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雷轰顶海水倒灌,也没这句石破天惊的鬼话更让我惊撼:“为……为什么?这两件事……有……有什么关系吗?”

龙君坐在床沿,双臂张开来,撑住我身后床栏。我的左右都被那咫尺间的怀抱拢得严实。

“当然有关系。你不能回涂山求援,芜君那边,暂时还不宜知晓此事。涂青岚是在东海丢的,狐族和龙族本就有嫌隙在前。眼下所有人都以为你俩勾结夜叉才导致龙宫被偷袭,若不能由我发兵讨伐北溟夜叉,将涂青岚救回交还给涂山,则一切都无法水落石出。误会永远也解释不清,很快就会被有心之人煽动成两族的大战。”

他边说边趋身近前,海水般清冽的气息重又迫在鼻端,风雨不透:“幼棠,难道这是你想看到的结果?”

我偏过头去,望着窗下被风吹得哗啦翻动的纸页,竭力往后靠一点,艰难地一寸寸挪:“所以,你这算是……在求亲?”

他郑重点头:“对。”

脑门又昏沉沉热起来,我有点发蒙。水族的求亲方式,真是别开生面,能直接把人呛晕。

然而他毕竟是在求亲。前几天还以为再也相见无期,过不了多久居然面对面商讨是否共结连理。

我心中的那头小鹿蹦来蹦去,以为是生气的缘故,可生气只会憋得胸口生疼,并不会有这种复杂难言的况味。从未这么无畏,从没如此胆怯,如此真实,却又如此虚幻,如此痛惜,又漾满难言的柔情。

原来爱上一个人,会有这般强烈到水深火热的难过和喜悦。这是否就是话本里写的“相近情怯,悲欣交集”?不管他有多矫情,多小气,多霸道,这就是生平第一个认真说要娶我为妻的人。突然分别的日子里,思念有多清晰,都丝丝镌刻在眉间心底。

在他说出“嫁给我”的那一刻,我几乎以为上天被我的意志打动。已经不必找借口否认,我爱他,并且,愿意嫁给他。可……不能是因为这种原因。

调匀了数次呼吸,才艰难地吐字道:“我不答应。”

话一出口,当即被深深的失望湮没。

龙君微怔,唇角滑过几许模棱两可的失落。

我下定决心,鼓起勇气仰头对上他的脸。那容颜俊美无俦,分明轮廓沉浸在月华的阴影里,瞳眸深处翻起暗潮如涌。他大概还不太习惯被拒绝。

“你不是说过,绝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动用军队吗。即使多出类拔萃的女人,也不值得这么做。我并不是什么出类拔萃的名门贵女,只是芜君捡来的单尾野狐狸,涂九歌名义上的妹妹,当然也就不是正经涂山帝姬。我……高攀不起。”

“可若这个女人是我的夫人,她就值得。不管她来自哪里,只要我认定并明媒正娶留在身边,她就是天地载册的东海君后。”

够了。

捂住耳,闭上眼,瑟缩到床角的尽头。他眼中坚定的光芒化为利矢,猝不及防刺痛我,肺腑被扎出千疮百孔,空荡荡透着风。

他要娶我,只是为了发兵北溟能更加师出有名,心心念念记挂的,也只是龙狐两族的关系是继续水火不容,还是迎来新的转机。上神的世界我不懂,也理解不来。若锦澜能有锦芙一半争气,他恐怕就会毫不犹豫答应联姻玉琼川。靠婚姻嫁娶来巩固势力,本就是这些远古神裔用以抗衡天地最司空见惯的手段。

走神的刹那,蓦地想起喜堂那张残琴。一弦一柱的思念,终于落完最后一个音阶。

“你凭什么会觉得,我为了大垂就一定肯答应?从夜叉手里救回族人,是我的责任,不管多难多危险,都没有理由逃避。但终身大事,在你眼里,就只是场用来赌一赌两族能否冰释前嫌的交易吗?当你赢了以后,我又算什么?”

