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嗤笑一声:“你倒是猜得准,我正有这个打算。”

上古看着暮光以头碰地,沉默下来,竟没有阻止,直到半响之后,天启看着暮光那满头的鲜血都有些不自在时,上古才突然唤道:“暮光!”

声音冷且厉,暮光兀然抬头,见上古神色间一片冰冷,陡然怔住。

“芜浣嫁给你六万年,陪伴你左右,为你生儿育女,你护她,没有错。”

她眸中的瞳色一点点沉下,卷成盛怒的漩涡。

“但你可想过,她六万年高坐云端,享世间无上之誉,和你琴瑟和鸣,儿女成双,月弥却在这荒漠之中,六万年不得安息。”

“我和月弥尽心教导你万年,是愿你做这三界九霄上最尊崇的一方帝王,而不是跪在我面前如此卑微的为一个狠毒至此的人祈求原谅。”

“你当真让我失望!”

上古拂袖,转身离去,干脆利落。

暮光怔怔的看着她消失的背影,嘴角慢慢变得苦涩。

半响后,隐在一旁的金曜仙君从古树后走出,扶起天帝,叹声道:“陛下,您这又是何苦?

天帝望着天宫的方向:“金曜,上古之时,总有小仙认为神君淡漠,其实她是个心软的性子,若我让她再失望些,恐怕她就不会伤心了,况且,上古神君知道,我是真的在替芜浣求情。

“本帝是不是很自私,明知她犯下大错,竟还让上古神君左右为难?”

金曜眼眶微红,道:“陛下,您真的要如此做?如今妖皇步步紧逼,仙界怎能少了您?”

天帝拍了拍他的手:“凤染会比朕做得更好。”他将手中自金龙灵气铸成的御牌交到金曜手上,沉声道:“把朕的御牌带回去,传下朕的御旨,这样便不会有人阻挠她即位。”

“陛下......”见天帝转身欲走,金曜上君不知该如何挽留,急道:“若凤皇明日不来,仙界该如何是好?”

天帝顿了顿,径直朝云霄而去,声音隐隐自空中传来。

“金曜,她会来的,从此以后,凤染乃仙界新主,你要好好辅佐于她。”为了景涧,凤染一定会出现。

暮光垂眼看向苍穹之境,似是看到那伫立在荒漠中的数十座石像,待眼落在昂扬苍穹的女神君身上时,微不可见的叹声消逝在风中。

晨曦初现,跨过九重云梅,宏伟的天门己近在眼前,上古停在半空中,望着天门若有所思。

天启看了看,提声道:“上古......”

“天启,月弥性子高傲,活了那般岁数,也只是收了暮光一个弟子,天门上的字,还是她题下的,说是送给暮光的出师礼。”

“上古,暮光他......”

“我知道,他是故意而为,我最讨厌什么样的人,他很清楚。”上古顿了顿,声音渐渐低沉:“只是芜浣这过错,太大了。”

她停住声,抬步朝天门而去,却眉头微挑。

浩大的古钟声自天宫深处传来,威严的龙吟响彻天际,缭绕在四海尽头。

“怎么回事?”

“这是仙族十年一次朝圣之时才会敲响的龙帝钟声。”天启看向上古,眉眼微挑:“仙界恐怕要出大事了。”

88 凤陨 上

帝龙钟声经久不息,越来越多的仙人自天门而入,朝玄天殿飞去,上古和天启早已藏了身形,隐在玄天殿外。

“天启,你说仙界会有何事发生?”

“在这种时候,也许什么事都有可能吧。”天启朝大殿内看了看,道。

殿内威严肃穆,金曜上君之下,各司职上君皆位列,天后、景阳、景昭匆匆赶来,见这般郑重情景,也有些诧异。

不过是商量对妖界出兵事宜而已,何需如此劳师动众,敲响龙帝古钟,召众仙觐见?步入大殿,待见王座上并无暮光身影时,天后才隐隐察觉到不对,朝平时监管龙帝古钟的金曜上君看去。

“金曜,天帝何在,你为何敲响龙帝古钟?”

金曜上君直挺挺地站在王座下,神色肃穆,朝天后行了一礼,道:“天帝陛下行前如此吩咐,让下君召集众仙,颁下谕令。”

“哦?”天后越发觉得不对劲,沉声道:“那天帝何时归来?”

