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曦和此时一头泥土,看上去滑稽无比,但是浑身一股寒意,逼得人不敢小视,他撕下块衣襟,擦了擦刀锋:“我若牙迸半个不字呢?”

  龙晴接口:“那自然是格杀勿论,反正眼前二位也搭档惯了。”但一转头却小声调笑说:“你应该擦擦你的脸。”

  听到那个“搭档”,噩梦般的旧事掩上心头,莫无果然脸色变了,沉吟一声,正要开口,龙晴已经阴阳怪气道:“莫先生,你就别说什么我要退下就饶我不死之类的废话了。”

  莫无:“我——”

  龙晴抢道:“我和我爹一样,就喜欢和歪门邪道交往。”

  莫无一急:“你——”

  龙晴又抢下话:“你不必多说,手底下过个真章吧。”

  莫无素来沉默寡言,口舌之争哪里是龙晴的对手,一句话半天说不囫囵,一急之下总算多说了一个字:“可是——”

  龙晴嘿嘿一笑:“别可是了,我和我爹可不一样,反正小女子和你没什么交情,我们死在你剑下,不算你大义灭亲,顶多也就是斩草除根;你们死在我剑下,我乐得替父报仇,师父他老人家也说不出什么来。”

  莫无脸上气得惨白,创地一声拔出剑来。

  龙晴捏了捏凤曦和的手,脸上笑眯眯:“哟,不是听说莫先生你弃剑不出江湖了?怎么一见我这个后生晚辈就拔剑,莫非心里有鬼?”

  莫无本来就发白的脸变得苍白冰冷,但是手里的剑却出奇的稳定,一分分扬起,迫人的气势似乎也一点点散出,这个人一旦有剑在手,似乎整个人就有了魂魄。

  龙晴却不依不饶,一边伸手握住剑柄,一边笑嘻嘻:“我猜到了,莫先生啊,你当年就是跟着铁某人为难我父母,十年之后又跟他出山,啧啧,如此深情,真不是我辈俗人所能领悟,只是莫先生你何必生气?自古就有龙阳之好,也不多你一个——”

  “胡说!”莫无终于动怒了,他生平不知会了多少剑客,但每次杀人,却极少开口,甚至有些对手死在剑下,但一生连一句话也没说过。面前这个故人之女,嬉皮笑脸,客客气气,但每一句都竭尽冷嘲热讽之能事,虽然明知她是要扰乱自己心神,但这次,却真的控制不住自己,龙晴再说下去,只怕他真要她性命。

  凤曦和暗自偷笑,龙晴的苦头他也不知吃了多少次,分给莫无几回,他也不介意。

  “莫叔叔……”龙晴忽然抬起头,眼光清澈纯净,“我小时候总喜欢问师父,那个师叔怎么不来呢,怎么不教我练剑呢?是怕我练的好了,要了他性命么?”声音一狠,剑光化作一道匹练,已向莫无直刺而去。

  龙晴在塞北威名赫赫,却不是吹嘘来的。单以剑法而论,连凤曦和也佩服得五体投地,甘拜下风。龙晴师承清茗客,走轻灵一路,但家学的阳刚一脉也硬生生继承下来;塞北五年与凤曦和争强斗狠,日夜习武不敢稍废,又揉凤曦和诡异招式一体,隐隐有一派宗师的风范。火山熔洞对决,既不能视物,地方又狭隘,两人打得毫不尽兴,今天这一交手,莫无脸上微露惊讶之色,但随即又是一喜,废剑十年,出山之后何曾见过如此对手?这场交锋,他求之不得。

  二人越斗越酣,龙晴起初偷袭剑法狠极,几招之后便大开大阖起来,穿刺劈削法度森然,隐隐有风雷之声。莫无二十年前便是天下用剑的第一名家,本来出山之后略有生疏,但是遇此强敌,也是精妙招式绵绵不绝,疾如风徐如林,将失去的先机弥补回来。

