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遥远的距离,承乙的面孔实在难以分辨。但春空说,那确实就是他的第三位皇叔,如今的夜叉王。

承乙骑乘的战马比寻常坐骑都要高大,俨然一座会飞奔的黑色铁塔,迅疾如飓风骤卷,须臾便逼到了临渊近前。

他对强敌身后望之无垠的军队视若无睹,只扫视了一眼遍地雕题残肢,淡漠道:“东君善战,名不虚传。”

临渊付之轻哂,“铮”地弹了一下剑身,清越脆响嗡然回荡。

“难怪世人都说,若无家贼,定引不来外鬼。巡海夜叉世代戍卫边疆,与雕题誓不两立,如今脚下一尺一寸,都是你的先祖搏命所留,就在这阗星城外,随便找块地往下挖,不出十尺必定埋有忠骨。南蛮雕题贪婪凶残,早有吞象的野心,拍拍脑袋就跟他们同流合污,不怕引火自焚?”

所谓谈判,必须找出对方阵营中能做出有效决定的那个人来谈。只有同是位高权重者,才会真正明白彼此的价值和分量,能站在势均力敌的角度判断对方给出的筹码轻重几何。所以临渊不愿跟百里风浪费时间。

他等了一整个白天才姗姗来迟的承乙跃下马来,声如洪钟,随海波扩散到很远:“剑有双刃,武备七德,战之功过,原本祸福难料。但我海夜叉自天地有序以来便自成一族,从未屈服于任何刀兵之下,也不该成为你东粼城的附庸。我要做的,是带领族人在这茫茫沧海缔造属于自己的国家!”

打破四方神龙分治海疆的局面,划出一片不隶属于任何强大族群的地盘,供海夜叉世代生息繁荣,就是承乙宁可豁出性命也要实现的愿望。

临渊沉默片刻,语气微冷,用清泉敲玉般的声音徐徐反问:“武有七德,你已失其六。那么你是觉得,自己有本事可以做到在本座眼皮底下,引来外族践踏东海世代守护的海域?”

“不容易,但值得付出性命一试。上天既将人放错了位置,就该凭自己一双手去披荆斩棘,让双脚走到正确公平的地方!”

父君曾在论道时说过,天地虽不再混沌,但世间之事却不能化作白纸黑字摆在面前,任由人去按对错品评。书中的道理固然值得遵循参考,但人心之曲折变化万千,不会照本宣科,难免泥泞周旋。每个人都有他自己认为正确的事,要想愿望成真,首先要学会选择愿望。

我不能站在临渊的立场上,轻易指责承乙的愿望是个逆天而行的谬误,也不能认同他弑兄篡位试图倾覆东海的做法,只是为城下即将掀起的血雨腥风捏一把冷汗。

“统领全族这种事,不太适合你。你只会把你的族人卷进无法平息的战乱,搞得浮尸遍海,生灵涂炭。”临渊平静地说。那安闲的态度,仿佛在谈论一件遥远且与他无关的事物。

“诚然三界广袤,允许存在各式各样的野心或者欲望。就注定有些人的愿望将截然相反,不能同时实现。有破灭的,就有被成全的,这才是万物运行的规则,规则就是一种平衡,而不是所谓的公平。如果只要付出努力就可以得到想要的回报,肯投入全身心孤注一掷的人不会少。天地间将充满各种拥挤的不甘和执妄,这片古老的大地会变成什么样,你想过吗?”

咄咄逼人又绵里藏针的诘问令承乙心潮难抑,将手中兽首弯刀狠狠掼进沙地三尺。金石之声铮然轰鸣,像是在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壮大声势。

“这天地将会变成什么样,那是至高无上的神祇才需要操心的事。而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对别人的愿望指手画脚,傲慢地否定?”

他顿了顿,又跨前一步继续嘶吼:“你有过理想中的国家吗?一个固若金汤、富饶而法度井然有序的乐土——你想象过它应该是什么样子吗?你没有。因为你本根就不在乎!身为东海龙主,为了个早已灰飞烟灭多年的女人,抛下海务千年不闻不问,连个面都不露,又把东海万千水族置于何地?他们在你心里,究竟能占多少分量你自己有数!青龙神广仁当年瞎了眼才把东海托付给你这样一个难堪大任的风流种子!你深谋远虑,你法力高强,可是那又怎样?就算能做到完美地驾驭这片沧海,却从未想过去改善它,引领它向前,去开拓新的未来!而我,甘愿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临渊面无表情地望着紧闭的阗星城城门,仿佛又深思远游。

