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临渊夜夜栖于城南竹林破庙,太阴最盛时,他会坐在残破的屋脊,用竹叶吹奏出好听的曲子。我则盘膝蜷在绵软枯叶堆中,试着用早先在涂山习得的吐纳之法,引月魄精华来调息吐纳,以这肉身凡胎从头修过。但不知为何,进展比做狐狸时还要缓慢得多,或许资质实在太差。临渊不以为意,只好言劝慰我不要心焦,顺其自然就好,太过急进恐岔逆了气血,万一被魔障所困,岂非得不偿失。

他不知道的是,我之所以心怀失落,并非因为对道行高低有着不自量力的执念,否则也不会毫不犹豫就肯主动散去一身修为随他贬落凡间。身为涂山的千年资深废柴,自己是个什么斤两也早掂量清楚,断不至于在这上头生出什么非分之想来。我担心的只是,迦楼罗不晓得会在哪天突然出现,届时定免不了一番厮缠。临渊如今身上只余一半的修为,就算帮不上什么忙,也希望尽量不要成为他渡劫救世的负担。

这段日子以来,雍禾所说的上古遗事在脑中挥之不去,关于迦楼罗弑杀龙祖伏泽夫妇的这段冤孽过往,我总疑心和临渊自幼成孤的身世有关。好几次话到嘴边,却又犹豫咽下。若只是巧合也罢,万一他和迦楼罗之间真横亘着上一辈的滔天血债,又会不会对临渊这次历劫造成什么影响呢?因果这样莫测,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临安城中山明泉秀,树茂风柔,借着几缕竹叶曲的悠扬调子,与他整日无所事事打发辰光,醉里论道、醒时折花,将漫天星斗数遍。我只觉这般俗世鹣鲽与共的相对,远胜所谓仙家岁月多矣,行乐处,只争朝夕。

昴日星君当值后,我俩双双执了手在临安城中优哉闲逛。被仙族规矩拘束久了,从未亲历过人间这等桃红柳碧的繁盛,一切都目不暇接。

西湖艳色,在晚照中徐徐收敛,而天边一点浓光未散,翠柳长堤之上,游人往来梭织依旧熙攘。

也曾刻意留心,欲替他寻一寻那迦楼罗出没的痕迹,可惜三朝两日看下来,临安府确是个足斤足两仙妖无欺的福地,芳菲四月里,黄鹂夜莺等雀鸟随处婉转呖啼,乌鸦却连根毛也没见着。

他似乎完全没把应承娲皇的重任当一回事,每日里只顾牵着我东游西荡,指点一处处名山胜景,扯些野话闲篇,如此便消磨了数月。

这日行至钱塘名妓苏小小墓,说起这位命途飘零早早便香消玉殒的奇女子,都很唏嘘。

歇在墓旁的六角攒尖亭中,见两旁立柱还题有长匾,立诗云: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铸金。

临渊说,她慕的不是才,是那段求之而不得的情。情郎阮郁弃她而去后,从此再无音讯。伊人便相思成疾,终于沉疴不起。后来某一日,苏小小游湖之际,偶遇一名长相酷似阮郁的落魄书生,遂慷慨解囊,授以银两盘缠助其上京赶考。那考生不负青眼,果然高中,钦点了个滑州刺史的官衔,赴任时途经此地,却恰赶上苏小小病重夭亡,抚棺大悲一场,只得出资将红颜葬在西泠松柏下,造了这坟边亭阁相守,聊作对知遇之恩的报答。因有这段典故,亭子便唤作“慕才亭”,长长久久纪念着苏小小不容于世的一片痴情。

我抚着坟前离离青草,心头忽涌上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缠成个死结无处排遣,负气的话不经脑子就冒了出来:“就像镜城上的绾云宫?”我深深望着他的眼睛,“心爱之人再也求不回来了,于是遇上一个容貌肖似的,难免牵动隐衷。只不过因为,她只会在后来遇到的每一个人身上寻找阮郁的影子。如果书生长成另一种模样,苏小小还会如此慷慨惜才吗?她毕生所爱,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阮郁。”

临渊愣住,握住我的手一僵,良久方低声道:“我不是个念旧的人,但她留下来的东西,我是很少移动。却并不是为了寻找另一个替身,放进去当作睹物思人的安慰。你若不喜欢这些凡间的故事,我以后不再说便是。”