  凤曦和与铁敖都是此中高手,几乎忍不住要看完这场比剑再来动手。只是凤曦和心念忽然一动,想起铁敖说的四面埋伏,顿时一惊,不知自己兄弟现在如何。

  铁敖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冷冷道:“那群乱臣贼党,恐怕早已伏诛,你就不必考虑他们了。”

  凤曦和双眉一竖:“你敢。”

  “你敢”这两个字,说起来长自己气势,灭别人威风,不知被多少人恶狠狠威胁过敌人,铁敖一生追捕,更不知听了多少遍,但从未有一次如现在这般,让他生生冷进骨子里。凤曦和不是在威胁,只是在静静宣示他复仇的勇气——如果那百余名兄弟死了,他就要用北庭军的血,染红这贡格尔草原。

  铁敖只听了这两个字,本来的计划立即放弃,目中已动杀机,他缓缓从袖中抽出一柄刀来,冷冷:“今日好巧,凤五爷,我们剑对剑,刀对刀。”

  凤曦和并不知道,铁敖这柄刀,还是五年来第一次出手,而这刀锋之下,也不知飘走过多少亡魂。他只是翻腕,无常刀如魑魅之魂,幽光闪闪:“请。”

  他们这一动手,比身边的那一对难看了许多,铁敖与凤曦和都不是什么剑客大侠,出手毫无章法,他们的招式,都是在无数的血里火里滚打出的精魂,唯一的功用就是毙命。凤曦和手里的刀如一条毒蛇,上下游走,寻找着每一个下口的机会——他很快就找到了,铁敖的左手!铁敖的左手和右手一样灵活,但是,仅仅是肘部以下和右手一样灵活,而左臂却总是僵硬而滞涩,寻常动手或许容易弥补,但一旦与高手对决,却立即露出了空门。凤曦和小心翼翼地试探,唯恐是虚招诱敌,但铁敖一口刀使得风雨不透,几次三番进逼,却进不得他的左路。

  凤曦和心中计算,双足一顿,已经拔身而起,铁敖跟着掠起,二人双刀在空中一错,飞起一道银色火花。只是一错间隙,凤曦和左足已经倒踢而起,直踢铁敖右腰,铁敖手中刀直斩而下,凤曦和却是虚招,左足力道未曾用实,便已收回,右足一翻,斜钩向铁敖左肩,他轻功极是了得,在半空中一记翻转,如鹏翔九天。铁敖不得已左掌挥出,切向凤曦和足踝软筋,凤曦和等得正是这一记,竟然一口气犹自未断,在空中又是一转,手中刀反撩铁敖下阴,端的是阴毒之极。铁敖左手只得回护,凤曦和此时几乎是整个侧面攻向铁敖,左手疾点防他刀势,撩阴的右刀却是顺势而上,反手斩在铁敖左肩之上。铁敖的刀锋被一指点偏,带去凤曦和薄薄一层皮肉,但左胸至肩已被砍实,重重坠下地来。

  凤曦和几乎惊呆,他的无常刀何其锋利,但却未能卸下铁敖一个膀子——铁敖衣襟被风层层吹开,露出里面的皮肉——准确的说,那已经不是人的皮肉,而是一层不知什么质地的金属,一片银白,好像长在皮肤中似的,此时却成了他天然的护甲。犹是如此,他护身的真气还是被刀风所伤,那片“皮肤”划开一条极细的裂缝,鲜血大滴大滴地渗出,迅速划过银白的表面,渗进衣中。

  凤曦和暗自叫苦,他这一折腾,旧伤复发,颈部的伤口又迸裂开来,一口真气几乎涣散,倘若铁敖还掌得过去,他只怕就要命丧当场。

  铁敖怪笑一声:“五爷,好身手!”

  凤曦和也不开口,又是一轮快刀直劈过去,招招杀手。

  “住手!都住手!”一条身影不管不顾地投入战圈,手中马刀一扬,将二人刀锋隔开,那寻常马刀被一对利刃双双重击,哐啷一声落在地上,几个豁口触目惊心。

  来人竟是被扣押在军帐中的苏旷,他单膝跪倒,“师父!军中急令,将军四处找你!”

