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灵殿下。”

等了许久,背脊渗出的汗都快跟海水融为一体,想象中的噬咬和撕扯却迟迟未至。头顶响起的,是一声闷如洪钟的咕哝。

从指缝间偷偷掀开一线眼帘瞧去,灯笼般的龙眼里倒映出我瑟缩成一团的身体,半段龙尾紧紧盘在身前,因为紧张和恐惧,侧鳍全部倒张开来,鳍刺根根树立如刺。

它是在叫我吗?想要应声,努力了尝试好几次,只能从嗓子里发出几声断续的呜咽。若被龙君看见,定又要被嘲笑胆小如鼠没出息。

“这位……龙神……是在叫小狐?神尊大人……认……认识我?我……我不是故意闯进来……”

蜃龙眨了眨眼,搅起水波暗涌,将我散落身前的长发全部拂到脑后,眉目清楚露出,再无一丝遮挡。就这么定定与它对视了半炷香,却见它终于收了利齿,卷起尾鳍,往后猛地退开数十尺。

我一动都不敢动,卡在岩壁正中,恨不能当场融进石头里遁形。

约莫蜃龙今日心情上佳或实在心情太糟,以至于没有胃口,竟默然扭头扎进了茫茫海沟深处,转瞬便销声匿迹。

绷紧的心神一驰,四肢都瘫软如泥,摔落在沙地上。习惯性地掏出手帕子来要擦擦额间冷汗,却反应过来那手帕乃是我命中的克星——小春空。反应过来后,汗当然还是要继续擦,越擦越堵心,越堵心就越用力,简直快要把额角鼓捣破。

春空被揉搓得浑身发痒,忍不住奶声奶气叫唤起来。

我学大垂的模样拎起他来抖了抖,叹道:“你可真好命,看来蜃龙今晚肚子不大饿,否则咱俩全加一块儿,都不够给它塞牙缝。”

见四下无人,便将春空化回原形。刚刚死里逃生好几回的小奶娃,神情竟出奇地镇定,牵着衣袖安慰我道:“姐姐别害怕,他不敢吃你。看门的仆从,不会拦着主人回家。”

几番连惊带吓,本就糨糊一样的脑瓜越发转不过弯来:“你说什么?……”

“没什么……蜃龙走了,我们快进去吧。”

托赖龙君最后那声仁至义尽的吩咐,沿途都没撞见半个兵卒,但可想而知接下来必定还有一轮铺天盖地的搜捕,赶紧遁入镜城龙宫避一避才是正经。

随龙君厮混过不长不短的时日,对内宫格局虽算不上了如指掌,也不至于全无头绪。沿着记忆中的御铃廊行去,绕过八角楼小径,就看见中庭栽着株令人百感交集的海青果树,同大垂替姜夷爬的那株,位置一模一样。这华美诡异的宫殿,果然从里到外都和海底宫城互为镜影,大到一砖一瓦,小到一草一木,几乎分毫无差。

在先去熟悉的流泉宫还是先去御膳房这个问题上,我和春空第一次产生了比较严重的分歧。

嗷嗷待哺的春空自从进了东粼城,日夜藏身担惊受怕,还没正经下肚过一口热乎饭食,早就对龙宫御厨的手艺垂涎已久。我则一心想先去流泉宫,不知龙君曾指点给我看的那方溯世镜是否在镜城里也有一面。如果万幸能寻到,便可从中看看海底留下的那堆烂摊子现如今什么状况。我是龙君大庭广众下诏要带在身边照拂的故人之妹,过不了几天偏又不争气地“通敌叛逃”。识人不明太过打脸,恐怕会令他在东海水族面前声望大跌。

说来说去,到底还是放不下他。但这点放不下的小心思,可实在经不住被拿到明面上说来说去。小夜叉一张利嘴,损起人来入骨三分,我早在他调侃锦澜时领教过,心有余悸得很。

掂量一番,遂决定先带他到厨下寻摸些点心垫肚子。

舍近求远拐到御膳房,望着满室清锅冷灶,顿时双双傻眼。这才想起来,镜宫虽不出所料的精致奢华,也理所当然荒凉得万径人踪灭,连半个水族影子都没有,哪里来的御厨和佳肴。

仰天长叹一回,只得挽起袖子来亲自下厨,就地取材,把那树根底下的珍珠海蘑菇挖了好些出来,架在灶火上一通猛烤。

橙黄的火舌跳跃,映得颊边温热,不禁想起杏子林旁,龙君月下烤蘑菇的风姿。一时失神,回过头来再看,眼前这蘑菇,难免就烤得有那么点……呃,焦香四溢。

春空望着盘中颜色杂灰杂白的物事,大眼睛忽闪忽闪,愣道:“姐姐的手艺……真是独树一帜,令人赞叹。”

“废什么话,姐姐我手艺再不济,肯定毒不死人,吃不吃随你。反正我成年了,又不是两百来岁的小娃子,不吃东西也不会饿死。”

“所以……狐族对好厨艺的判断标准,就是能不能毒死人?”

