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庐乡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地处临安府西北,依山傍水,还有条富春江斜贯其中,是难得的钟灵毓秀之地。越上风上水的好地方,天地灵气就越足,虽滋养一方水土,也难免招来些邪祟作怪。

一介身怀六甲的妇人,之所以不顾危险跋山涉水求告而来,实在是走投无路。

姚氏本出身书香人家,因故乡遭灾,父母双亡,逃难途中偶遇后来的夫郎岳和,言和意顺便成了亲,定居桐庐,打鱼为生。家境虽无多大的富贵,也算殷实,就这么过了几年清平安乐日子。

谁知命途多舛,她那夫郎在一次出水打鱼时,竟被出没在沧浪水的河妖所害,尸骨无寻,可怜姚氏孤苦伶仃,腹中孩儿尚未落地就成了新寡。

河妖肆无忌惮为祸一方,靠水吃水的桐庐乡已再无人敢下水打鱼。长久下去总不是办法,断了生计不是闹着玩的,于是乡邻们三五个铜板挨家挨户地凑,好容易请来一位高人做法除妖。那位高人据说本事很了得,道高足有一尺,可惜并没干过那魔高的一丈,被料理得落花流水,险些葬身江心。

高人有幸逃脱一命,大彻大悟了生死面前钱财都是身外物的道理,回村后便将酬金尽数退回,告诉大伙那河妖乃是条成了精的巨大鲤鱼,张口就能吞下小半条江,略摆摆尾,可将一座小山大的船拍得稀碎。总而言之,他是爱莫能助。要想降服此妖,需得如此这般。于是便有了晌午卦摊前的那一幕。

我仍不解:“姚姐姐,村里难道再寻不出个身强体健的男人来了嘛,怎会需要你一个有孕在身的妇人家这般颠簸,外出求救?”

姚氏茫然摇头,勉力牵起嘴角,却只挤出个不成形的苦笑:“小妇人也不知,只是那高人言之凿凿,说腹中小儿来历奇特,与仙家有些缘法未竟,唯有亲身来求,才有望劝动仙人屈尊一行。”

说罢,目含期待朝临渊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她满心信望的仙人,正在接过我数钱的重任,一心一意扒拉李翁留下的金叶子。

我嘴角抽搐了下,尴尬满得快要兜不住。不得不说,姚氏虽长居乡野,涵养却好得很,见状忙把牢牢藏在怀中的布包取出打开,里面银角子有大有小,成色不一,内中还混杂了不少铜钱。这些想必就是所有村邻倾囊凑出的降妖酬金。

临渊出乎意料地摆摆手:“不必。若用这些当盘缠,无论雇车还是赁马,走陆路到桐庐乡起码还得再耗上一个多月。”

我表示很刮目。一般来说,正常情况下的临渊,不是个同情心泛滥的神仙。分内的责任都能让太玄翻山越岭找了来,才勉为其难担待一下,身外俗务的热闹,基本能躺着看就懒得坐着瞧。可眼下这桩劳心劳力的闲事,他不仅答应管了,还连酬金也不肯收,看来姚氏才是真正要等的贵客。

兽拜月、仙清修、佛寂空。不管不顾见了活人便要吞吃入腹的,料也就是个根基浅薄的旁门小妖,想必不难收拾。

木船荡悠悠,无桨自徐徐分水而行,江波聚合,映照长空。

我们赶到桐庐乡的时候,正是个晦暗黄昏。立在渡头抬眼瞭望,天地窒闷无风,唯有雷电暴闪,顷刻便狂雨瓢泼。浩渺烟波中,似有犀利气机正聚集翻涌。

这么诡异的景象,就算我没有道行也能察觉出妖气冲天。

我省却一切虚礼,先将身子沉重的姚氏放归家中候着,嘱咐她告知众乡邻关门闭户,无论听见任何动静都勿要出来。然后便随临渊驱舟渡往江心,去寻那妖孽的踪迹。

临渊解下束发帛带,随手往河中一抛,陡然间,整条河面变了色彩。

深碧河流,泛起层层灰色浮沫,散发出催人欲呕的腥膻。水中红芒暴现了一现,河面当即下沉三尺,露出巨大的漩涡。

涡流越转越急,仿佛熔浆渐沸,将恶臭熏天的河水烧得如同铁水。岸边杨柳枝条悬垂,但凡触及水中,瞬间便焦黑枯萎,扬化成尘。

兜率真焰,神魂尽灭。人间诸般桃红柳绿都变作灰颓。难怪他说,我们根本无须特意去寻迦楼罗,那厮自会投罗网而来。因为流落于世的第九朵兜率火,根本不在凡世,自始至终,都藏于临渊手中。