闻此话,金曜上君两道眉峰抖了抖,神色有些暗淡,但仍然一派肃穆:“陛下稍等,龙帝钟声停时,天帝自会出现。”他说着,朝玄天殿大门处望去,眼底藏着一抹恳切的希冀。

天后微怔,神色有些不快,但到底众仙聚目,她也不便发作,只能沉下眼坐在了王座下的副位上。

一息一声,当旭日跃上天宫之顶,光泽大地时,四十九道龙帝钟声终于在四海尽头落下悠远缭绕的终章。

满殿肃静下,灿红朝阳中,金色的巨风自苍穹尽头飞过,落在玄天殿前,化为人形的凤染一身暗黄帝袍,长发高挽,眉目肃宇含威,朝大殿内走来。

隐在一旁的上古眉间微挑,眼底划过明了。

大殿中众仙讶然,唯有王座之下的金曜上君轻叹一声,松了一口气。

天后敛目,望着正装而来的凤染,心底忽而生出一抹不安。

凤染走进大殿,一片请安行礼声接踵而来,她乃凤凰一族的皇者,兼又位列上神之尊,身份之贵,比天后尤甚。

只是,众仙着实猜不出以凤皇和仙界的宿怨,何会此时出现在玄天殿?

这一派请安声此起彼伏,倒是让高坐副位的芜浣着实有些难堪,她位份上本不输凤染,但奈何凤染乃凤皇,按规矩,她亦是要行下半礼才是。正在她面色微沉,不知该如何对待凤染时,金曜上君已朝凤染迎去。

“凤皇,您总算来了,下君也可安心了。”金曜神色激动,朝凤染行下一礼。

凤染眉头皱了皱,并未避过,结结实实受了他一礼,沉声道:“天帝何在?”

这声着实算不上礼貌恭敬,甚至带了点冷硬和淡漠的意味,天后微有不悦,冷下声道:“今日群仙聚首,商议发兵妖界之事,凤皇数日前在罗刹地已颁下凤族御旨,退出仙妖一战,不知今日何以大驾御临玄天殿?”

凤染瞥了天后一眼,见满殿仙君翘首待她解惑,朝四周望了望,眉一挑,从挽袖中掏出一物,朝下首挺尸的东华上君扔去。

古朴的卷轴泛着威严的气息,东华手忙脚乱地接住,才一触到手,见卷轴边角金色的古文时隐时现,花白的胡子抖了抖,暗呼倒霉。

敬天之召?不少仙君神色微震,两百年前天帝处罚紫桓上君之后,便再也未曾出现了,凤皇今日携此召前来,绝对不会是小事。

众仙的眼珠子随着那道卷轴在东华身上移动,又见一向淡然的东华上君眉头紧锁,顿生好奇之意,朝这边看来。

“东华,究竟是怎么回事?”天后沉着眼,淡淡道。

天后发了话,东华只得不情不愿地打开卷轴,才开了个边,便神情顿住,随即慌忙展开,眼底俱是讶异。

这么一副模样更是让人生疑,景阳沉不住气,朗声摆摆手:“老上君,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倒是给个话啊?”

东华吞了口唾沫,低声嘟囔:“天帝陛下有言,将…”

他吐词不清,众人听得着急,景昭移步道:“老上君,您说什么?”

“陛下御旨,即日起,天帝一位由凤皇接任,仙界众君,皆奉凤皇为尊。”东华被景阳一问,顿时提高了嗓门,中气十足。

凤染眉挑了挑,硬是忍了下去。

满殿俱惊,唯有东华上君嚎叫的声音在殿内会响,颇有些滑稽惊悚。

侧殿,天启朝上古看了一眼,道:“你早就猜到了?”

上古不语,突然抬首朝副座位上得芜浣看去。

到如今,芜浣,天后尊位之于你,是否还如此重要?

在上古移眼的瞬间,满殿仙君不是看向即将即位的凤皇,反而齐刷刷朝天后看去。

敬天之召降下,即便是天帝也不容更改,若是仙界由凤皇执掌,那天后又该如何自处?这个念头一升起,众仙君的目光着实有些微妙了。

天后僵坐在副位上,感觉到殿上探寻的目光,眼中盛怒之色席卷而来。她看向金曜上君,厉声道:“金曜,这是怎么回事?陛下到底去了哪里?如此重要之事,怎可随便降下一道旨意?”