“那不然呢?春空啊,吃饭这事,纯属口腹之欲,乃是我等修行之人须得克制再克制的杂念。这么简单的道理都参不破,怎能有所精进?你看龙君,除了推不掉的宫宴,什么时候嘴里吃个不停。”

小奶娃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终于抵不过腹中空空,带着视死如归的坚决朝蘑菇咬了下去,脸上挤成皱巴巴一团:“未来的姐夫……好口福。”

装模作样这事,只要开了头,就得一气呵成,断没有半途而废前功尽弃的道理。我转过身去,给他留下个高深莫测的后脑勺,清了清嗓子笃定道:“那是自然。”

春空吃得艰难,慢条斯理好半天才咽下一小口,又眨巴眼:“一句话都来不及解释就这么跑出来,姐姐一定很挂念龙王吧,三句话不离他。”

我心惶惶,诧异回头:“有这么明显?”

难为他小小年纪,时不时扮个老气横秋的样子倒也活灵活现。这小子两爪一摊:“姐姐自己觉得呢?”

“才怪,欠他那么多高利贷,这下一笔勾销,心里不知多爽快。”

“唉,俗话说那个‘易求无价宝,难得……'”

这话就严重了,我被念叨得头皮发麻,赶紧抽刀断水:“俗话还说了‘食不语,寝不言',这盘蘑菇要吃不完,以后连草根树皮也欠奉。”

春空嗷呜一声,赶忙把整张脸埋进盘子里,吃得狼吞虎咽头也不抬,显然是真的饿坏了。

“春空啊,你说你干点儿什么不成?小小年纪,干吗跑出来乱打仗?这下知道战场刀剑无眼,不是闹着玩的吧。”

春空口里塞满吃食,含含糊糊答得牛头不对马嘴。

“我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长兄从军?可就算征兵不足,也没有硬拉两百岁的小奶娃去上阵对敌的道理,这太……”

“不是征兵,是我自己一定要去。姐姐有所不知,按族谱记载,我和弟弟妹妹正好排在了‘思’字辈。二妹妹名‘思夏’,三妹妹唤‘思秋’,最小的弟弟叫‘思冬’。”

“唔……好名字。大俗大雅,朗朗上口得很。按排行,恰是个‘春夏秋冬’嘛。”

夸完才猛然觉出不对,“等等……春夏秋冬,‘思’字辈……所以你其实……应该叫……叫……”

小奶娃把空盘往脚下一撇,当即瘪着嘴泫然欲泣。为了维系来之不易的忘年手帕交,我硬是把“思春”两个字咽下肚去,憋笑憋得肝肠寸断。难为他,好好的唇红齿白少年郎,叫什么不好,偏叫个思春。这样让人难以启齿,已经明显超出什么雅俗之论的范围,难怪他死活不能接受。

彻夜促膝闲扯间,我终于弄清楚连鱼叉都捏不稳的小春空,何以够胆孤身闯龙潭。

话说夜叉族崇武,军功才是衡量族人在族中地位的唯一标准。没有战绩,就没有赢得尊重的资本,更别提话语权。夜叉四皇子乃春空的皇叔,可见这孩子出身不低,大小也是王族宗室子弟,论资排辈也好,尊重旧俗也罢,轮到头上的排行就是板上钉钉,改名更是万万不能。若哪个小字辈都敢随心所欲地自己更名改姓,岂不乱了辈分纲常?

于是苦命的春空求告无门,绞尽脑汁才琢磨出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偷溜进此番偷袭东粼城的前锋营,到真正的战场历练历练,试图蒙混个看得过去的军功扛回家。说不定在族谱上改名的事还有商榷余地。

一席话听罢,我唯有咂着嘴唏嘘不已:“少年,就为区区一个称呼,你也是太拼了。”

“原本小孩子家叫个什么都无所谓,贱名儿好养活嘛。可我很快就会长大啊,再过八百岁就成年了,难道等以后遇见心仪的姑娘,我要站在她面前说‘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思春是也'?”