春江已变作火宅,唯有身下这叶扁舟恬然不惧烽火如炽,破浪逼近江心。

当整条河水都变得通红,半明半暗的空中架起了一道艳若滴血的虹桥。凝目细看,虹桥圆弧之上,还托着一个庞然大物。

想是水中烧得待不住,终于把这妖物逼得离水逃生。

不——不仅仅是为了逃生,它在反击。

整条江水被鱼妖张开的血盆大口吸起一半,泛出妖异红光,滚烫的水珠顿时化作万千密集箭雨,朝小舟铺天盖地兜头浇下。

压顶的黑云被搅散得纷聚而离合,水天之中,一片缭乱。

我蜷缩起来躲在临渊身后。

他自不动不移。

一身雪青重缎绸衣,襟袍如屏,拂袖似障,用一股庞然无形的劲气,将化作利矢的水箭挡了回去。

虹桥环绕中的鱼形逐渐清晰,一身红鳞被掌风震得迸裂开来,淋漓湿透。那声惨痛的哀号,听在耳中,竟觉有几分熟悉,再看鲤鱼瞪圆的瞳仁颜色……我掩口惊呼:“锦澜!”

临渊亦拧眉唾弃:“又是你!”手中化出的长剑无花无巧,已朝红鲤直刺而出。刹那间,清啸劲鸣。浓云开裂,妖异的虹彩从中折断,硕大的鲤鱼似枯萎般缩回棒槌大小,重新摔落舟旁。

“自己了断,还是要本座亲自动手。”

水上水下,六目相对,枯舟悠悠。

红鲤拼尽最后一丝活气弹上甲板,化回褴褛人身,声嘶力竭喊道:“天极帝星出阴山!”

剑尖微滞,离她眉心已连一根发丝的距离也无,血线顺着青肿的鼻翼蜿蜒淌下,半凝半融。

但终究没有继续刺下去。

她哽声继续:“君上剑下留情,放我一条生路,我有你想知道的秘密!”

临渊面无表情垂首瞥她一眼,面色肤白入骨,眸中星芒微微流转,极淡极倦:“你本已被琰融打回原形,何不老老实实待在西海安度余生,却私逃下界为非作歹,竟又撞在本座手里。究竟是吞吃了多少生灵,才勉强修回的这副皮囊?如此孽障,留之无用。本座也没什么要紧事非得从你口里知道。”

锦澜咬牙,用双手紧紧合握住剑身:“你难道不想知道,当年阴山烛龙是为了什么才会被逼羽化的吗?”

临渊身形一动。阴山烛龙,他的养父母。

天露晴光。暮色还剩一线未收,乡间田野虫鸣,又恢复一派清和安宁。

回到姚氏所居的房舍,临渊未及落座,先探身去缸中捞了一瓢私酿,那酒色泽浑浊,还带着辛辣微酸的香气。

他浑不介意,倒进蒙尘的粗斗碗里,仰头饮尽,满足地叹道:“人间就是这么有烟火气。”

姚氏欣喜惶恐,不知如何招待才是妥当,只得另寻出几只鲜洁瓷碗洗净,重新舀了米酒呈上。临渊来者不拒,喝得认真仔细。我捧着装了锦澜的瓦钵站在一旁,看得百感交集。

烛龙夫妇是阴山之主,高贵的上古神族,临渊还是一枚龙卵时就被收养膝下,自幼耳濡目染都是极严格正统的教育,对一切俗世的热闹毫无概念,除了课业就是修行,早也习惯了漫长的冷冷清清。若非如此,好像就不能体现出神仙的高贵矜持。

我觉得既然好不容易来趟凡间,怎么也要想法子弥补他这个遗憾。低头一看,瓦钵里的红鲤鱼恹恹沉在水底,尾鳍鳞片上遍布伤痕,平添几许狰狞。

趁临渊正捧着酒碗半躺在窗下竹榻歇息,我唤过姚氏,低声嘱咐几句。

“夫人想得周到,这实是件造福一方功德无量的善举!”姚氏答道,言罢拧身出了房舍,自去备办。

过了两三盏茶工夫,姚氏已带着大群乡邻蜂拥而至,眨眼就把三间茅舍挤得水泄不通,茅舍外头还一层层围堵了不知多少攒动的人头。

两个壮汉一马当先,抬出张香案来往竹榻前一摆,点上香,抱着蒲团跪下便拜。

临渊惊得跳起,想要躲开,却发现整间屋子已经没有能再插下一只脚的空隙,只得跳上那竹床,诧异道:“你们要干什么?”