敬天之召,在天后口中眨眼就变成了一道随意的旨意。凤染眯眼,嘴角勾了勾。

“天后陛下…”金曜垂下眼,沉吟半晌,突然转身面向众仙:“天帝留下御旨,众仙友过目。”

他手一挥,金龙神牌自掌中出现,缓缓升空,虚无的人影出现在众人面前,天帝一身素袍,神态威仪。

凤染没想到天帝居然真的不出现,只留下一道神力藏于金龙御牌中,遂抬首朝空中看去。

“众仙听旨,今朕将天帝之位传于凤皇,众卿受令之时,便是凤皇即位之日。”

亲耳听到天帝的传位之语,大殿上的仙君纷纷对望,一时不免有些慌张。凤皇虽为上神,但年岁尚轻,仙界重担不知可否担起?更何况仙妖之争迫在眉睫,天帝却在这种时候突然逊位,着实让人费解。

虚无的人影顿了顿,才望向远方,神态有些空茫。

“吾执掌仙界六万载,得众卿相助,才能创仙族太平繁盛之容,然吾对妖界心生执念以致如今三界不稳,仙妖血仇难平,此乃吾生平大错之事,悔之晚矣,故无颜再掌天帝之位,统驭众仙。”

天帝垂下首,似是看向满殿仙君,眉宇郑重请托。

“凤皇公正严明,心无两界之争,乃仙界执掌帝位最合适之人选,望众卿尽心辅佐,以渡仙妖之劫,护仙界永世万全。”

虚幻的人影缓缓消逝,空中的金龙神牌暗淡下来,落在凤染手上,随之变幻成傲翅金凤的模样,威风凛凛。

满殿无声,众仙望着凤皇手中的金凤御牌和脸色铁青的天后,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擎天柱下,一身素袍的王者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仙界,目光一凝,化为巨龙腾空而起。

天际龙吟骤响,如临九霄,擎天柱下仙妖交界处,五爪金龙腾飞于空,浩瀚的神力向四周蔓延。最后,巨大的龙身朝古帝剑开天辟地而出的巨谷飞去。

受炙火焚烧百年、毁于灰烬的大地焕然复苏,生机骤现,平地之上,古树缠绕,溪水潺流,仙力弥漫,金龙落地,轰然巨响下,三界为之震动,待万物寂静,神光消散时,两界之内的族人才察觉到此处蔓延百年的血腥战意一扫而空,长达数百丈的巨龙石像屹于仙界彼端,尘封千里。

浑厚的仙障自巨龙周身涌现,陡生于两界之内,将仙妖两界隔开。

古来有传,上古神兽若晋上神,其躯体所化仙障,堪比真神神器,这世间,唯有真神才能破开。

“五爪金龙,老天,那是天帝!”两界彼端的仙妖聚拢而来,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忽而有一人打破静默,惊呼道。

随即而来的是漫长的无措,无论妖仙。

天帝暮光自后古界而开时便执掌天界,御临众生,他在位六万余载,仙界昌盛,安享太平,但他的存在亦是妖族头上不可逾越之高山。

尽管如今仙妖混战,势如水火,可却从来没有一个仙君或妖君能否认他对三界所做的贡献,在上古众神消失,上古界尘封的六万年里,若说能让苍生信服者,不是神隐消迹的至强者古君,也不是手腕强硬的天后芜浣,而是端坐玄天殿上得王者暮光。

五爪金龙暮光,一代皇者,奉上古之名执掌下界,数万年后掀起两族之争,却在仙妖争战不休时以身化石,守在仙族边界,以毕身神力让满目疮痍的擎天柱下重回百年之前。

是矣,非矣,功过六万载,谁能评判?