他边说边咬牙握拳:“为了终生幸福,必须豁得出去。”

那画面太美我不敢想,默默抱着腿打了个哆嗦,“诚然你的顾虑,也不是没有几分道理……”

这厮打着饱嗝,夸张长叹一声:“所谓风萧萧兮易水寒,少小离家老大还……”

春空一转文,我就脑袋疼。好容易把他哄睡下,片刻也等不下去,立即去寻流泉宫。

如果迷路能当饭果腹,世上哪里还需要蘑菇。

原本熟记于心的几条通途,走着走着就迷茫到神仙也犯愁。

伫立在面前的巍峨殿宇,和记忆中的流泉宫位置一般无二,规格却又大了数倍不止,重檐叠翠,飞阁流丹。此情此景,令人如坠迷雾。我几欲破壁而去,又见匾额上书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细辨之下,题的是“绾云宫”。

虽不是要找的流泉宫,来都来了,哪有过门不入的道理。

缓步拾级而上,推开虚掩殿门的刹那,已被眼前场景震惊得无法言语。大片闪烁的流萤汇聚成一片光影的潮水,争先恐后朝外涌去,差点把我掀个跟头。

我手忙脚乱赶紧将殿门闭合,宁静的漆黑重新蔓延开来。

殿中全无半点灯火,剩余的流萤蹁跹四散,洒下一片淡绿的幽焰,点染得四下清光斑斓。内中格局与海底流泉宫肖似,借着穹顶镶嵌的夜明珠微弱光辉,依稀可辨,内中端的是空空如也。藻井画壁色泽凝艳欲滴,仿佛昨日刚刚点画而成。帷幔轻纱悬空飘垂,不见一几一案,一应摆设俱无。高台玉阶的尽头,当然也没有另一面溯世镜。

当下甚觉失落,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这地方又大又空寂,静得人心慌意乱,光线暗淡得近乎不能视,但冥冥中似有一股力量,牢牢缠绕住双脚,被不由自主拉扯着前行。

我从没来过这里,却又对每一条本该陌生的甬道了如指掌:哪里有立柱、哪里设隔屏、何处转角窗扉净、何处雕阑悬宫铃。

最后停在殿宇尽头紧闭的朱漆对门前。

从悬梁直开落地的两列长窗被海上疾风吹开,海风清澈微咸,如同湿润的眼泪漫卷。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浓稠得化不开的哀戚,被这莫名的伤感牢牢抓住,连手脚都变得冰冷。

如果没有做好承受一切真相的准备,就不要轻易打开掩藏秘密的匣子。

满室大红帷帐如怒潮翻卷,心头狂澜亦相去无几。

门后是个奢华无比却显然荒废已久的喜堂。

一切都维持着它当年的模样,断裂成两截的古琴横陈案上,一弦一柱,诉说着无从探寻的变故和慌张。烧了半截的龙凤喜烛,红泪淋漓,似凝固千年的血,凄怆而触目惊心。

牙床前的纱屏倒地,斜搭在覆满尘埃的脚榻上。雕花喜床四周挂满无数影影绰绰的红纱,约莫见其后锦衾横陈,一片凌乱。我咬着唇,孤零零站在地心,如被困在茫茫孤岛浮屿,迟迟不敢上前去将那濡湿的纱帷束起。

龙君从不让人靠近的海上禁地——东海镜城最深处的秘密——就是这看起来兵荒马乱的喜堂。原来他是娶过亲的,却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整个龙宫上下都守口如瓶,连太玄也从不敢提及半字。他娶的究竟是谁?东海龙主正经迎娶的君后,何以在《八荒志》里全无丁点记述。只有一个原因,那是个不容于诸天的堕仙。

章峨山上,他曾望着我的额头若有所思说:“我见过这么大的堕仙印。”

海上风云瞬息万变,疾风过后必有骤雨滂沱。半空中忽炸起一声闷雷,冷意四起。

我仓皇后退,急欲避开这一室触目惊心的殷红,逃出海底龙宫时,身后追兵杂沓,也没这么恐惧过。慌不择路间,脚下冷不丁踩中一只歪倒在地的鼓凳。惊惶之下,徒然地伸出手去欲寻个攀扶之物,却只拽住半幅在半空中摆荡飘拂的纱帘。可那腐朽的帘幔并不牢固,竟被撕扯得整片断裂脱落,兜天罩地飘下来,层层缠绕了我满身。

这一滑摔得极不凑巧,额角恰磕在香案的翘头边,一阵猛烈的晕眩袭来,万般心事萦怀,终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