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看来,一件事如果需要有人专门去做、专门去为某些人服务,就说明这个行业里的从业人员还不够多,或者这个行业没有发展起来,没有什么是不能让市场解决的——比如医院的住院部儿童活动中心,为什么不多招一些小护士看着活动中心照顾小孩呢?不更专业么?

他们这个所谓的活动,顶多算是给医院节省预算,至于对“社会”能有什么好处,反正李伯庸是没看出来。
还有在地铁给刚到户州市的外地人指路的,指导怎么使用地铁自动售票机的——多两个地铁工人不就解决了么?敬老院,不能多雇几个护工么?如果没有这些“义工”的存在,说不定还能解决一些就业问题呢。

这一家儿童医院算是看小儿内科的权威,里面到处都是带着孩子的家长,还有一些是操着外地口音,专门带孩子来看病的,杨领队和义工队伍里几个常来的学生非常自然地过去帮他们指了路。

一边带着队伍往里走,杨玄一边简单地介绍起活动须知:“我们今天去的是住院部六楼的活动区,这边的小朋友病情都不是很严重,没有传染性的疾病,如果来参加周六的活动,开的是八楼的活动区,那里的小朋友很多是血液病患者,义工需要提前培训一下。大家需要注意打吊针的小朋友需要待在病房里,不能进活动区,不然他们玩起来不注意,碰歪了针头会有危险,可以由家长来借故事书和玩具,做好登记。活动区最好不要带食物进去,比较不卫生,还有请大家注意礼貌,不要主动去问关于他们什么病之类的话……”

杨玄对医院熟悉得就像自家后院一样,李伯庸偷偷问旁边一个带着眼镜的小青年:“你们经常来么?”

“啊,对啊。”小青年点点头,“只要在网站上注册了,义工中心就会把可以注册的活动都用邮件提示出来,有民工小学的,自闭儿童中心的,湿地保护的,很多项目,有空就可以注册来参加,时间长了混个脸熟,他们这边还有一些实习可以介绍。”

李伯庸明白一点了——还是有好处的嘛。他指了指杨玄:“那领队总是这一个么?”

小青年说:“也不是,不同的项目有不同的领队负责,而且义工中心人员流动也挺大的,有些人是兼职的,有些全职的也只是在找工作、或者申请留学什么的空档期,一般能做几个月就算时间挺长的了。”

李伯庸想了想,觉得这个倒是可以理解。
大概是刚刚从调色盘那里解脱出来,他感觉看这种素面朝天的姑娘特别有亲切感——起码现在认识,一会她洗把脸,也能认出来。杨玄穿得很休闲,如果光看脸,白白净净的,显得挺年轻,看起来也有点像个大学生,但是李伯庸知道她肯定不是,社会上工作过些年的女人再年轻,和学生妹也总是不一样的。

她一路带着他们走进住院部,上电梯直达六楼,说话始终保持不紧不慢的速度,等他们到了活动中心门口的时候,她刚好说完自己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保持着笑容刷卡推开活动室的门:“现在请大家用五分钟的时间熟悉一下活动室的情况,一会我来安排具体的工作。”

做一个义工领队,其实也没什么技术含量,也就是找医院工作人员报备,然后安排人分头去通知病房里的小孩,维持秩序,陪着小孩一起玩之类。
可是尽管如此,通过李伯庸冷眼旁观,他还是感觉这个叫杨领队虽然存在感不高,但是特别有条理。

她会很自然地分配每个人去干什么,说话很有技巧和分寸,不会让人产生这个女的很盛气凌人的感觉,任何人有疑问,或者遇到什么问题都可以第一时间找到她,叫她去解决。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上下,杨玄接了个电话,回头对李伯庸低声说:“记者到了,我提前和院方说过了,他们给安排了一个房间,可以给你们聊专访的事,那边我准备了一些您可能需要的东西,您用得到最好。”

李伯庸就跟着她从活动区里出来,下楼,拐了几个弯,就看见越好的媒体的人已经等在那了。屋里杨玄给放了一件志愿者马甲,上面还非常细心地分别贴了“手拉手”义工组织和百兴有限公司的标志,旁边是一个拍照用的大支票。

杨玄轻描淡写地说:“衣服是新的,如果不介意的话,您拍照的时候最好还是把西装换下来。”

临时起意、压根啥也没准备的李伯庸汗颜。
杨玄点点头:“你们慢聊,有什么事去六楼找我就行,宋记者有我的电话。活动一个小时后结束,需要拍照的话请注意时间。”
她说完,就带上门出去了,李伯庸突然感觉,这姑娘如果当个助理,一定很靠谱。

剩下的事他的公关主管已经给安排好了,大部分的采访稿其实都是出自百兴公司公关部助理之手,然后交给记者稍微改一改,加几张照片,就可以直接登出来了。

按理说,李伯庸酱油瓶子都满了,该完成任务圆满撤退了,可他不知道抽了哪门子风,愣是在送走了记者之后又重新回到了活动室,继续跟小孩搭了一会积木——尽管他清楚地看见杨玄经过的时候非常诧异地挑了挑眉。

等到活动结束,小朋友们陆续离开,义工们开始收拾活动现场的时候,李伯庸才跟杨领队搭上话,他问:“杨领队是全职还是兼职?”
杨玄顿了顿,说:“全职。”
“哦……”李伯庸忽然动了那么一点挖墙脚的想法,随后琢磨琢磨,越琢磨越觉得靠谱,就又问,“那这个做完了是打算换个工作,还是找学校念书呢?”