  铁敖上下打量他几眼,对一旁的莫无召唤:“老莫,走了,蒜头有事。”

  莫无与龙晴的身影一左一右分开,莫无抚剑哈哈大笑:“痛快!痛快!”

  凤曦和脸色却是阴沉,伸手一拦苏旷:“你——”

  苏旷怒道:“我什么我?你们耳朵都聋了么?”

  远处,军鼓阵阵,大地似乎都在跟着轰鸣……

  更远的地方,若有若无的惊呼声传来,似乎无数人一起恐惧和战栗着。

  龙晴侧耳一听,不由得笑了:“难道……昨天的把戏还没玩够?”

  苏旷一跺脚:“什么昨天的把戏,北国的军队真的南下了!咳!恐怕不日便到。”

  只是他一句话未曾说完,遥远的西方,已有滚滚尘埃扬起,一旗彪悍之极的人马几乎掩盖了太阳的光辉,苏旷大惊:“不可能!刚接到报讯,他们就算插翅也来不及的——”他一俯身拾起了地上缺口的马刀,平日随时嬉笑惯了,此刻却有着非同小可的郑重和毅然。

  “行了行了,还没到你殉国的时候呢。”凤曦和忍住咳嗽,还刀入鞘,食指和中指齐并如刀向远方一指,满是泥污的面孔上有着难以言状的霸气:“那是我凤五的人!”

  千里方圆的马匪终于赶来救援龙头了,而且,正是和北国军在一个时刻、一个地方……

  10、若使一生如我意

  九声吟

  若使一生如我意

  飘零千里逐飞絮

  迟迟江南

  深深庭院

  何日问归期

  如一道炸雷照亮漆黑的夜空,很多年前,铁敖教导他的话莫名其妙地钻进脑子。忘记了当时年少轻狂的他究竟在和师父争辩些什么,只记得师父忽然冷冰冰地对他说:记住你的身份,不许想太多。那些江湖匪类称我们为朝廷爪牙,这话其实没错,爪牙只要锋利就可以,去抓谁,对不对,有什么后果,那是朝廷的事情,若是每一个捕快都有自己的想法,朝廷的命令根本一个也执行不了,你明白么?

  “五爷!”为首的青年一按马鞍,凌空跃下,恭恭敬敬拜伏于地:“五爷,你没事就好!”一双斜挑细长的眼中满是惊喜之情。

  凤曦和一手拉起他来:“好兄弟,你总算是到了。”

  龙晴知道,凤曦和手下有三员干将,蒙鸿一年前就东赴朵颜山,与东北山匪争夺地盘,极少返回红山总舵。另外两人就是凤曦和一手提拔的萧家兄弟,纵横万里草原,为凤曦和扩大地盘,来的这人是萧家兄弟的老二,叫做萧爽,今年不过二十五岁,但已经是赫赫有名的匪帮头目。

  “萧飒呢?”凤曦和皱眉问道。

  萧爽连忙回禀:“大哥不知去向,只听说接了什么急令,一路南下去了,恐怕……已经过了淮河。”

  凤曦和脸上微有怒意,他们与中原群匪一向泾渭分明,极少跨过黄河南下。中原帮派林立,高手如云,又颇为排外,数年来一直争端不断,凤曦和曾下过严令,手下弟子若没有他亲笔令信不许越过阴山,但没有想到,第一个抗令的,竟然就是他的爱将萧飒。

  他心中虽怒,脸上却不见端倪,只冷冷道:“来了就好,若菲蒙鸿那边人手吃紧,这番也不至于被北庭军钻了空子。”

  一旁的苏旷一直忍耐,听到这里却再也听不下去,手中刀一掷,转头就走。萧爽身后众人不待吩咐,呼啦拉已将他围了起来。

  凤曦和道:“放他去,苏旷,这回恐怕朝廷容不下你,你若动心,就回来。”

  苏旷头也不回,从刀枪丛中穿了过去:“我若回来,必是拿你归案。”

  萧爽怒道:“五爷,就这么放他走了不成?”

