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能看见迦楼罗临终表情的,是提着姚氏匆匆赶来的重楼,但他选择闭上眼睛。

孱弱的肉体凡胎,早在滔天洪水袭来时陷入昏厥,此刻躺倒在地,面容苍白。我蹲下身,探她鼻端,一息尚存。

我凝神轻叩弹指,掌中一缕金芒跃入妇人体内。腹中传来蓬勃的生命力,胎儿心跳怦怦,清晰可闻。姚氏醒转,满目惊惶。

我将她冰冷的手握了握,交代道:“这孩子确与仙家有些缘法。既是金翅大鹏鸟托生,便叫岳飞吧,字定鹏举。好生抚养他长大,日后当有大成。”

想了想,又将霜满天在星罔山相赠的那部天狼兵书取出,转交与姚氏,当作留给这婴孩的降生之礼,有没有用,日后便知。

迦楼罗一缕精魂与凡胎合魂,孽障终结,化作新的尘缘,生生不息。如此度化,也算未曾枉造杀孽。此子定然天生神异,若自幼好生教导,若干年后成人,建功立业,救世人于倒悬,便成就守护人间的功德一桩。

大事已毕,心间极倦而淡,站起身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临渊倾身上前,反手轻承,被我挥一掌挡开。

他负伤不轻,抵不住这一挣之力,被推得接连倒退三步。

缘深缘浅,至此终了。

我从未见过意气飞扬的龙君,显露出如此狼狈模样,唇白如纸,步履踉跄。

他垂首,散发遮住半边侧脸:“你都想起来了。”

就是面前这个山盟海誓鹣鲽亲昵之人,纵容鲛女兴风作浪,新婚之夜弃我而去,冤屈我、强迫我、囚禁我……往事历历,蚀骨焚心。

那个痴心的傻姑娘,早已死在昊天塔下。是非爱恨转头空,无根无依,无凭无据,无情无义。

我转过身,忍不住语带讽意:“你坑人也不能光揪着一个坑,好歹换一换不是?涂云门已经赔上过一条命了,就高抬贵手放过我,成不成?”

“幼棠……”

“你以后好自为之,不要再叫我的名字。”

天涯不见又如何,一见一生误太多。

不要再叫我的名字。

我以为,这就是我此生同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撑住游丝般一口气,狠心抽身而去。

身后传来哥哥淡漠嗓音,想是临渊欲追上来,不出所料被拦住。

“当年父君反对你俩定亲,是我从中力劝,才得以成全。现今想来,确是个错误。法力可以修炼,功名可以拼杀,但有些东西如果摧毁了,就再也重建不回来。她有她要独自走完的路,你也只是她命里一程的摆渡人。”

“我还有话要对她说。”

“你还有力气跟我打?”

我什么都不想再听。真话假话、情话狠话,聚散离合到头攒下一身账,陌路两立,还是誓不两立,都没区别了。

红尘兜转一圈,重回涂山之时,两手空空,徒携满袖风尘,心中千疮百孔。

父君似洞悉一切,但什么也没说。只伸手在我额头抚了抚,幽微一叹:“去看看你阿娘。”

海棠林如故,洞府还是旧时模样。哥哥将我的狐狸洞打扫得很干净,一桌一椅都纹丝未动,铜镜台前半片灰尘也无。仿佛我只离开过小半个时辰。

花花世界梦一场。

多希望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个好漫长好漫长的梦,所有悲欢离合、万般苦痛纠葛,都不曾真正发生。还是只折耳狐的大垂会突然出现在洞口,跳脚笑骂:“笨狐狸,你又忘了背书啦,看长老怎么罚你,哈哈哈。”

黄粱一梦。我想去问问夜宿荒店的书生,梦中那碗黄粱的滋味,他可还记得。

落坐镜前,细抚着陌生又熟悉的容颜,幽幽问一句:“你找到你要走的路了吗?”

