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老仆的所料,身边这位探花郎没有再追问,一路沉默地去了姜峥的书房。
身为外人,俞嫣不方便跟沈芝英去徐家。可她本来就是个爱胡思乱想的人,忍不住去想沈芝英可能遇到的麻烦,心里惴惴不安。她不方便去,就吩咐了下面的人去徐家门外悄悄盯着。
若是真闹起来,她也就顾不得什么外人不外人的了。一定要过去帮忙!
让俞嫣意外的是,她派去的人半下午就回来送消息了。
——沈芝英已经搬去芙蓉街的宅子了。
“真的?”俞嫣欢喜地站起身。当沈芝英真的这么快解决了这件事,俞嫣心里既高兴,又有一点不敢置信。
外面下着雨,她有点不想现在去芙蓉街。再说,她也担心沈芝英刚搬过去正是忙碌的时候,便派了个侍女去一趟,打听沈芝英是怎样处理的。
沈芝英笃定自己会很轻松地脱身。
和离比起被休弃大概更好听些,可是她连嫁妆也不要了,只想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徐家。是以,她连和离都不执意。
只要能离开徐家就好。
她曾十分心悦徐思博的儒雅,徐思博身上读书人的书卷气吸引着她,又是个好说话的和善脾气,让她掀起春心涟漪。可是如今没了那些对徐思博的爱意,她冷静又清楚地分析着徐思博母子二人的性子。
徐思博是个很重孝的人。
她拿到放妻书的办法非常简单。
——她打了徐思博的母亲两个巴掌。
她看着往日面目凶恶的老太婆恨得张牙舞爪,气急败坏地一句一句骂着她。
她忽然笑了。在俞嫣和怀荔练习跳舞的时候,她练的是剑。她杀过山匪,如今竟被这样一个矮瘦的老人刁难两年。
听着老太婆不堪入目的咒骂,她面带微笑,平静地说“您说得都对,我无子又不孝。您老人家应该很愿意替子写下放妻书一封,对吧?”
“你疯了!你这个泼妇!你跪着给我当儿媳我也不要了!”老太太挣扎着。
沈芝英笑得很轻松。
徐思博今日当职时,一直心绪不宁,且心里越来越后悔。他和沈芝英多年感情,又冲破一条人命的矛盾,终于结成夫妻,他应该更珍惜这段姻缘才是。
千错万错,他昨天晚上不该真的碰了别的女人。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今日归家之后就把那个小妾撵去庄子上,再不见她。
有了这个决定之后,他又反思了许多。回忆着这两年的朝朝暮暮,想起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他一直是个孝子,对母亲言听计从。那些沈芝英遭受的刁难,如今被他重新回忆,想得越多,心里越不是滋味。
他突然想到,母亲对他有生育之恩,他理应万事顺从,以表谢恩。可是他的母亲对沈芝英一点恩情也没有,恭敬之余,她没有义务去承受更多。
那日行昌园,沈芝英纵马的身影总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他觉得她变了。可是会不会正是因为她过得不开心,才会有了变化?变得死气沉沉,变得不像他记忆里的阿英。
徐思博长长舒了口气,决定今晚回家之后和母亲谈一谈,让母亲对沈芝英稍微和善一些,至少不要动不动责骂……
他提前回家,又特意冒雨去买了一包红豆糕,小心捧在怀里,打算带回去给沈芝英,哄她开心。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会亲眼看见自己母亲的脸被沈芝英踩在脚下的那一幕。
他不是在做梦吧?
徐思博懵了。怀里捧着的红豆糕落了地。油纸散开,里面的红豆糕摔碎,也滚落出来,染脏。
“你在干什么?”他怒吼一声,声线里带着颤音。
沈芝英先是打了徐思博母亲两巴掌,轻易激怒她,让老太婆替子写下放妻书。本来事情到这里便结束了,只要等徐思博归家就好。可是老太太气不过,冲过来,想教训沈芝英。
沈芝英不可能再顺从。
她抬起一脚,直接踹过去,将老太婆踹倒在地。老太婆哎呀呀一会儿天一会儿地地喊着,她又大声呵斥,还让家仆过来抓沈芝英。
沈芝英还要等徐思博回来,不能立刻走人。
没办法,只好一脚踩在老太婆的脸上,让她闭嘴,也让那些家仆不敢冲过来烦人。
“你回来了。”沈芝英看了徐思博一眼,将脚从徐思博母亲的脸上挪开。
徐思博身形踉跄地冲过去,跪着去扶起母亲。
老太婆发了疯一样地怒吼着“我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你就是这么报答我,娶了这么个悍妇回来!有我没她!把她赶走!立刻马上!我一眼也不想再看见她!”