金龙蜿蜒数丈,巨石化成的龙眼望着仙界九重云霄之上的地方,苍茫凝固,似守护苍生大地。

天宫玄天殿,几乎在那道幻影消失、龙吟响彻天际,白色的神力涌现在擎天柱下地一瞬间,大殿中得仙君俱都朝外飞去。殿外,即使隔着九重云海,那蜿蜒千里的巨龙仍然依稀可见。

众仙静默,景昭双眼泛红,景阳呆立在仙君中,全身僵硬,记起昨日御宇殿后天帝的话,将景昭拢住,茫然地朝天后看去。

天后仿似此时才回过神来,一步一步自副座上走下,朝殿外行来。

她停在众仙之后,却突然是朝下望的勇气,她以为,这数万年最磨难悲痛之事不过是送走景涧而已,如今暮光竟然…

对上一双儿女悲切的眼神,芜浣挺直背,僵在原地,嘴唇狠狠抿紧,全身似在颤抖。

他怎么可以将他们全都抛下,暮光,你怎能如此狠心?

不远处,上古看着云海之下的巨龙,叹息一声,缓缓闭上眼。

天启在她肩上拍了拍,轻声道:“上古,这是他的选择。”

月弥化身石像在渊岭荒漠中六万余载,魂魄早已消散世间,可暮光以神力将躯体石化,布为仙障,灵魂禁锢石像中,他若要护仙界千年,则魂魄不散千年,要护万年,便万年不得解脱。

也许对他而言,这便是他唯一能做的弥补。

凤染沉默垂眼,半晌之后,似是下定决心,走到众仙之前,隔着九重云海对着那巨大的石龙微微颔首,行下半礼。

金曜、东华对视一眼,携众仙随着凤染行下叩拜之礼。此时,东华手中的敬天之召升腾入空,传位凤染的御旨在空中若隐若现,勾勒出金色的弧线。

“拜见天帝。”叩拜声在玄天殿外响起,凤染回头,见广场上得仙君跪了满地,亦颔首道:“众卿无需多礼,凤染定不负天帝所托。”

朝日之下,极少有人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天后和景阳景昭二人,不知何时失了身影。

消失在玄天殿外地三人被一团神力裹住,突然出现在一处虚无缥缈的混沌之境,察觉到仙力完全受制,景阳心底骇然,扶住景昭朝天后道:“母后,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之中唯有天后尚能站立,景昭和景阳在这股神力威慑下甚至微微发抖。裹着他们的神力消失,空茫的世界中,一座神殿自远处划开迷雾,降临在三人面前。

“母后,这是哪里?”古朴的大殿泛着威严远古的气息,殿外的女神石像裹在一层神力中,让人看不清模样,景昭抓住天后的挽袖,低声道。原本因为天帝骤逝而发红的眼底又多了几分忐忑不安。

芜浣放开景昭的手,行了两步,怔怔地看着那座大殿,停了下来。

除了上古,没有人会比她更熟悉这个地方。

位于最外重的上古大殿已有六万年不曾有人踏入,墨石铸成的大门缓缓开启,沉木声不绝于耳,芜浣仿若逆过岁月洪荒,重回六万年前。

那时,她犹是看管朝圣殿的女神君,四大真神执掌上古界,三界安乐,世间俱是净土。

“那是朝圣殿。”她昂着头,垂在腰间的手缓缓握紧,如是,轻声道。

凤陨(下)

“景阳,等会看好景昭,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乱来,知不知道?”

天后转身看向一双儿女,话说到最后,已带上了几分厉色,景阳神色一凛,猜到了什么,点点头。

世上能让母后如此郑而重之的,不过就是那几位觉醒的真神而已,凤染和上古真神交好,如今父皇将天帝之位传给她,这上古神君在这种时候把他们虏来,想必是不想让他们坏了凤染的好事。

看来三界敬重尊崇的真神,也不过如此!景阳眼露不屑,心底陡生愤慨。

“芜浣,既然来了,朝圣殿你想必熟悉得紧,就不需要本君亲自来请了吧。”稍带冷漠的声音自大殿中传出,芜浣绷紧身子,朝景阳、景昭点点头,领着他们朝大殿内走去。

大殿王座之上,上古着暗红古袍,额间冠玉如墨,神色凛冽淡漠,俯瞰而下瞥过她时的目光,与看蝼蚁一般无二。

天启懒懒闲坐一旁,额上紫月印记幽幽而闪,容颜邪肆中带了一抹冷厉。

芜浣行到大殿中央,望着王座上的两人,沉默良久,终是垂下眼,沉声叩拜道:“见过上古神君、天启神君。”