  凤曦和只是微笑,看着苏旷的背影渐渐远去,嘿然一笑:“他会回来的,不论为什么。”但一句话说完,口鼻中的鲜血已是喷涌而出,身子也已经摇摇欲坠,凤曦和用手背掩住口,用力直起腰:“萧爽,你北撤五十里在林中扎营,我先回红山,兵戈一动,立即向我报信。”

  萧爽点头:“是。”又贼溜溜地瞟了一眼龙晴,“龙姑娘她……”

  凤曦和回头,“晴儿,你、你还生我气么?”

  龙晴大大咧咧:“算啦,大人不计小人过。”

  这句话出口,群匪真是喜形于色,凤五爷和龙姑娘的事情早就传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龙姑娘这一点头,只怕是做定了压寨夫人。

  萧爽嘴里也滑溜起来:“是是是,属下这就安排下去,五爷和姑……娘早早回山歇息,再不回去,我们五爷怕是要憋成六爷啦。”

  龙晴先是愣了一下,转眼就明白过来,满脸一片绯红,扬手就打:“敢寻老娘的开心!”

  只是众人嘻嘻哈哈笑成一片,连凤曦和也忍不住噗哧一声乐了出来。

  苏旷头也不回地离去,但是走了几步,就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凤曦和这小子眼光毒得很,好像看准了他已经走投无路了——适才,师父离开军营的同时,他也挣脱了身后几个人的锁扣,飞身而去。他苏旷不是什么舍生取义的大英雄,私放凤曦和这种杀头的罪行,能不担当还是不担当的好。只是……苏旷叼起一茎嫩草,胡思乱想起来,他真的错了么?保全凤曦和,避免北庭军和塞北匪帮的大肆冲突,无论从哪个角度想,都不是错呵。

  如一道炸雷照亮漆黑的夜空,很多年前,铁敖教导他的话莫名其妙地钻进脑子。忘记了当时年少轻狂的他究竟在和师父争辩些什么,只记得师父忽然冷冰冰地对他说:记住你的身份,不许想太多。那些江湖匪类称我们为朝廷爪牙,这话其实没错,爪牙只要锋利就可以,去抓谁,对不对,有什么后果,那是朝廷的事情,若是每一个捕快都有自己的想法,朝廷的命令根本一个也执行不了,你明白么?

  “我明白……”苏旷敲了敲脑门,“我终于明白了……”

  他沮丧的发现,自己实在不是一个称职的捕快,他的判断力好像比执行力高了许多……或者?比较适合做一个是军师,一个元帅,一个……土匪头目?不得不羡慕地承认,其实做一个优秀的土匪是非常快乐自由的事情,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看上谁就是谁,啧啧,用暴力实现欲望,是每个男人与生俱来的渴望吧?

  如果是师父,一定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和想法,不折不扣地完成任务;如果是丹峰,一定会痛心疾首地认识自己的错误,用一流捕快的高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但是,现在躺在草地上,琢磨未来的是他苏旷,一个古怪的念头不受控制的滋长起来——如果做不了优秀的捕快,是不是可以考虑转行?

  无聊事事地在地上乱划起来——先一点、一横、又一点——靠!苏旷莫名惊慌,用力地把小半个字擦掉,但心里有块地方好像也被擦得不舒服起来……不是这样的,我救凤曦和,是因为如今的塞北,禁不起如此自毁长城,苏旷用力对自己说,似乎要争论什么。

  忽然跳了起来,匆匆向军营跑去,苏旷呸地一声吐出胸中闷气,口中念念有词: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只可惜一腔正气忧国忧民的苏旷还是不敢踏入北庭军帐半步,只远远张望。他身形围着军营游走半圈,已经瞧见了地上的血迹斑斑,微微点头,提气掠了进去。

  简易的行军床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十名伤兵,年纪大些的还强忍着,年纪小的已是大声呻吟出声,只是北庭军治军极严,竟没一人大声哭喊出来。