老泪纵横,痛不欲生。
徐思博愤怒地转过头瞪向沈芝英,急道“你休要再发疯,还不快过来跪下向母亲赔罪!”
沈芝英一下子笑出声来。她朝一侧的方桌走过去,上面放着老太太刚刚帮她儿子写好的放妻书。她拿了笔塞进徐思博手里,笑着说“我欺辱你母亲至此,你该休了我才是孝心的表现。”
“你为什么在笑?”徐思博不敢置信地瞪圆眼睛,“你居然在笑?你着了什么魔?”
老太太在儿子怀里嚎啕大哭“快点休了他!再不将她赶走,你是要你老母亲的命啊!”
“签!签!我这就签!”徐思博在母亲的哭嚎里拼命点头,抖着手在那张放妻书上签下自己的名讳。
最后一笔写完,他怔怔盯着放妻书上自己墨迹未干的名字,有一瞬间的迷茫。他休妻了?明明今日白天时他还在一直反思和沈芝英的这段姻缘,想着该如何改善他与沈芝英的关系……
要不,先假休妻哄一哄母亲,改日再劝沈芝英向母亲磕头赔礼?
他还来不及多想,手里的那份放妻书突然被沈芝英抢走。他的视线跟着那份放妻书而走,最终落在沈芝英陌生的脸庞。
此刻的沈芝英很陌生,和这两年的她完全不一样。可是这份陌生之下却藏着另一种熟悉,似乎很早之前的她正是这个模样。
沈芝英将放妻书折了一下,递给一旁的丁香。她居高临下地望着抱在一起的母子两个,她的视线最终落在徐思博的脸上。如今想来,只觉得自己少女心事瞎了眼,怎么就喜欢上这样一个人。她望着徐思博,平静地说“还请清点一下我当初的陪嫁送去沈家。当然,你可以扣除一部分当做给你母亲的医药钱。”
言罢,她转身往外走。耳畔还有徐思博母亲的哭嚎声,只不过那些声音似乎隔着山峦与云雾,离得她很远很远,也会越来越远,日后再也不会听见。
徐思博自打回来见到母亲被沈芝英踩在脚底的一幕,人始终处在懵怔震惊的状态里。这是他从未想过也完全不能理解的事情。
他眼睁睁看着沈芝英走到门口,她弯下腰去拿竖放在门边的红伞。她将红伞撑开,迈出门槛,走进雨幕里。不知何时,外面的雨居然又大了些,隐隐摆着远处的雷声。
他看着沈芝英走远的红色背影,眼前忽然浮现当年她一身红色嫁衣的模样……母亲揪心的哭声似乎也远了些。
懵怔与震惊稍散,昨天晚上爬上心头的恐惧再次浮现,他突然喊“阿英!”
沈芝英停下脚步,却没回头。
她倒是想听一听这个曾经深爱过的人,最后会对她说什么。
徐思博有一点慌张地站起身,他的母亲将手递给他,他也没注意到。
他死死盯着雨幕里沈芝英的背影,慌声“非要这样吗?就因为我昨天晚上的一时糊涂你就气成这样?我冒雨给你买了红豆糕,你就是这样迎接我的?”
丁香气得咬牙,心疼地望了沈芝英一眼,见沈芝英平静的眉目却突然浮现了璀然的笑。
沈芝英连回头看徐思博一眼都没有,大步往前走,再也不会回头。
丁香终是气不过,气呼呼地回头瞪着门口的徐思博,恼声“我家娘子从来不吃红豆!会起疹子!”
徐思博愣了一下,她不吃红豆?是这样的吗?