近在咫尺的眸子定定回望过来,水墨般黑白分明,看得我一阵慌乱。本来好端端的踏青赏景,又去翻出些陈年旧账来斗嘴,也是自讨无趣。哥哥曾说,水至清则无鱼,凡事太过计较,只会平白折损了福气。道理是这么个道理,然而随着时日流淌,我越发按捺不住渐增的焦虑,充满矛盾。既希望临渊能平顺化解这劫数,早日拿回被封的法力,便能少一分危险,又担心此事一了,就得立即返本归元重回东夷。

是的,我根本不想回去,也不知道回去以后,该怎么处理那些千头万绪难以收拾的残局,和四海天族之间令人作呕的权术纷争。但这不能成为莫名其妙就对他发火的理由。我很羞愧,手足无措地试图解释和道歉:“临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是说……”

他呵呵一笑,伸手将我额前的碎发拢到脑后,却紧接着说了句颇为奇怪的话:“三尺秋水尘不染,天下无双。”

我茫然不知所谓:“你在说什么?”

“等你什么时候明白了这句话的因果,或许就不会再对云门如此介怀。可我既盼你能懂得我的心,又怕……”

临渊笑意清浅,小心掩饰住眉间愁意,将话停在了欲言又止的边沿。我却隐约感觉,他所害怕的东西,我比他更恐惧千千万万倍。还没有勇气面对的事,只得选择暂时回避。

“又怕我肚子饿了,却寻不出银子来买吃的对不对?我现今是个肉身凡胎,会有衣食所需,很容易饿的。”

“唔?怎么我却记得,你在东荒做小狐仙时,一样动不动就叫饿,顿顿都不能落下?可怜我龙宫里那些水灵灵的海蘑菇啊……”我俩相视莞尔,重又牵起手朝热闹街市走去。

下世之后,我的容貌身量虽然和在东荒时并无二致,但也就仅此而已了。凡人的肉身何止脆弱,简直就是累赘,会怕冷、会害困、会肚子饿,还极其容易疲累,也需承受病痛之苦。奇怪的是,额间被刘海遮挡的那枚印记却始终未曾消隐,也丝毫没有褪淡。反正不痛不痒,我也就懒得再去琢磨,只越发笃定那果然就是块胎记。

既到了凡间,就得按俗世的规矩度日。临安气候宜人,风物和美,堪称鱼米之乡。而美好的东西大多很贵,所谓一分钱一分货不是没有道理,要养活我这么个一日三餐都嗷嗷待哺的凡人,还得靠银子。

临渊对银钱基本上毫无概念,出手素来大方随意,有多少花多少。一进客栈,又点了满桌酒菜,我算了算,正好把前日里赚下的银子花个干净,加上打尖的行价,精确到最后一枚铜板。时值盛夏,但山中露宿终究难以遮风避雨,在我染过几回不轻不重的风寒后,他便决定能投宿店家就尽量不再回城南破庙。

这数月以来,我俩几乎把所有的茶馆酒肆戏园子尽皆逛了个遍,切身体会了一把江南繁华地的风土人情。得出的结论是,若论道听途说打探小道消息,没有哪里比得过这些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临安府中谁家的母鸡下了双黄蛋、哪户的老牛半夜叫不停,风吹草动巨细无遗。

但即便如此,还是没有听说关于迦楼罗的半点蛛丝马迹。我们能做的,也只能是时刻关注城中的天象地貌有无发生异动,总不能揪住个人就问,你有没有见过一只长得像大鹏的怪乌鸦?

这日的如归客栈入了夜仍旧热闹非凡,原是新到了个敲着响板说书的女先生,喝彩打赏之声喧沸不绝。

竖起耳朵默默听了几句,原来那天楼外楼前的一场闹剧流传甚广,坊间已经撰出了词话:集市上那个貌比潘安的小贼,没有辜负大众的期望,果不其然是个断袖,还被另一个相好的断袖给一掷千金买走,双双欢喜地做了对断袖鸳鸯。这词话里编排的,就是这对看起来出身富贵的断袖,如何金风玉露一相逢、如何在深宅大院里承受世俗的指摘煎熬、如何因为长辈给蓄纳的成群妻妾闹起了矛盾,最后一个负气出走,一个割舍不下万里追寻。叫作个什么“万斛明珠换玉郎一笑,渡山越海携春风双归”。