极轻的一线声音,被微风吹散,仿佛从未存在,自然也就无从解答。

如万蚁噬骨的痛意,此刻才从足底延布全身。我抱紧自己,控制不住地发抖,被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灭顶。

虚空中,是无边无尽的花香。

千树繁花快要落尽,枝头挂满碧青的海棠果,垂累重重,遮住视线。山谷中辨不清路,也望不见人烟。

我蹲在一棵花树下一动不动,哪里也不肯去。无论谁来相劝,都只会固执地重复:“我不走啊,我在等人。真的。很重要的人,我哪里也不去。我走了,他就找不到我了。”

渐渐地便不再有人来。

山风渐寒,吹在身上,刺骨地疼。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双藕丝云履踏近身前。我抬头,熟悉的面孔就这么猝不及防映入眼帘,笑意如世间最盎然的风月。故人依稀,星辰在眼。他蹲下身,柔柔笑道:“你要等的人,不是已经来了嘛。”

我怯怯地任由他牵住我衣袖,患得患失,百转千回,满怀庆幸和委屈:“你为什么这么久才找来?”

他说:“别怕,我带你回家。”

风还是很冷,我在梦里笑逐颜开。

“幼棠,醒醒。”哥哥轻轻摇醒我。

棠花幽香随梦远去,洞外一轮冷月高悬。

“我怎么了……”还未完全清醒,伸手就先去摸床边的剑,“出什么事了?”

哥哥摇头:“嘘……放松一点,没事。”温暖的大掌抚过我眉心,又道,“你这么,倒很好看。”

“什么?”

我茫然不解其意,摇摇晃晃从床上爬起,到镜台前照了一眼。

眉心那枚印轮,我原先一直以为是胎记的淡红迹子,模糊的边沿忽变作刀刻般清晰,圆满深邃。

“度化迦楼罗,亲手将金翅大鹏的魂魄送入轮回,这个劫数过得甚完满。幼棠,如今你已是上神品阶。”

“哦。”

又问:“我这一觉,睡了多久?”

“二十天。”

千帆过尽,沧海无痕。

一觉醒来,就这么在长梦中换骨脱胎成了上神。

做只样样稀松的狐狸又怎么,做上神又怎么,如今我已不在意这些。

然而帝姬飞升上神,对涂山来说,终归算喜事一桩。有娲皇的颜面从中遮掩,父君终于撤了天罗印,拜贺的各仙友络绎不绝,把涂山脚下的草都快踩秃。据说被我逃婚的那头开明兽,也携了新娶的夫人前来恭贺,被迎为上宾,将前事一笑而泯。

重楼送来的贺礼,是太微垠那头患兽。

我感念他这番细心,将那兽拴在洞府门口好生照料,去哪里闲逛也都牵着。

其实没多少去处可逛,左不过涂山内这块方圆之地。我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对外面的万丈红尘充满向往和好奇。

石中梦、蜃中楼、杯中酒、雪上舟,万般色相,镜花水月,都是空。

我最喜欢做的事,便是拎着酒壶,牵着患兽,一人独坐发呆。不挑位置、不挑时辰。喝醉了随处可睡,醒在哪儿算哪儿。朝与同歌暮同酒,满船清梦压星河。谈不上快乐,至少也不会太难过。

酿一壶心事无解,只盼杯中清浊,将春秋封缄。

患兽的无忧酒愈加出神入化,入口清甜,将心头浓涩的苦味浇得麻木不少。

如果能喝下一个东海那么多的酒,是不是就可以忘记他。

患兽能吞掉人的忧愁,最爱跟在心事重重的人身边。饲主的忧愁被它一口口吃掉,将皮毛滋养得油光水滑。半个月不到,这只腰围摊开来与身高等长的神兽,已经胖得腰围摊开来有两个身高那么长,走起路来肚子比四蹄先贴地,有些困难。我将它养得很好。重楼若看到,也该觉得放心。

早秋的夜色甚清朗,我抱着酒瓮漂在海棠林内的湖泊中央,从船上站起身,嘻嘻哈哈要去捞水上的月亮,醉得稀里糊涂,脚下一个不稳,就扑通栽进水里。

额角不知磕在哪处乱石上,血流下来将眼睛糊住,找了好久找不到游上去的路,就这么安安静静沉在水底,也很好。水底多么安全,远隔尘嚣,水草温柔拂过面颊,与遥远的记忆重叠。模模糊糊记得,有个人曾经拿起一只非常漂亮的宝塔夜光螺,贴在耳畔,教我听里面回荡的潮汐声,如歌如吟。他说,海螺无论离海多久,都会记得海的声音。

血流得多了,身边的湖水渐渐变温热。我一点也不觉得疼,一点都不。这都是患兽的功劳。

哥哥把我从水里捞出来,扛在肩头,一路怒气冲冲丢回狐狸洞。

“你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要闹到什么时候?”