“王冠不是屠杀的战利品。你所谓甘愿付出的代价,只是不断把别人的性命供奉在野心的祭坛上。一个没有敬畏之心、也不懂得尊重苍生的王者,一旦开始挥起屠刀,就不会停下。你一心只想着称霸一方列土封疆,云梦泽与东海万千水族复有何辜?雄心没有错,就怕一开始拿歪了主意。滥行杀戮之辈,必须接受惩罚。如果你已经做好充分的准备迎接死亡,那么,如你所愿。”

该说的都已说到山穷水尽。临渊终于收回眼神,皎洁的侧颜浮现几许阑珊之色,吐字却愈加沉稳清晰。我便知道,此刻他已在心里做了决定。

我默默蹲下,抱歉地望了春空一眼,又赶紧把视线调转开去。

如果这场仗,是为了东海的未来而非打不可,身为涂山狐族,根本没有立场去阻止和反对。

承乙仰天大笑:“余一人之死何足惜?和你为敌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我有可能会死,甚至万劫不复轮回无门。”

他用余光瞥了瞥被残沙掩埋大半的两片锦缎:“但你确定,真要拿你新娶的夫人来陪葬?”

我下意识搂紧胳膊,胸口堵得慌。战场离我很远,但害怕的感觉前所未有地强烈。我害怕听到那句不管不顾的回答。

无论如何抗拒,他的声音还是字字入耳。

“涂山氏是狐帝芜君珍贵的女儿,伤了她,整个东夷都不会同水族善罢甘休。甚至只需要挟她在手,本座必然不会拿万中无一的侥幸去冒这个险。可惜你大概误会了一件事——那座城里,并不是每个人都怀着和你同样的想法。”

临渊的剑没有指向承乙,却直直回挑向身后的军队。那整齐的天青色队伍,突然从中裂分为二,让出一道仅容一人通行的缝隙。

整个白昼的僵持,不是空等。

春空惊得捂住嘴巴,眼睁睁看着他的四皇叔雍禾从整肃的军队中越众而出,在剑拔弩张的两个人中间停住脚步。

“三哥,收手吧。开辟鸿蒙以来亿万斯年,从没有一个海夜叉要和龙主划阵为敌。这是忘恩负义,有违天道伦常。大哥、二哥都已经没了,父王留下的骨血就剩我俩,你在雕题手里当了三千年质子,才换来族中太平,大家才有今日的一切。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自取灭亡,也不能任由你拿全族的性命去赌一个疯狂的痴心妄想。若你现在迷途知返……”

我顿时恍然。与其说我成为人质这件事,能对临渊的决定起到关键的作用,不如说海夜叉们更急于摆脱对战争的恐惧。能用谈判来解决的问题,没谁真的想搞到血流成河。

承乙不在王城,春空年幼无法左右战局,但城中还留有唯一一个能名正言顺暂摄政务的雍禾。据春空言谈透露,此人性子儒雅倜傥,对王位毫无兴趣,向来没什么存在感。谁也没想到,这个韬光养晦多年的文弱皇子,竟不知何时偷偷倒戈,投向了东海阵营,关键时刻把承乙诈称有人质在手的谎言揭破,可见也是深藏不露之辈。

我不得不重新开始打量临渊,仿佛这才是初次见面。人心在他眼中如同白纸黑字般清楚,一眼望过去巨细分明,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纹一样。他游刃其中,狂妄但并不鲁莽,懂得在最恰当的时机分毫不错地掐住对手的命门,然后为己所用。

受制于人忍气吞声这种蹩脚戏码,他不屑入场作陪;两败俱伤硬碰硬的赌徒打法,他根本不会去尝试。尽管很需要赢下这场仗,但他说,绝不会拿我的性命去冒险。

我为之前的悲观感到些许羞愧。耳边仿佛又响起太玄拖长了尾音的慵懒声调:眼神不好,就不要随便树敌啦!

这个言语迟缓、看起来总是马屁拍不到点子上的老好人,他其实比我更了解临渊。任何心无旁骛的忠诚背后,必定有着超乎寻常的信任。他从不怀疑临渊就是东海水族唯一的指望。事实也再次证明了,他的判断没有错。

承乙的脸被硕大头盔遮挡过半,激动得双肩都在微微颤抖。

“人各有志,四弟既执迷不悟,认定眼前这厮更值得追随,尽可自去走你的阳关道。本王大业未成,岂有半途而废之理?就算苟活于世,他日恐怕无颜回想生平。”说着拔出戳进地面的弯刀,直指临渊。

深海的黄昏稍纵即逝,数不清的雨丝开始降下,将夜幕拉合得严密。北溟的寒冬,似乎比任何地方都来得更早。我感到一阵刺骨的冷意穿透衣衫,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不安愈发强烈。好像有更大的恐惧即将随着黑夜降临,却没法更清晰地分辨出,那究竟是什么,来自哪里。

临渊被刀抵在胸前三尺远近,仍自岿然不动,淡淡道:“战之过,不该祸及城民。”

他迟迟没有举起手中长剑,转而望向沙地上蜿蜒深纵的裂痕,我从那孑然的背影中看出一丝黯然。

“这些沟壑,本座不介意用雕题的残尸去填平,但城中老弱妇孺,也是东海的子民,他们不该为你一人的执妄付出代价。”

“现在放此狂言,不嫌太早吗!”