  一个四十余岁的汉子大声骂道:“直娘贼的土匪巴子,下手真狠,老子这条腿算是殉国啦。”他开口一骂,底下顿时骂成一片,军营中都是粗鲁汉子,污言秽语竟是不绝于耳。

  一旁一个身上没伤的士兵皱着眉头,怒气冲冲:“赵祁,你好好养伤,等兄弟们给你报仇,要是抓着凤曦和,咱们一人一刀,活活剐了他喂狗……孝鸿,你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娘儿们似的,真没出息。”

  那被骂的是个青年,本来还默默垂泪,被这么一骂,更掌不住,大声哭了起来:“营哥,长缨死啦,长缨死啦!我跟他一起长大,一起从军,他娶媳妇的时候,还是我帮他置办的……咱们大老远的跑来卫国,怎么没死在北国人手里,倒死在土匪手里了,我回去怎么跟嫂子交代?怎么跟大娘交代?”

  他这一哭,不少本来强忍着的人也哭了出来,北庭军多半从河朔一带征来,不少人是同乡好友,如今物是人非,竟然哭得喘不过气来。

  那个被喊作“营哥”的想必在众人中有些个威信,用力一拍桌子:“哭,哭什么?有力气哭,就给我早早养好伤,回去找凤曦和算帐!日他娘,难不成咱们兄弟就比那群土匪差了么?他们两百多号人,还不是被我们杀个干干净净?”

  ……

  帐外的苏旷简直就想要晕倒,凤曦和那张阴狠凶辣的脸开始在他脑子里打转——两百多名马匪,全歼,凤曦和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

  “龙晴……龙晴……”苏旷一手握紧了支撑军帐的细柱,嘴里恶狠狠道:“你若是敢跟着他勾结北国,我一样杀了你。”

  他恍然,一惊,脑子里明明想的是可能勾结北国的凤曦和,怎么嘴里喊出来的,竟然是龙晴?

  “什么人?”帐里有人听见了响动,苏旷不假思索,原路掠了回去。

  只可惜此时可不是夜半时分,光天化日之下,苏旷终究难以掩饰行踪。昨夜被龙晴搅了个人仰马翻,北庭将士个个面上无光,一见苏旷,立即追了上去。

  苏旷刚刚跃起,一左一右两道细锁链呼啸而来,在面前一个交叉,只听一声脆响,两道火龙顿时横拦面前,原来那铁索之上,早就浇了火油,一经撞击,立即烧起。苏旷一个躲闪不及,衣衫被烧了半块,连忙急急退后,只是这一退的功夫,后面的追兵也已经团团围上,刀枪剑戟一起招呼过来。

  苏旷哪里敢和他们过手,生怕手下一个没了轻重,伤了碰了哪位大爷,师父恐怕就要活生生剥了自己的皮。

  他双手展开分光捉影,将攻来刀剑纷纷夺下,只是躲闪不及,肩头还是被刀锋擦过,火辣辣得难熬,他急急拧身闪过后腰重击,只是攻击那名士兵一个用力过猛,竟然朝着前面那人的枪口直冲过去,苏旷连忙伸手扶住他肩头,那人一回头,恶狠狠一拳砸在他胸口,好在他没练过内家功夫,这一拳虽重,也伤不到苏旷。眼看这么打下去,非就地正法了不可,苏旷一急之下,大声喊了起来:“楚将军,救命啊——”

  楚天河笑嘻嘻地走了出来,一手摘下头盔,在脑袋上摸了几下:“我当是哪个马匪又来劫营,原来是苏捕快。”

  他不下令住手,部下众人乐得继续围攻,苏旷狼狈无比,心想这老蒜头看上去忠厚的很,竟然也奸猾无比,自然是早就发现自己,偏躲在一边偷笑,嘴里却哀嚎不已:“将军饶命啊,小人是看见兄弟们受伤,那个,特来探望……”

  楚天河刚要开口,一边上的铁敖已经阴沉着脸走了出来:“畜生还敢多嘴,你勾结匪类,又私自逃走,杀你一千回也够了,将军只管下令格杀勿论。”

  苏旷一见师父开骂,心中倒踏实了,索性停手跪倒:“师父,徒儿知错!”