徐家上上下下的人都在看热闹,投落在沈芝英身上的目光好像在看一个怪物。可是沈芝英已经完全不在意了。她大步走出徐家大门,迈过门槛的那一刻,与过去的自己做诀别。
雨水越来越大,冲刷着天地,亦将沈芝英心口的尘埃尽数冲刷干净。
软塌上,俞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侍女,听她禀告沈芝英那边的事情。最后俞嫣开心地笑起来,仰躺在软塌上,抱了个软枕在怀里,眉眼弯成一条缝。
支摘窗外嘈杂的落雨声也成了这世间最美妙的乐音。
俞嫣睡下时,姜峥还在书房里。用晚膳时,姜峥告诉她晚上要迟些回去,不用等她。
俞嫣的确没等姜峥,姜峥下半夜回来时,她已睡熟。俞嫣以为他是忙公事,却不知他在书房里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每一根熏过的香的蜡烛都被他重新雕修完毕,又在昙花旁悉心雕一双雁。
弄完蜡烛,他亲手去系粗绳上的铃铛。这粗绳是悬秋千所需。弄完之后,他拨弄着小铃铛,突然又有了个主意。他寻了用料柔软的细细柔绳,长手量过细柔绳,凭借握俞嫣腰身的记忆,准确掐准了长度。
盒子里,装着大小不一材质不一的铃铛。他附耳过去,拎起每一颗小铃铛轻晃,去挑选最喜欢的声音。
摇曳的烛光下,映出他专注柔情的面颊。
——他要给俞嫣做一条坠着小银铃的腰绳。
酒已经挑好,布娃娃明日会送到。鲜花倒是不急,等明日雨过天晴,他再去挑选。
姜峥洗漱之后,轻手轻脚地上了榻,在俞嫣身后抱住她,克制着轻轻亲一下她颀长皙白的后颈。
翌日,两个人都起了个大早。用过早膳后,姜峥出府去寻合适的云锦。
俞嫣推开窗户,窗外晴空万里,一日雨水的洗涤,让天色更加干净。
好心情的她让退红拿来笔墨。
前一阵子,她曾随口答应过怀荔,给她画一幅画。今日心情好,起得也早。她哼着轻快的小调,在窗下描画。
午时姜峥归家,便看见俞嫣挪了一套桌椅在窗下画图。桌上是一幅画了一半的春日图,还有各种色彩的颜料。
姜峥瞥了一眼那些五彩斑斓的颜料,再扫一眼俞嫣手指上不小心沾到的颜料,迟疑了一下,缓步走过去。他在俞嫣身后俯下身来,将手搭在她的肩上,去瞧她画了一半的春日图,温声“怎么在这里作画?去书房吧。”
俞嫣随口说“这里风景好呀,怎么啦?”
“我想你去书房陪我。我读书,你在一旁画画。这样你一直在我身边,每次抬头都能看见你。”姜峥微顿,“要不然,我会一直想着你,心绪不宁无法专注读书。”
“又贫嘴滑舌……”俞嫣翘起唇角,小声呢喃了一句。最后还是听了姜峥的话,让侍女拾弄一下,搬去姜峥的书房。
姜峥的书房可不小,甚至还有休息的卧榻、小型浴室,像个小卧房。在姜峥书案旁添一套书桌卓卓有余。


第90章
退红带着两个小丫鬟将俞嫣的书桌、画具摆好,恭敬退出去。
俞嫣坐在桌案后,重新拿起画笔,发现自己的手指上沾了一点蓝色的颜料。
她轻蹙了下眉,拿起一旁的湿帕子去蹭。蹭着蹭着,她突然转过头望向身边姜峥的书案。
姜峥说他有事,要出府一趟。
俞嫣望着那张空的书案一小会儿,收回目光视线落在自己手上的污渍。
她忽然起了疑——青序让她搬过来的原因真的是他说的那样?
“郡主,花苗送过来了。”窃蓝笑盈盈地进来禀话。
俞嫣的思绪被打断,她赶忙将帕子放下,起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昨天一直下雨,没影响那些花苗吧?”