暮光突然将帝位传于凤染,化身石龙,上古又和天启一同出现在仙界将朝圣殿自混沌之境中带回,看来当年的事…她知道了。

说不上解脱还是惧怕,临到头,芜浣除了想保景阳和景昭平安,脑子里一时竟想不到任何辩解的话来。

上古大殿虽空寂无声,但景阳和景昭在看到王座上的二人时不约而同的顿了顿,心底莫名敬畏,跟着天后沉默的跪下。

尤其是景昭,眼底如死灰一般寂然,她不是第一次见上古,却是头一次见到此般模样的上古真神,睥睨世间,如皓月之光。

低头的那一瞬间,才似突然醒悟过来,她在苍穹之境陪在那人身边百年,却从来不曾留住他目光的原因。这世间,如果曾经爱过如上古一般的人,又怎么再能爱上其他的女子?

可是,景昭突然想,白玦,若上古不爱你,便也是你一世最大的劫难。

“芜浣,本君不是个喜欢追忆往昔的人,更不喜欢挑自己的过失,若说还有什么事实在后悔,便是十二万年前将你从凤凰一族带回朝圣殿。”

长久的静默后,淡淡的声音在殿中响起,让人听不出主人话语中的情绪。芜浣缓缓抬首,道:“神君言重了,芜浣何德何能…竟能入了神君的眼?”

“不,你有这个资格。”上古伸手在王座上扣了扣,发出清越的声响,似是一声声敲击在芜浣心头:“你我主仆情谊早断,将你带回朝圣殿,而不是在玄天殿处罚你,便是我为暮光留的最后一丝情面。”

随着上古的最后一个字落地,芜浣猛地一僵,神色似乎突然黯淡了下来,景昭眼中带泪,见天后如此狼狈,正欲上前,却被景阳拉住,回转头,见景阳眼带急切,抿着唇朝上古看去。

“神君乃世间主宰,要降罪于芜浣,芜浣无话可说,只是景昭、景阳与当年旧事无关,还请神君不要迁怒。”

芜浣将景阳、景昭护在身后,眼底袭上了破釜沉舟之意,看着满受感动的景昭和景阳,上古眯起眼,神情有些玩味。

“芜浣,你倒是个好母亲。”她嘴角微勾,却不带半点笑意。“我不在众仙面前惩罚你,不代表你的一双儿女不能知道真相。”

芜浣猛然抬头,眼底终于有了些许惊慌和躲闪。

景昭、景阳却是一愣,见天后此般神情,心底隐隐升起不安。

“你的罪,万死难赎其一。”

冰冷凛冽的审判声在上古大殿响彻,景阳、景昭愣愣抬首,见上古缓缓自王座上站起,满脸肃容。

“六万年前,你将月弥、修缘众神引入灭世大阵灵眼,害得他们惨死下界,诛杀远古上神之罪,此为其一。”

沿着沉石阶梯,上古一步步走下。

“你受云泽之托掌管凤族,一万年前却将下任凤皇弃于渊岭沼泽,任其自生自灭,窃族长之位,此乃其二。”

似是感觉到景阳、景昭不敢置信的眼神,芜浣挺直的肩背微不可见的抖了抖。缓缓闭上眼。

“你位居天后,本该福泽三界,却权欲熏心,擅挑仙妖之争,累得两族生灵死伤无数,三界难安,此乃其三。”

上古站定在石梯中间,停住脚步。

“芜浣,别说是天后之位,就连这上神之尊,你又有何资格享有?”

芜浣睁眼,抬首,眼底的惊惧渐渐散去,声音幽幽。

“神君,你高高在上,生来便位居众神之上,若是你跌落云端,化成人脚下尘泥,不知还会不会端着这幅架子来教训我?”

“我不过是为了自己,何错之有?若当初月弥不亡,你怎会以身殉世,累得上古界尘封,我怎么成为后古界六万年来最至高无上的存在?我为凤族兢兢业业六万年,凤染不过是生了好命而已,她又凭什么一出生便是凤族皇者,永远压在我头顶上?”

上古看着眼带疯狂的芜浣,突然想起当年凤族人群中踮着脚尖望她时芜浣清澈坚韧的那双眼来。

到底是何时,她变成了此般模样,面目全非,狠毒至此?