  楚天河做了个手势,众人一起住手,铁敖走上前,左左右右打了七八个耳光,这才回头笑道:“将军不必给我面子,这种狗才,拖出去斩了就是。”

  苏旷拼命点头:“师父冤枉,昨夜徒儿内急,只想找个地方快点解决,免得熏了各位兄弟,哪知回来之后,兄弟们就不见了……徒儿生怕将军震怒,师父怪罪,今日才回来自首。”

  楚天河哈哈大笑,拍了拍铁敖的肩膀:“老铁,你这个徒弟是怎么教出来的?哪有半分你的样子?”

  苏旷连忙陪笑:“是是是,小人顽劣,还请将军责罚。”

  楚天河脸色却一沉:“不过,老铁,他私放凤曦和,罪在不赦,不是你打他几个耳光就能过去的。”

  铁敖脸上也多少有些不好看,笑着:“苏旷这小子确实顽劣不堪,不过,谅他也没有通敌叛国的胆子,将军容他戴罪立功,回京之后,我自然好生教导。”

  “也罢。”楚天河回头就走:“老铁,北国军离此处已经不过百里,你来,我有事要托你。”

  跪在一边的苏旷抬头,讪笑着看了看师父,铁敖瞪眼怒骂:“蠢东西,还不跟来?”

  “是!”苏旷大喜,爬起来就跑,楚天河脚步微微一顿,苏旷忙又跪下叩了个头:“多谢将军不杀之恩,小人自当为国尽忠,将功赎罪。”

  楚天河这才向前走去,边走边摸着蒜头一样的脑门,一摇三晃,颇像个上了年纪的糊涂老爷子。

  “达里诺尔湖,岗更诺尔湖,多伦诺尔湖。”楚天河在行军图上将三个湖区重重标出,手指南侧:“我军便在此处,军中不习水战,想要北击大军,唯有绕过湖区。湖东便是凤曦和的人马,他们索性和我们一战倒也罢了,怕就怕他们按兵不动,寻衅滋事,一旦粮草运输出了岔子,这一仗怕是万劫不复。你们看,北国军沿兴安岭南下,号称五万人马,且一色骑兵,这人数嘛,比寻常的掳掠多了两倍,但也不像有胆量挥兵南下的样子,依我看,他们多半是在练兵,只怕占了便宜,来年就要大举挥师。”

  苏旷忍不住问:“我军不是也有三万人么?

  楚天河苦笑:“北庭军虽然号称北国长城,但是精锐之师不过一万三千人左右,其余多半是未曾练过的募兵。而且……我们的马,不够。”他重重捏紧手中的朱砂笔,“这些年战马老死不少,我年年上报,朝廷一概压下不管——其实何止是马?军中将士有减无增,比起三年前的北庭军,恐怕都大大不如了。”

  苏旷心想听了别人的军情只怕剩下就没有好事,但是此时退出已经来不及,就硬着头皮往下问:“北庭军是国之栋梁,那些人也敢打压?”

  楚天河恨恨:“哼,明里倒是不敢打压,暗底下不知做了多少手脚,单是不给补给一条,就要了老子半条命。”他的声音越说越大,铁敖忙轻轻咳嗽一声,楚天河嘿嘿笑了:“老毛病又犯了,唉,倘若是十年前的北庭军,管那些鞑子来多少,一概灭了!你们看,达里湖此侧便是浑善达克,土地多沙坚实,一向是大战的绝佳所在,明日我就要令副将慕云山带五千人迎击北国前锋,苏旷,我想叫你跟着走一趟。”

  话音未落,帐外就传来一个骄扬跋扈的声音:“将军,慕云山求见。”

  楚天河道:“进来。”

  帐帘挑处,一个冷峻轩昂的青年大步走入,身上盔甲银亮精致,颇是夺人眼目。他扫了眼苏旷和铁敖,躬身:“将军,军机大事,怎么和外人商量?”

