心思的主儿被摁在同一张桌子上,眉眼官司打得热闹,满堂肃穆里藏也藏不住一派锣鼓横飞的铿锵。

龙君将视线收回,终于懒懒开口。

“玉琼川之乱,鲤皇罹难,四海同悲。但——本座不能为了一个女人轻易动用军队。即使是多么举世无双、出类拔萃的女人,也绝不能成为一个值得贸然发动战争、置万千水族性命于不顾的理由。”

没有人感到意外,他的回答也并未出乎我意料。信心满满的锦澜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一时惶恐无语,龙君干脆利落的拒绝吓得她不敢再继续哭泣。

在众人的缄默里,龙君懒懒起身,拂袖而去。司礼鱼官识相地唱喏,长宴中场暂歇,早有鲛仆奉上备好的醒酒汤,服侍宾客们入雅室暂歇,重整仪容,以待再次被宣召入席。

随龙君一行曲曲折折地绕了好一会儿,心里还惦记着方才的不快,忘了观摩麟趾宫的景象。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出现一座大殿,名叫浮梁殿。虽是白昼,殿前仍旧灯火通明,辉煌灿烂得一石一木都纤毫可辨。

有个锦衣丽人正压低声音训斥一名侍从,看服色依稀像是入城那日为龙君拉车的鲛仆之一。堂堂七尺男鲛,此刻抱头瑟缩在廊柱下,浑身颤抖,几乎快被当场骂塌。

走近才发现,锦衣华服的丽人正是夜来,看神情和动作都显得很是焦虑急切,往日娴静风仪荡然无存。这么反常的表现,猜也猜得到只有一个原因,想必锦澜在宴席中搅起的风波她已经听说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情敌环伺,把好端端一个如梦似幻的美人搞得那么扭曲。何况这情敌还是个出身名门,美貌和财富兼备的劲敌。

龙君的身影一出现,夜来骤然收声,敛裾参拜,却并未跟进殿来。紧跟而至的,是名身着铠甲的魁梧武将。奉茶的仆婢称其为“犴獬将军”。这犴獬将军生得黑面阔口,脸上两排鳃洞裂开,露出森白利齿,十分彪悍骇人。细看去,原身竟是尾电鳗,一激动就浑身火花乱窜。

想是他早已按捺不住,大步踏上前来便要直言进谏,语气也带着出身军旅之人一贯的悍勇刚毅:“玉琼川与东海一向同气连枝,君上今日何必对鲤皇遗下的孤女如此不留情面?”

龙君固执地坚持己见:“本座也知道这是同玉琼川建立两国联盟的好机会,但本座不能为了一个女人就轻易将三军族众丢上战场。再者说,海夜叉这些年究竟是怎生崛起,根基深浅如何,哪里来的靠山,根本情势未明。贸然倾举国之力挑起干戈,还不知渔翁得利者谁。”

一道幽蓝电光噼啪闪过,震得太玄手中的炖盅盖子直扑棱,脚下金砖都跟着颤了三颤。犴獬将军激动得一手紧按腰间佩刀,几番纠结,还是耐着性子再劝:“君上此言差矣,若能借此机会发兵拨乱反正,岂不正好将属国玉琼川直接纳入麾下,效仿昊帝娶凤鸿氏接掌凤鸟族?就算不为开疆扩土考虑,那海夜叉如今已是几次三番欺上门来,若一味退让、打不还手,我东海水族岂不成了四海八荒的笑柄,还谈什么海清河晏四方太平?”

龙君对犴獬的怒气置若罔闻,揭开白玉碗盖伸头一瞧,皱眉道:“最近御厨里海马多得炖不完还是怎么?回回入膳都有它,早也喝来晚也喝,本座现在见着海马就发腻,换个口味不成吗?”

太玄笑眯眯一揖到底:“君上容禀,这海马又名‘龙落子’,虽算不得什么稀罕物,却是固本培元、养精益肾的良材。药补不如食补嘛,俗话说‘欲速则不达’,有些事……太快了,反而不得其妙处。君上平素海务缠身,难免劳神太过,又有幼棠姑娘在侧,就譬如今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