承乙挥舞长刀,长啸一声发出号令。但等了很久,都毫无动静。没有夜叉一兵一卒出来助阵。洞开的城门一片死寂,唯有他在一夫当关。

雍禾的里应外合相当于一次政变,带来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导致了阗星城内极可能已经激突到白热化的派系分裂。春空曾说,他的大部分宗族长辈们,从未想过要与龙主为敌。承乙的亲信主战,以雍禾为首的那一支自然主和。

在海夜叉归顺龙主后的千万年以来,北溟作为海疆北地的门户之境,很长一段时间里,仍旧过得动荡艰难,能选择的晋升之途并不多。想要站稳脚跟,在东海辟出一席之地,除了靠搏命杀敌、扫清异己,便是尽可能地同内海联姻。族中举足轻重的宗室将门,也由此而积累出了好几代的姻亲关系,交织互渗,一损俱损。在他们眼里,承乙和临渊的争执不过是东海内乱,和儋耳雕题之间,却担着不共戴天的世仇。

因累世居于蛮荒,时刻面对强敌环伺,夜叉族中崇武之风极盛,解决问题的方式一向粗暴直接,相信没有刀口底下劈不开的结。换言之,这些粗鲁豪迈的武夫,一旦觉出族中人有异志,可能危及自身,立即会毫不犹豫地拔刀相向,翻脸的速度不会慢过翻书。

承乙拉着世仇雕题来闹这一场,族中誓死同心者当然有之,反对者必定数目更为可观。此刻的阗星城内,不定有多少巴望取他性命来立功的表兄弟正排队等着。于是那些原本该出城迎战的叛军队伍,还没拉开旗帜就被雍禾的人给提前收拾利索。大战当前,内乱已生,分崩离析也不过只在朝夕。

以上种种,都是我的推测,不过经由春空一番探讨,和内城实际情况应该出入不大。所以此刻的局面是,承乙在外单挑,身后城门依旧紧闭,孤掌难鸣。

没想到在救出大垂后短短一个昼夜,看似平静空寂的阗星城,实则暗潮汹涌动荡迭起,居然发生了这么一连串变故。

倘若真能如临渊所言,通敌逆乱的滔天大罪只由承乙一人以性命担当,春空所担心的屠城灭族之祸就不会发生。同样,我也就没有再露面的必要。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目前局面下可以得到的,最好的结果。

我还是想,就这样安安静静躲在角楼上,看他用兵不血刃的方式,来解决这场叛乱。承乙伏诛后,夜叉族将在雍禾和春空的带领下重归东海。阗星城开,里面没有我,没有大垂,没有任何一只涂山狐。就像我们从没来过,从未出现。东海发生的一切,都和东夷涂山牵扯不上任何关系。

大垂似乎也略微放下心来,懒洋洋靠在墙角,只等着城下完事,便一同启程回涂山。

这应该是我第三次亲眼看到临渊孤身对敌。才发现原来除了抚琴,他的剑也使得这样好。游龙身姿,携长风云雾,寒冽浩荡。手中利剑快得化作一片清影,根本看不清来处,也来不及判断它下一刻将刺向哪里。

承乙誓死周旋,一开始就拿出浑不畏死的劲头,不是个好对付的对手。他心里很明白,若输,则百般筹谋功亏一篑,连忍受枯寂余生的机会都不会有。尽管被剑光交织的罗网逼得举步维艰,然而左劈右削之间,每每都有惊无险地避过杀招,只在四肢添上几处不致命的伤痕。

在实战中,花架子是没多大用处的。刀舞得再诡辣取巧,也只暴露了后劲不足的软肋,抵不过对手一记势如风雷的直取要害。临渊突然抛开长剑,一振衣袖,袖笼中暴窜出数道灼白焰光,朝对面摇摇欲坠的身影袭去。

乌沉沉的天几乎要倒扣在海面上,云海奔涌,同滔天黑浪汇聚在一起倒灌进水中,激起一轮巨大的漩涡。

承乙连人带刀被绞缠在刺目欲盲的光焰中,喉头发出一声古怪的响动。就在我以为这场胜败再无悬念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