我笑他小题大做:“不小心掉湖里嘛,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是上神啊,上神哎,厉害吧?死不了的。寿与天齐哈哈哈……”

“你若实在放不下他,就出去见他,若铁了心一刀两断,又何苦关起门来这么折磨自己?”

怎么可能呢?他对我做过那样的事,我没法原谅他。

临渊不是没来找过。

看守山门的涂山童子阵小狐狸每日来通传一回,说是东海那位龙主,日夜站在洞府门口的海棠树下求见,风吹雨打也不动不移,就快杵成石头。

我若醒着,便清清楚楚吩咐一声:“让他滚。”

若正醉着,便含含糊糊吩咐一声:“让他滚。”

小狐狸们一开始忌惮他赫赫战名,还和颜悦色好言好语地将这口谕润色一番,传到他耳朵里时,变作春风化雨的四字:尊驾请回。

后来眼看请了多少次也请不回,实在烦不胜烦,便直接丢下一句:“涂灵殿下说了,不见就是不见,让你赶紧滚。”

好说也不成,歹说也不成。从我回涂山至今,六个月零一十三天,他就像在那块地面上生了根,怎么也不肯滚。

因从前见识过他讨债的执着,我觉得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传扬开去,搞不好天上地下都以为我涂山欠了东海好多好多银钱。

我决定亲去做个了断。

数月不见,他竟消瘦得这样厉害。一身细绉青麻长衫空荡荡挂在肩头,漆黑瞳眸深深凹陷进苍白的面庞里,分明如刻,衬出几分凄清之感。面色和大战迦楼罗那日相比,好不了多少。想想也是,满身见骨的伤,没个三年五载也不可能将养得回。

但我如今心底已不再动起波澜。沉到了底,再没什么可失去。

“幼棠……”他踟蹰着,往前挪了微乎其微的半步。

我立即往后倒退一整步:“龙君自重。这是个什么称呼?不伦不类,无尊卑上下。龙君可称我涂灵殿下,倘日后承了涂山帝位,亦可如众仙友般,唤一声棠君上神。”

“大错早已亲手铸成,事到如今,自知不敢奢求你的原谅。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我皱眉,把话清清楚楚一字一字说给他:“要我原谅你,除非天倾地陷、黄泉水竭、混沌重临。”

临渊肩膀微颤,唇色褪得极淡,近乎同苍颓的肌肤融为一体。

我扭过头,干巴巴续道:“改日我会随父君去一趟补天宫,将那玉谱奉还娲皇。你我之间,到此为止。你爱去哪去哪,爱干吗干吗,就是别继续杵在这里,平白坏了涂山清名,懂?”

他点点头,还想再说什么,我已转身头也不回地走掉。

一路疾奔回洞府,灌了满喉咙凉风,嗓子眼里又酸又疼。忽然觉得很口渴,四处扒拉还有没有剩下的无忧酒。我不需要他出现,不需要他来弥补什么。我只需要患兽,患兽是唯一能让我麻木忘忧的一剂灵药。

数不清的空酒瓮一个摞一个,从石洞地面直堆到穹顶,似大堆沉默透明的尸骨。找了好半天,才床角底下捞出仅剩的小半口。

又是一场酩酊。其实人只要想醉,喝的是酒还是水,都没什么区别。睡着了,毕竟比清醒着开心。

事后想想,如果我当时能多问一句,“你要去哪里?”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可惜我没有。

再又三个月以后,哥哥一大早敲开我狐狸洞的门,神色复杂。

我揉一把惺忪睡眼,手里还拎着酒瓮,摇摇晃晃几乎撞上他胸前:“怎么?”

他皱眉:“你跟我出来一下,山门口有人找你。”

“……谁?”

“敖临渊。”

“不见。”

“他至多只能再留半个时辰,白泽那帮人也在。他有东西要交给你,谁去拿也不肯松手……你去看了就知道。”

一股寒意从脚底蹿起。长久没有跨出过洞府大门,不知不觉竟已是隆冬。

我想了想,回身从床头取下那把落满了灰的长剑,直朝涂山脚下奔而去,哥哥在后头紧追不舍:“我只让你去看看,你拿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