“哪能呀?都按照您说的,让人盯着呢。”
俞嫣去了花厅,去看谢绮山送来的那些花苗。她不让花农动手,自己拿了小剪子一棵棵仔细修苗。
窃蓝在一旁笑:“郡主突然间对这些花花草草好上心。”
俞嫣撇撇嘴,随口说:“打发时间呗。”
她望着手里的花苗,眼前浮现的却是日后她和姜峥在软塌上靠在一起读书的情景,柔风吹荡风铃,也吹来浪漫的花香。
她的唇角情不自禁攀了笑。
俞嫣花了好久才修剪好这些花苗,又带去窗下花圃,亲自栽种。
昨儿个断断续续落了一日的雨,花圃里的泥土被雨水淋了个透,十分泥泞。窃蓝在一旁劝让花农栽种,俞嫣拒绝,执意要亲力亲为。弄好之后,她不仅精致的鞋子、裙子弄脏了,手上和脸上也不能幸免,都脏兮兮的。
平日里爱干净的人,却也顾不得这些淤泥。她笑着拍了拍手,拍去手上沾的一些黏糊糊土块,然后回房去沐浴更衣。
夏浮在院子里扫枯叶,看着俞嫣穿着那双沾满淤泥的鞋子往寝屋去,她握着扫把的手逐渐用力,握得骨节发白。
她怎么可以把自己弄成这样往寝屋去?六郎心里会膈应,会不舒服,偏偏又要忍耐她……
她只盼着姜峥回来前,侍女们赶快将被弄脏的地方收拾好!
姜峥不在,是因为他亲自去挑了一条云瓷锦的床褥。云瓷锦乃进贡的佳品,丝织细腻,质地极其柔软,吸水性也极佳,却并没有丝绸的滑。软而不滑的质地最合适。
他归家时,俞嫣刚沐浴完,正在衣物间里换衣裳。衣物间的房门并未关严,开着一条缝。
他立在门外,从门缝望见里面的婀娜。美人褪衣,赏心悦目。他本该走开,或是推门进去与其亲昵一番。可是他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人不想走,目不想移。
想推门而入,抬起的手轻搭在房门上,却克制地没有推门。
俞嫣弯腰套上里袴的裤腿,不经意间回头,才发现房门未关严。窄窄的门缝,露出姜峥皱眉克制的神情。
俞嫣愣了一下,动作随之一顿,才又继续沿着长腿往上穿提。
既然被她发现了,姜峥也没避开,将房门稍微推开一些,直接说:“酿酿,我不是故意的。”
俞嫣胡乱轻“嗯”了一声,背转过身去,拿了别的衣裳来穿。
姜峥轻咳了一声,道:“那我去外面了。”
他觉得自己现在进去,反而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已是傍晚时分,当姜峥净手换衣之后,也就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俞嫣与姜峥面对面坐在膳桌旁进膳,偶尔闲聊几句。
“我明日想进宫一趟,去找怀荔说话。”俞嫣说。
“好。”姜峥颔首,“不必再担心她的婚事。再过两三年,朝臣恐怕要大换血,你舅舅应该会重用燕嘉泽。”
微顿,姜峥再补充:“你表哥也是。这一届和上一届的大多学子官职都会升得很快。”
“这一届和上一届?那岂不是没你的份了?”俞嫣抿一口桃汁儿,随口问。
姜峥微微笑着,倒是没反驳。他可从来没把自己当过学子。
侍女端来一大碗汤过来放在膳桌上,然后分别给俞嫣和姜峥盛一小碗。闻着有一点香,俞嫣看了一眼,随口问:“这是什么汤?”
姜峥刚尝了一口,道:“百合和花甲吧。”
俞嫣刚要喝,却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喜欢身边的侍女活泼些,有时候也喜欢听她们说说笑笑。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曾从石绿口中听来百合花甲汤的功效似乎是……
俞嫣轻轻掀起眼皮望向姜峥,想到换衣时他痛苦皱眉的表情。她再喝一口桃汁儿,却觉得没有刚刚那么甜了。
姜峥答了俞嫣的话之后,才想到这汤的功效。他有些意外地瞥了俞嫣一眼,她也知道这汤的功效?知道的倒还不少。
姜峥与俞嫣刚成婚没多久,厨房的人精们自以为聪明,时不时炖些补汤送来。以前也有过,只是俞嫣以前没注意过。
用过晚膳,两个人和往常一样挤在软塌上读书。没多久,外面又淅淅沥沥地下雨。
俞嫣赶忙放下手里的书册,一手撑在软塌上,身子越过靠窗的姜峥,往外望去。外面已经天黑,看不清。她几乎将头探出支摘窗外,去看那些花苗。
“这雨下不大。”姜峥道。
“希望不要影响我今天刚栽种的花苗才好……”俞嫣轻声呢喃着。
姜峥的视线落在俞嫣的身上。她纤细的身子越过他,下坠的衣摆堆在他身上,也勾勒出她向下凹陷的腰线。他情不自禁抬手,在俞嫣的臀上轻拍了一下,再抱住她的腰身,将人抱进怀里。下意识地做了这些后,他略转了眸,尽量用寻常的语气说:“别淋了雨。”
俞嫣突然被拽得伏在姜峥胸膛上,她抬眼望向姜峥,又想起了那碗百合花甲汤……
姜峥低下头,轻轻亲了一下俞嫣的眉心。
他是不是想试试啊?