我低头扒着饭,感到很是憋屈,剜了他一眼讷讷说道:“我觉得这个桥段的难听程度,还不如《龙狐传》。”

委屈完了,也忍不住被凡人的想象力深深折服,认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转身就能给你杜撰出好几辈子的前尘因果。我原以为司命星君一手笔墨已足够离奇刁钻,这下恐怕要被比对得心如死灰。若这些口舌活络妙笔生花的凡胎都能得道飞升,信手拨弄三界仙凡命运的这桩肥差,哪还轮得上拘泥守旧的老司命呢。

临渊将折扇潇洒一挥,半遮住那张让凡人看一眼就流连忘返的脸,夸张喟叹道:“凡人寿元有限,短短数十春秋,还逃脱不得生老病死爱憎别离之苦,难免要寻些虚妄刺激的乐子来满足一下。但凡数得上的话本传奇,什么月过西厢、书生跳墙,基本上就是诲淫诲盗系列。凡人嘛,固然也有好的,但坏起来也是一发不可收拾,比少根筋的鱼头虾脑要难应付多了,你这么傻……呃那个天真,很容易被拐带偏了,还是少琢磨些,也不要四处乱走动,只有待在夫君身边,才最可靠安全。”

绕来绕去,不就是想让我时刻不离他左右,简直狡猾到没朋友。自从换回姑娘装束以后,只要出街就隔三岔五遇上登徒浪子纠缠不断,临渊不胜其扰,看来也是终于琢磨明白,表现出了一点应有的紧张。虽是罐故作聪明的醋,但我被酸得很如意称心。舔了舔唇,故意笑话他:“我怎么觉得你是在诈我?把占有欲说得这么一本正经,太有心机了,不好。”

“这就是你想不开了,我又没嫌你单纯好骗不是?莫论世道如何艰难人心多么险恶,一切自有夫君替你打点铺排,做只没什么心眼的狐狸,每日里自在快活,又有什么不好?”

“那你怎么不干脆找个二傻子呢,整天对着你笑,还忒活泼。”

他斜斜眼:“已经找到了。”

酒足饭饱,台上风水换过好几轮,夜又更深。说书人早领了赏钱告退,现正唱着一出唤《游园惊梦》的折子戏。年轻的伶人转一个圈,裙裾便四散如烟花,水袖施然迤逦。

扮书生柳梦梅的小旦拖长了唱腔:“小生哪一处不寻到,你却在这里。”

那声韵婉转绵润,起伏间尽是丝丝入扣的情意悠长。凡人的春闺梦,比起庄周戏蝶来,也不遑多让。原本素昧平生的两个人,在梦里邂逅,情不知何所起,一往而深。他却说,我找了很久很久,才终于在恰到好处的此间,和你遇上。

临渊掩着嘴角,凑过来对我重复道:“我已经找到了。”

这景应得恰到好处,我低下头去,摸摸吃得圆鼓鼓的肚子,觉得很圆满。

躺在客栈单薄的木板床榻上,看月影慢慢浸过西窗,许是吃得太饱,竟难得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抬起腿踢了踢墙壁,想问问一墙之隔后面的临渊睡了不曾,孰料一脚下去,隔壁顿时传来阵惊天动地的响动。杯盏哐啷落地,椅子翻倒的动静和木板脆裂之声交织起伏,令人难以想象小小一间厢房里,会是怎样兵荒马乱的场景。

我惊得寒毛根根倒竖,出什么事了?他是不是有什么危险?赶紧翻身下地就往外跑,刚拉开门栓,却见临渊正好端端站在廊下,怀里还抱着床忒厚实的棉被,满脸平静无辜:“我床塌了。”

我:“……”

“你把床都踢散了架,我今晚总不能睡地上,只好过来借宿。”

我缓了好一会儿,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捂着胸口悲凉道:“你在把这张不知招谁惹谁了的床压塌之前,做的一番铺排也确实算得上可圈可点。闹出这么大动静还没小二上来问个究竟,想必整间客栈的活口都已经被瞌睡咒给放倒了吧!”

他无所谓地笑笑,完全无视我的错愕,径直登堂入室。一派理所当然的姿态,将手中被褥丢在榻上仔细铺好,还坐下拍了拍:“唔,仿佛比我的那床被更绵软蓬松。

“你这间屋的床太大,一个人睡横竖都空得慌,正好匀出半张来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