“芜浣,你以为上古生来便是真神?”看着殿下咄咄逼人的芜浣,天启突然开口。

“什么意思?天启神君,这世间本就不公,人人为己,我又为何不行?”芜浣一怔,昂首道。

“上古虽是祖神以混沌之力塑造,但启智之初便入凡间轮回万世,每一世皆历尽劫难,贪、嗔、痴、恨、爱、恶、欲…无一不受,若是失败,便历劫往生,如此十万年轮回,才修成正果,以混沌之体晋位真神。至于凤染,每一任凤族皇者其实皆是一人,只不过她会不断重生,不断历世,不断灭亡而已,凤皇能活永生永世,却永远都记不起上一世所爱之人,尝世间百苦,这才是凤皇为何会历十万年才重新降世的缘故。”

“这世间没有任何事不需要付出代价,到今天这种地步,你当真从来没有后悔过?”

芜浣眼底渐渐显出迷茫,望着天启紫色的眼眸,失神道:“不,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景阳和景昭担忧的看着神情恍惚的天后,想搀扶,却突然伸不出手来。

在他们心底,天后高贵威严,是这世间他们最崇敬之人,可如今…

“即便是因为你的权欲之心害得景涧惨死罗刹地,暮光为你甘愿化为石龙,受永世禁锢之刑,你也不后悔?”

上古垂下眼,轻声道,神色难辨。

芜浣失神的眼渐渐恢复神智,她猛然回转头,看着景阳、景昭骤然苍白的脸色,伸手朝他们抓去,却被二人躲开时,整个人都颓败下来。

“景昭,景阳…”芜浣眼底急切,似是要努力解释些什么:“母后不想的,我不知道景涧和你们父皇他…”

话语在一双子女悲凉绝望的眼神中戛然而止,天后兀然回头,状若妖魔,双眼赤红:“上古,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为什么要回来!你毁了我六万年一手建立的尊荣,毁我暮光对我的爱护,毁了我儿女的期待,你还要做什么?把我打入九幽炼狱?我告诉你,我不怕,也不后悔…”

“我后悔了。”僵硬颤抖的声音在芜浣身后响起,她怔怔转头,见景阳定定的看着她,嘴角死死咬住,沁出了血迹来。

“母后,我不后悔为父皇的儿子,景涧的兄长,但若有选择,景阳唯愿永不为母后之子。”他最后看了一眼天后,用力朝地上叩拜三下,站起身朝大殿外走去,步履蹒跚,却再也没有回头。

芜浣全身颤抖,脸色惨白,眼底似有血泪涌了上来,景昭看着不忍,到底没有跟着景阳一同出去。

“芜浣,我不禁你于九幽炼狱,也不让你魂飞魄散。你如今罪孽,皆由我当年一念之错而起,也当由我了断。”上古转过身,不再看芜浣,银色的神力自她手中而出,将芜浣裹住。

当年若不是她助芜浣晋位上神,她或许到最后不会变成这般模样。

景昭一惊,想靠近天后,却被那股神力狠狠弹开。

芜浣升至半空,五彩的神力自她掌间涌出,消失在大殿中,她面色惨白,终于后怕起来:“神君,你要做什么!”

“当年我助你晋位上神,才让你生了贪婪之心,芜浣,你已无资格位列仙族,你身上的神力和凤凰一族的神脉,我一并收回。”

耀眼的白光在芜浣身上缠绕,神力缓缓抽离,仙骨尽断、溶于血液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世间最痛之苦,莫过于此,芜浣面容扭曲,哀声嚎叫起来。

景昭哭红了眼,只一个劲的朝着上古磕头求情,沉石地面清脆的响声夹在芜浣的哀嚎声中,显得分外可怜。

上古缓缓闭上眼,没有停止,更浑厚的神力朝芜浣涌去,天启叹息一声,别过了眼。

半个时辰后,声停,上古收回神力,芜浣自空中落下,摔倒在景昭身边。

素白的衣袍上点点血迹晕染,芜浣艰难的抬起头,让一旁哭红了眼的景昭立时便捂着嘴哽咽起来。

没了神力和仙脉的天后,失了尊荣华贵的气势,形容枯槁,状若老妇。

她抱住天后,一个劲的颤抖,似是陡然间失了言语。

“上古神君,当年你所赐也已收回,是不是到了将我打入九幽地狱的时候了?”芜浣抬首,声音嘶哑,眼神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