满屋子黑压压的脑袋凭空矮下去一半,瞬间便全部扑通跪倒满地,个个双手合十,口中还不住念念有词地祝祷:“龙神保佑……”

保佑的内容堪称包罗万象。从包生儿子治百病,再到五谷丰登六畜兴。我才知道,原来凡人虽然寿数短浅,一颗尘心却相当炽烈,有着那么多、那么蓬勃的愿景。他们把所有我能想象和闻所未闻的愿望全都数说了一遍,说完还得敬香上供。

临渊从片刻前还甘之如饴的人间烟火气里抬头,直直望过来:“幼棠……”嘴唇动了动,喃喃道,“救命。”

我费了半天劲从人群外围挤过去,却被满屋香烟缭绕迷得视目不清,差点找不到临渊这么大尊上神究竟被供在哪里。

好不容易凑到竹榻前,才发现他已经化出半身龙尾,直接盘到了房梁上。唔,这大概是表示,身为上神,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意思。

不可亵玩的龙神此刻居高临下,享受着凡人的顶礼膜拜,细看还眼泛泪光。

“是不是很感动?你都流眼泪啦?”我感到很欣慰,跳上房梁揽住他肩膀,内心充满与有荣焉的欢快。

临渊嘴角莫名一抽,抑不住咳嗽数声:“我这是,熏的。”指指下面,又问,“这些人,你让叫来的?”

我猛点头:“你开心吗?看,这么多人间烟火,”

他欲言又止,默默了半晌,最后牵住我的手,豪情万丈地回应:“你夫君神品非凡,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我俩执手相望泪眼,双双挂在房梁,咬牙撑住。就快被熏成风干肉肠前,前仆后继的村民终于膜拜完毕。

夜静更深,最适合做的事情莫过于花前月下,可惜今晚无星无月,这院子里也没有花——何止没花,就连仅剩的几根杂草,也被千百只脚给里出外进地踏平了,让人没有想法。我俩借宿姚氏家中,实在无所事事,相互琢磨了下,唯一有点意思的,就只剩刑讯逼供了。

锦澜被从瓦钵中放出,丢在地上,挺尸般挣扎扭动片许,从一股黑烟化回女子形体。

有人的唇齿主要拿来说话、有人的口舌是为了饕餮美食,但她长这张嘴,一定是用来号啕的。记得在东粼城第一次遇见,就是为了把哭个不停的她从流泉宫门口劝走,未承想还来不及露面,就被她那俩侍婢骂了个狗血淋头。

临渊刚经历一番连轴转的烟熏火燎,好容易脱身躲个清净,又被她吵得脑仁疼:“还会不会说话了?再这么嗷号,本座立马让人捆了你拎到隔壁灶上炖了,给姚氏补补孕身,你看如何?”

锦澜抬起一张灰败的脸,哭腔拖得荒腔走板:“我心里——苦——啊,哭一哭都不行吗?要不是实在活不下去,怎么会冒险私逃下凡,整日里东躲西藏,没有片刻安心……琰融那老东西禽兽不如,延维也翻脸无情,半点夫妻情分都不曾放在心上,卸磨就赶着杀驴……”

临渊轻描淡写地纠正:“是杀鱼。”

匍匐在地的锦澜呼吸一窒:“他们丧心病狂!三个人折磨我一个!”

临渊挑眉:“这不离五马分尸还差俩呢吗?”

我实在听不下去,叼着手指默默转过身,寻思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这边厢,锦澜双手捂脸,终于抽抽搭搭收了哭腔,想是已经认命。

“刚才说三个人,是什么意思?除了琰融和他那不成器的儿子,你还得罪了谁?”

“我没得罪她……只是知道了她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

我顿住脚步,扶着门框和临渊对视一眼,两下里都决定默不作声,等锦澜自己把她卖的关子抖搂完。

锦澜声音嘶哑,带着几分恶毒的快意一字一顿说:“君上还不知道吧,你们刚刚下凡不久,龙宫的大祭司转头就跟了琰融那糟老头子,如今位同副后,荣宠无双得很呢!可见素日里多少殷勤小心,都是故作姿态的幌子罢了……我刚才说的,就是夜来那个朝秦暮楚的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