杨玄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我……大概暂时没有别的打算。”

李伯庸不死心地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我们公司其实正好有个总经理助理的位置,”其实就是我的助理,这句话他留在心里没说出口,“你看看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来应聘,我觉得你做事挺仔细的,应该比较合适。”

杨玄总算领悟了他的意思,笑了一下,双手接过他的名片,非常有礼貌地收起来,然后说:“谢谢您的好意,我会看一看的,合适的话再去试试。”

李伯庸乐呵呵地跟她告别,心里这才有了那么点“助人为乐”的感觉,别的不说,百兴开给员工的工资在户州市算是不错的了,起码比这种闹着玩似的“义工领队”像话多了。
不知道为什么,李伯庸有了那么点土财主周济落地书生的快感。

他保持着愉快的心情回去了——直到一个礼拜后,等到人事的小孙过来递送总经理助理的简历的时候,李伯庸才笑不出来了。
他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也没发现一个姓杨的,男的女的都没有。

什么情况?人事的给筛出去了?

李伯庸立刻给小孙打电话:“喂,孙立才,你们筛过简历么?什么……还没有?不可能……你再好好看看,有没有一个叫杨玄的人的简历?哦……行,行吧,如果看见了就直接传给我。没别的事了。”

他闷闷不乐地转着鼠标滚轮,把面前电子版的简历从头撸到尾,又从尾撸到头,心想,我这是被诳了?她其实就是客气客气?

见了一面,连电话号码都没要——这个当然不能要了,李伯庸认为自己是一个严肃正经的好人,跟一个才见了一面的女同志直接就要电话,这怎么好意思呢?他只是严肃正经地想雇个好员工,对人家又没有什么想法。

可是……总经理助理这个活又不重,说出去又体面,将来上升余地也很大,公司开的薪水也不抠门,再怎么也比那个近乎白干的义工强吧?李伯庸皱起眉来,觉得杨玄这个女同志有点缺心眼。

然而这么想了一会,他还是没有得到心理安慰,还是纠结——说不出的纠结。

人有时候不能太羞涩——即使是个大龄男青年。李伯庸这么想着,就打内线电话找到了他的公关主管赵轩:“咳……那什么,上回那个义工的事,他们办公室电话你还留着吧……嗯对,我有用,你替我联系一下那边,找个人……”

 


3

3、第三章 误会 ...


杨玄杨领队每天的生活是这样的——早晨八点钟起床,好歹洗涮洗涮,二十分钟以后收拾整齐出门,在楼下的早点摊上吃点东西,坐两站地铁,九点钟到办公室,开始一天的工作。

她不用穿职业装,不用穿高跟鞋,办公室里甚至给大家一人准备了一双毛绒拖鞋,整个环境以舒适为主,养了很多植物,色彩分明,就像个巨大的集体宿舍一样。榨汁机里随时有鲜榨的果汁喝,他们还养了一只杂毛猫,起了个名叫闹闹,白天在办公室自行玩耍,下班以后就轮流带回家照顾。

墙上贴满了带着“手拉手”义工组织标志的志愿者照片,每个人都带着大大的笑容,让人看起来心情非常的好,笔记本电脑都是大家自带的,办公桌上贴了这个礼拜的活动时间表,旁边还摆着各种活动的小纪念品,或者义工聚会的时候做的一些小手工。

整个上午半天,就在发邮件,编写活动自己负责的活动日程以及大家互相说笑里过去,下午留一个值班的,其他人一起离开办公室,各自去带各自的项目。

下午四点半活动结束,解散志愿者们,然后回办公室,写好回顾,带上自己的行头,轮班拎走吉祥物闹闹,各回各家。

这样的工作,如果不是在户州这个大城市里月工资只有两千出头,还要求“中英文俱佳、不对小动物过敏”的话,恐怕是要给人挤破头的。

好在杨玄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以前有些家底,有个小房子住不用交房租,这些钱也勉强够用。

手拉手办公室总是在招人,因为很多人都把这里当成一个跳板,或者只是来做个实习。只有杨玄不是,谁也不知道她有什么打算,问她的时候,她总有本事敷衍过去,或者不知不觉地拉偏话题。

其实她是真没什么打算,想把这个工作做下去的,只是大家都不肯相信她。

别人先是问,你这么个年轻人,正是干事业的年纪,就没有一点对自己未来的计划或者打算么?
哦,好吧,没有就没有,那就是又宅又娇气,胸无大志的小女生了,有男朋友么?准备什么时候结婚?什么?你都快二十九了,连个男朋友都没有?来来,大姐给你介绍一个,太替你着急了……

时间长了,杨玄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大正常,好像思想和大家不在一个频道上似的。也唯有感叹,这是个容不下隐士的时代了。
然而这感叹还得暗暗地来,不能说太细,不然会有人介绍她去吉安寺当尼姑,据说要求是“研究生以上学历,专业不限,身高一米六以上,五官端正,善于沟通”,月薪八千,外出讲经还有差费补贴,结婚生子不限。

好吧……人生,总是因为有许多不同的风景,才丰富多彩。

可惜这对于打定了主意要把非典型人生走到底、烂泥糊不上墙的杨玄姑娘来说,都是浮云。任你唾沫横飞,我自岿然不动,喂猫,上网,死宅,玩一样地上班,过着一种现代都市人难以想象的简单生活,这就是她飞机场一样的平胸里唯一的大志了。

这天她带队的项目是去民工小学支教,每周二下午雷打不动两点到四点半,义工们会给小孩们补习一个小时的功课,然后让他们自选是去学艺术还是去体育活动。杨玄带着一帮小孩在简陋的操场上疯跑了半天,回来一身汗,连闹闹在她裤腿下面嗅了嗅,都嫌弃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