“我输了。”

这人,一举一动永远出乎意料,这下换作我张口结舌,不知该何以为继。高傲如他,居然落落坦然地开口认输。如果没记错,在口舌之争上,这是我头一回超常发挥力压龙君,堪称开天辟地。

他自嘲地牵出个苦笑:“我……我是怕你不肯答应,才会糊涂到用涂青岚来做借口。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让你这么生气。真是昏了头。”

“我没有生气……只是伤心。真奇怪,到了此时此刻,我难过的,并不是你把和我成亲当作出战的借口,而是……是……我竟然蠢到对前车之鉴视而不见,喜欢上你这么一个满脑子都是政治联姻的人。”

“你说什么?!……”龙君突然异常激动,我以为他终于被挫败感激怒,倒吓得一个哆嗦。

定了定神,终于鼓起勇气,坦然望向他的眼睛:“我刚才说的这些,可能在你们水族眼里,是寡廉鲜耻家风不正。可是在东粼城外,大垂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说,连自己真实心意都不敢面对的人,就不配得到最好的相对。所以我并不觉得,承认对你的喜欢是种耻辱,尽管……这是很不该有的心事。可惜你并不,你把娶我当成交换条件,才是对我的羞辱。所以,我不能因为任何别的理由答应这桩婚事。”

“如果我说,想要娶你,只是因为喜欢你呢?幼棠,我不是在跟你谈交易,也从未想过强迫威胁你……我是在求你,嫁给我。”

他很少,不,是从来没有这么温柔地唤我的名字,这么低声下气地说话。

“你喜欢我什么呢?我那么笨,来历不明,修为糟糕,连尾巴都只有一条。”

“我喜欢你乐观执着,连着烤煳了七百九十六朵蘑菇,居然从没怀疑过自己的厨艺,还能在我找到你之前,靠吃那个活下来。”

我抿着嘴哭笑不得。这才是他。

龙吉公主曾预言,将来帮我承过第一轮千年劫的人,就是我未来的天命夫君。我笑着反问她,如果最终战胜千年劫的,是我自己呢?那是否意味着,我命中的夫君将永不出现。而她对我说,没有永不改变的命运。连星辰的轨道都能逆转,世间又有什么能恒常如一?所谓命运,就藏在人的言行之中。你所做的每一个决定,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形成新的未来,改变既定的宿命。

龙君伸出手,小心翼翼撩开我鬓边碎发,观察我的脸色:“好不好?”

这才发现,他的声线不同于以往清亮,似是熬了多日未曾歇息。低哑的尾音勾出几许缠绵意味,如水波层层荡漾。

“答应我,好不好?”

他方才说春空游了四天五夜,才刚刚抵达阗星城。那么我起码已经昏迷了四个晨昏。原来龙君早就已经找到我,却一直藏在不知何处,默默看顾守护。这些日子,连我一共祸害了多少蘑菇都数得一清二楚。直到春空远走,才现身相救。而且,他并未再对那孩子出手刁难,佯作不知,放了敌俘一条生路。

“东海龙君若娶了只山林走兽,大婚之日,是否要双双悬于东粼城外十丈高台,参拜四海?”

若不是城外激战,他放出将海夜叉统统扒皮制成海疆图祭旗的狠话,也不会让我误打误撞救下小春空,更哪来今日这番因果。此话一出,我俩都忍不住相视笑起来。

他俯身再近前几分,将额头抵住我的,却不慎压着那处曾在喜堂磕出的伤口,当下痛得我嘤咛一声。

见他指叩法印,捏起咒诀,掌心腾起一轮清光,再将那光晕贴覆在伤处,顷刻便复原如初。

“还有哪里受伤?”

我松一口气,忙摇摇头表示没有了,他却不肯就信。

“这里呢?……”耳珠旁掠过温热,耳垂已被一阵湿润包裹,酥痒瞬间漫过四肢百骸。

柔软的薄唇继续辗转,又似雨丝拂落在颊边:“这里有没有?”

未及回应,便突然用力扳过我的脸,用舌尖撬开齿关:“我要检查一下。”

这番“检查”,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彻底不留余地。

唇齿相覆,掌指交缠,肌肤熨帖,连指尖血脉都扑扑狂跳。我偷偷将眸子睁开一道缝瞧去,却发现他也正不转睛地望着我。他白皙的面庞泛出桃花色泽,眼波似能滴出水来。黑暗中,一龙一狐,就这么执拗地望着对方,谁也不肯服输地先闭上眼睛。我是难抑紧张和好奇,他是不是因为天生就不懂得什么叫害臊,完全不得而知。此情此景,和话本子里描述的风月沉醉相差无几,却又有那么点儿不一样。看来书这东西,还是不能尽信。