  他虽然礼数周全,但口气殊无半分恭敬之意,楚天河和铁敖眼中都有一丝不快。苏旷看在眼里,笑嘻嘻上前一步:“师父,久闻北庭军军纪最严,怎么几年不见,就有人和楚将军这般说话了?”

  铁敖淡淡道:“苏旷,好生无礼,这位公子,就是九门提督慕孝和慕大人的长孙,还不快去亲近亲近?”

  铁敖这声“公子”,比苏旷开口讽刺还叫人下不了台面,慕云山脸色已经极是难堪,苏旷偏偏上前打躬:“慕公子好。”

  慕云山怒道:“你——”

  铁敖已经微笑:“小徒苏旷,不知礼数,慕公子勿怪。”

  转眼间,慕云山已经是正常神色,也回礼:“慕云山戎马之中,这声公子受之有愧,我久仰铁先生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下无虚……先生这位高足名讳是苏旷么?倒和我一个表兄弟只字不差。”

  苏旷眼底有一丝悲哀闪过,脸上还是陪笑:“小人一个无品无级的捕快,不敢有辱大人尊亲。”

  “有些意思。”慕云山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在苏旷脸上转了两转,回头向楚天河道:“将军,我明日就是带这位苏捕快出征么?可另有什么交代?”

  楚天河一字字道:“挫敌前锋,爱惜兵力。”

  慕云山显然有些失望,但还是行礼:“属下明白,告退。”

  一直到慕云山的脚步远去,铁敖才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了两声:“蒜头,我终于明白了,是慕提督的安排?”

  “朝廷如何安排,不是你我应该过问的。”楚天河无奈地挠了挠头:“苏旷,你武功高强,只怕是不在凤曦和之下,我想请你明天走一趟。”

  “是。”苏旷愉快地笑了起来:“将军是要我潜入敌营,斩了敌酋?还是替你看住那个姓慕的?”

  楚天河有些尴尬起来,沉吟了半晌,才咬牙说出:“我要你保护慕云山,不能有个闪失。”

  苏旷几乎惊呆了,简直不相信刚才的话是从楚天河嘴里说出来的——他本是铁腕治军的当朝名将啊。即使是从不动容的铁敖,也大吃一惊,不知说什么好。

  楚天河脸上闪过一丝赧色,苦笑:“人老了,难免有些怕事……老铁,今天的北庭军,不敢再得罪慕提督了。”他说完,摆了摆手,大踏步走出营去,只留下大眼瞪小眼的铁敖师徒。

  苏旷似乎也压抑了许久,忽然转身跪倒,“师父,我能不能……不去?”铁敖没有回答,苏旷却已经回过神:“徒儿又多嘴了,师父,你看我,总是说错话。”

  他站起来,匆匆离去,铁敖看着这个一手养大的徒弟,忍不住一声叹息。

  那是二十三年前,镇江府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镇江府一个平平的举人苏泰,迎娶了朝廷三品大员慕孝和家的大小姐过门,郎才女貌,珠联璧合,不知羡煞多少人的眼睛——当年慕孝和红极一时,他的女婿,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只是,慕夫人八个月就产下一位公子,偏生那个孩儿生得白胖可爱,丝毫没有不足月的样子,上上下下难免就有些个说辞,说是难怪慕小姐急着下嫁,原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苏泰本来心中就有些不快,一气之下,竟然随口提及要滴血验亲。

  慕家那位小姐倒是真心爱慕苏泰的才学见识,更是清清白白一个姑娘,从没做过半分苟且的事情。但是不知怎的,听了那些流言蜚语,自己第一个慌了起来。一日,苏泰应酬之后酩酊大醉,嘴里又嘟哝着什么“滴血验亲”,慕夫人心念一动,便偷偷刺破丈夫手指,流下一滴血来,又去刺了孩儿手指,要求个心安——谁能知道,苏家父子的鲜血真的不能融到一处,慕夫人顿时慌得六神无主,只想着这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