他是不是偷偷寻医问药又膳食进补了许多?
他到底是哪种不行呢?无力还是时短?如果他失败了,她要怎么办啊?是装作茫然完全不懂呢,还是温柔安慰他?
在俞嫣想这些时,姜峥却在想要不一个月两次吧?初一和十五。
怎么还没到六月初二的纪念日?这最后的两日又是期待,又是难熬。
俞嫣正胡思乱想着,姜峥却放开了她。他侧转过身放下支木,关了支摘窗,然后拿了一旁的书继续读。
俞嫣扫了一眼,是《心经》。
俞嫣默默拿起自己刚刚在读的那本书,《如何成为一个技艺精湛的花农》。
翌日,俞嫣上午去了宫中。这次先去给太后请安,再去找怀荔。两个人躺在怀荔的圆床上,笑着说话。一室欢声笑语。
姑娘家们谈天说地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半下午,俞嫣临走前与怀荔约好过几日一起去芙蓉街看沈芝英。
回家的路上,俞嫣经过街市,又去买了点花苗。刚回家,她连衣裳也没换,就直接去花圃看她昨日栽种的花苗。
“我今日刚买的花苗先让花农栽在花盆里。”俞嫣吩咐立在一旁的夏浮。
夏浮应下。
姜峥从书房出来,远远看见俞嫣蹲在花圃旁专注的模样,多看了一会儿,朝她走过去。
“今天晚膳去母亲那里用。”他说。
“好。”俞嫣点头,“那我得赶快去换衣裳了。”
说着,她朝姜峥递手,等他扶。
夏浮眼睁睁看着俞嫣沾了泥的手放在了姜峥那只皓玉掌中,她觉得自己看不下去了,将脸转到一旁去。下一刻,却听见俞嫣轻呼了一声。夏浮转头望过去,花圃旁湿滑,俞嫣不知道怎么不小心坐在了地上。
姜峥一双带笑的眼睛望着她,连忙说:“我的错我的错,是我没扶好。”
“哼!”俞嫣冲他皱皱鼻子,随手抓了一根身边的野草朝姜峥扔过去,再朝他伸手。
这一次,姜峥没伸手扶她,而是直接弯腰将人打横抱起。他抱着俞嫣回房,温声询问:“摔疼了没有?”
俞嫣说:“你还希望我摔疼?暴露你是故意的了,哼!”
夏浮眼睁睁看着姜峥抱起俞嫣,同时眼睁睁看着她身上的淤泥如何沾到姜峥的衣袍上。好半晌,她收回视线望着地面上淤泥,心里还在痛着。
她的六郎一定忍得很痛苦吧?
看着俞嫣什么都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避讳的无辜样子,夏浮觉得自己快受不了了。
过了一阵子,夏浮看见姜峥出了院子,先往大太太那边去了。她终于下定决心去当那个恶人,警告俞嫣应当多注意,别再让六郎忍得那么痛苦。
房中。
俞嫣已经梳洗换过衣裳,坐在梳妆台前梳理着头发。听见轻柔的脚步声,以为是窃蓝,询问:“六郎已经先过去了吗?”
“是。”
俞嫣听到夏浮的声音有一点意外。夏浮不是犯了口舌,被春绒罚去了屋外做事?