多亏即翼泽一番启蒙,这次我总算知道,空出来的胳膊该摆放在哪里。

然而“不懂害臊”并不是此刻面临的最大问题。他的得寸进尺越发没完没了,很快就不满足于方寸间的攻城略地,开始沿着耳际滑落至颈项,一点点厮磨下去。那齿痕细密熨帖,混着呼吸的灼热,烫得人浑身如浮在云絮,轻飘飘使不上半分力气。

一啄一饮,一劫一缘。

喘息的间隙,徒劳地抵住他胸口往外推,说不要。

“我……我还没答应马上嫁给你。”

“没关系,明儿再答应也是一样。”

他急切而坚定,势如燎原,分寸不让。拉扯间,腰后垫的绣墩不知怎么被丢下了地,远得够都够不着。整个背脊失去了所有依托,被压得仰倒在衾褥间。一上一下,相贴太紧,交叠的姿势无比暧昧,连彼此心跳都清晰可闻。一声接一声,都是情潮如沸。

龙君这是要干什么……这么快就等不及把尚未落定的夫妻之名坐实吗。虽然狐族行事一向洒脱不羁,并不似凡间男女,有那么多繁文缛节的礼数需得遵守。便是还未成大礼的鸳侣,情到浓时共赴巫山也没甚大不了。但现下离他出言求娶,前后都不过一刻钟,他就这样……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究竟当我是个什么。心头突然泛起一阵浓浓委屈,怎么都化不开。

所有的不确定,蔓延若决堤,我这才真正慌了起来。

左右争不过,忽悟到什么,忙把下半身化成龙尾,不料又被他用同样的变化压制住。浅金银白两段龙尾绕在一处,鳞片摩擦的沙沙声如珠玉相击,每动一动都绞缠得更紧。这下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忙乱中手臂挥动,拽扯住纱帐,忽将床架旁悬系的珊瑚钩子撞得哐啷乱响。

那珊瑚钩的响动听在耳里,不啻惊魂铃。声声遥远而空茫,却在脑中劈开一道雪亮的豁口,巨大的恐惧和悲伤猛地钻涌而出,每一根寒毛都凝结成冰。

我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何那么惧怕这声响,尖叫着抽泣得上气不接下气,无论如何自控也停不下来。

龙君从我身前松散的领口间抬起头来,意乱情迷中醒过神,也显出少见的愕然和无措,耳郭边沿泛起的潮红瞬间褪去。

他将我不停拍打的双手齐腕扣住,控在头顶,身子却迅速弹开两尺,离得稍远,再不敢近前。一边躲避踢蹬,一边迭声轻哄:“是我不好,一时忘情,吓着你了……幼棠别怕,我不是存心……我……”

从来只见他巧舌如簧,谈笑间轻易就能把人挤对得灰飞烟灭,几时这等耐住性子温存软语。百般地解释道歉,急得脸都发白,我竟觉得有点于心不忍。

本就虚弱,哭闹得累了,再度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天边钩弦都沉落云霭。侧身面朝西窗斜躺着,略低头扫了一眼,身上被揉皱松解得不成样子的衫裙,已经重新变齐整,每一根系带都绾成结,仔细打理过。他也侧躺着,从身后揽过来,双臂环绕腰肢,下巴抵住我头顶,是完全包裹占据的姿势。

龙君的怀抱仍旧炽热,呼吸却平缓,连一根手指也不再乱动。就这么安静地一言不发,心跳在同一个位置。是自己这些天太过紧张,发生了太多事,难免一惊一乍,想必也把他折腾得够呛。这么想想,当即原谅了方才的莽撞,任由他抱着。

寐语浸夜,月漫花窗。宫城下的潮汐温柔涨落,水声轻拍岸。晃碎的波光映得满室潋滟澄澄,似一个遥远而不真切的梦境。

轻吁一气,马上被身后人察觉。

“在想什么?”

“想春空。也不知道这孩子现在怎么样了……回了家,和族人在一起,再也不必流落在外受人欺负,他肯定很高兴。”

“你若是喜欢孩子,我们自己可以生。”

脸颊又烧起来。好不容易风平浪静,这话头怎么也得支开去。

“那……我睡着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他用下巴蹭了蹭我脑后的头发,语气平实:“忍得难受,在念静心咒。”

诚实是美德这句金玉良言,在他身上怎么就半分都体现不出来。毫无遮掩的坦白,只会让我在黑暗中更加面红耳赤。

长久以来无处释放的困惑,鬼使神差般冒了出来。这个口口声声要当我夫君的人,曾经娶过我的姐姐,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你要和我成亲,真的只是因为喜欢我吗?我……不是你的第二只海螺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