姜峥院子里原本的侍女都很守规矩,没有让俞嫣看不上的。只不过她带过来不少人,平日里都是用自己的人,对院子里原来的侍女接触也不多。也就一个春绒接触多些。
“有事情吗?”俞嫣问。
“奴婢希望您多顾虑一些六郎的心情。”
俞嫣诧异地回头看向夏浮。夏浮这话让她惊讶,也让她很不舒服。这话不该是一个和她并不熟的下人口中说出。
俞嫣的脸色便有一点冷。
“六郎被逼从军三年时,万般不适不愿说出口,最终差点丧了命。奴婢不希望他再像军中隐忍那样与您相处,最终造成不可挽回的创伤。”
差点丧了命?俞嫣有一点懵。
夏浮“砰”的一声跪下,决绝地望着俞嫣:“就算是打杀了奴婢,奴婢今日也要为六郎诉一回苦。”
“您吐在他身上那一回。他怕您难堪,忍着先安慰您,最后自己躲在净室里难受得痉挛。”
“六郎对干净的追求远高于您所见。他以前从不准将食物和笔墨拿进房中。”夏浮说着说着,自己先心疼起来,“他应该让您用别处的浴室,而不是忍着换一个小的。自您嫁过来,地面每日擦拭的次数才会变成四次!”
“他学富五车理应做正事,而不是照着《夫妻之道》来学那些旁门左道。您身为他的妻子,更应该照顾他、辅佐他才是!”
春绒从外面进来,脸色煞白,冷声训斥:“放肆,你给我出去!”
夏浮硬着脖子,大声说:“就算是杀了奴婢,奴婢也要死谏一回!六郎心善不想让夫人不自在,可是他这么一直忍下去,难道还要像当年在军中时忍到病重才被发现吗!”
姜峥正在母亲这边说话,秋菱神色紧张地一路跑过来。小丫鬟瞧出她神色不对,赶忙快步迎上去询问。
秋菱哪里还顾得上解释,直接就要见姜峥。
姜峥已经听见了她在门外求见的话,直接让人进来。
秋菱快步进来,连行礼都忘了,急说:“您赶快回去一趟。夫人她……”
姜峥一下子站起身,紧张问:“她怎么了?”
大太太也收了脸上的笑。
“夫人去了七郎的书房一趟,回去之后就开始摔东西。那些花苗全被她拔了!奴婢头一次见到夫人那样生气……”
突然去了姜嵘的书房?姜峥不再多问,赶忙回去。
大太太皱皱眉,琢磨了一会儿,将怀里的外孙递给身边的嬷嬷,也起身过去看看。
姜峥快步赶回去,还没看见俞嫣,先看见了那个被她宝贝得不行的花圃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被俞嫣一棵棵亲手栽进去的花苗,又被她踩了个稀巴烂。
来不及多想,姜峥快步进了房。
俞嫣坐在软塌上,退红和窃蓝还有春绒束手无策地围在她周围。
“酿酿,怎么了?”姜峥问。
看见出现在门口的姜峥,俞嫣立刻抓了身边的软枕朝他扔过去。
姜峥下意识地偏头,软枕擦着他耳边落了地。
“本郡主准你躲了吗?”俞嫣怒声,又抓了另外一个软枕朝姜峥砸过去。随着她使劲儿砸过去的动作,腕上的一条手串也一道飞了过去。
姜峥往前走的脚步一顿,也没有再躲。
砸过来的软枕砸在他的脸上,那条一道飞过来的手串擦过他的脸颊,立刻在他的脸颊上划出一道血痕。
俞嫣愣了一下。
姜峥抬手,用修长的指背轻碰了一下脸上的伤口,然后朝俞嫣走过去。
眼看他就要走近,俞嫣跳下软塌,推开姜峥往外走。
姜峥干脆抱住俞嫣,任她挣扎不放手。俞嫣双足离了地,气恼地拍姜峥的肩:“放我下来,别弄脏您老人家干净的爪子!”
姜峥将人放在高足桌上,双手压在她身侧,俯身:“别胡思乱想。”


第91章
胡思乱想?她胡思乱想?
俞嫣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而前的姜峥。脑海中飞速掠过这一个月里的朝朝暮暮。
原先那一桩桩一件件疑惑,串联起来,串成了一个不堪的真相。
新婚第二日的表姑娘、意外打湿的绫袜、他弯腰帮她提鞋的手指、总是擦不完的地而、他总是去洗手的画而、两个浴桶的浴室、劝她搬去书房的情话……
就连他所说过的,那些曾让俞嫣脸红心跳的情话,都在那本《夫妻之道》中有迹可循。
明明最初就觉得他始终戴着一张而具,为什么她傻傻地不去细究?
天生骄傲的人,第一次尝到了被愚弄,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蠢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