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他在最后才说出一切的原因!天启怒道:“你还打算一直瞒着上古?阿启呢,你有没有想过我就算再好,也不是他亲爹!”

“如果迟早要失去,还不如从来没有得到过。”看着白玦眼底的淡漠,天启脸色数变,眼睛气得发红。

水晶冰盒被放在天启手上,白玦金色的眸子里清冷褪去,袭上了淡淡的恳求,他转过身,掩下眼底的情绪:“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你走吧。”

手中的冰盒灼热烫手,天启沉着眼看着白玦决绝的身影半响,终是转身准备离去。

“天启,我一世都没有求过你,唯此一事,在我和混沌之劫一起消失后,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告诉上古真相。”

一定要让她好好的、平安的活下去。

离去的脚步声微微停顿,然后悄无声息的消失。

黄沙滚滚,炙火滔天,仿若无间地狱。

白玦伸出手,向虚无抓去,只是手中终究什么也握不住。

他不是一个尽职的真神,为了掩埋混沌之劫的秘密,他不惜让仙妖两族百年征战,生灵涂炭。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阿启自出生之时起,他便没有陪过他哪怕一日光景。

可是,他又怎会不想守在他身边,那个孩子是他最大的骄傲,如果可以,他只想像个寻常的父亲,看他一世无忧,足矣。

只是终究,失去不如从来不得。

他花了六万年时间,一步一步,一点一点,费尽心神布下这一切,只是为了在他消失的那一日,上古不会如他当初一般,纵使荣华千世,却生死绝望,万丈倾颓于一夕间。

那种痛苦,他尝过,才会终其一生,都不愿上古面临如斯境地。

六万年了,他守着沉睡的上古界,守着上古破碎不堪的魂魄,守着三界苍生,所有的生命,沉寂得只剩下孤独。

世间万物俱在,一人永生的孤独。

到最后他已经什么都不再祈求,只愿上古能平安归来,能再见她展颜,便是极好。

雪白的长发飞舞,血红的身影一步一步朝血祭中走去。

上古,你不知道,我有多庆幸,能以清穆的身份,曾经名正言顺的陪在你身边,光明正大的爱过你。

至少,我千万年的生命,再也没有遗憾。

不知岁月,无关风景。

那身影停在岩浆深处,金红交错的神力一点一点化为银白,浩瀚威严。

逆光之中,他微微回首,望向虚无的天际,唇角浅浅勾起。

只是那眼中到底带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遗憾。

上古,万载时光,我待你归来,伴你长大,候你重生,将三界重新奉于你手,却惟独不能告诉你,我爱你。

比三界亘古,比苍天永寿,比千世万世更长久,从你轮回之时开始,却不会在我死的那一刻结束。

这才是,我最后还能为你做的事。

96回溯(上)

渊岭沼泽即便再大,也不过千里之地,身后暗沉的气息堕于虚无之中,一点一点沉寂,恍若那片能令神魔俱陨的天地从来不存在一般。天启握着冰盒,足足三个时辰,行在荒芜的沙漠中,步履艰难,会回转转竟不能踏出此地半步。

很多话他没有问出口,可并不意味着不懂。六万年荒芜岁月岂是如此简单的言语可以道尽,他即便愤慨难平,可对着封印尽头和混沌之劫化为一体的白玦,还能如何?

六万年前,他为了上古选择灭三界,而白玦,却花了六万年光景为上古救三界。

他不是不爱,不是不绝,不是不狠,只是终究敌不过白玦。

脚步无知觉停下来,天启抬头,看见几米开外的数十座石像,苦笑一声,月弥,若你还在,此般光景,你会如何选择?

解开上古封尘万年的记忆,告诉她真相,让她之后千万年的岁月在后悔和自责中渡过,还是花不知光景的时间,用无数个谎言把渊岭沼泽即便再大,也不过千里之地,身后暗沉的气息堕于虚无之中,一点一点沉寂,恍若那片能令神魔俱陨的天地从来不存在一般。天启握着冰盒,足足三个时辰,行在荒芜的沙漠中,步履艰难,会回转转竟不能踏出此地半步。

很多话他没有问出口,可并不意味着不懂。六万年荒芜岁月岂是如此简单的言语可以道尽,他即便愤慨难平,可对着封印尽头和混沌之劫化为一体的白玦,还能如何?

六万年前,他为了上古选择灭三界,而白玦,却花了六万年光景为上古救三界。

他不是不爱,不是不绝,不是不狠,只是终究敌不过白玦布了六万年的局走下去?

封尘六万年的女神君面容模糊,只能从她依稀斑驳的眉眼里观出曾经拥有的风采神韵。

这两年来,他以为当年的岁月都已寻回…只是,在这苍穹深处,几近化为尘埃的石像旁,天启才堪堪明白,何为沧海桑田,再难复还。

当初肆意谈笑的挚友已不再,上古亦多了后池数万载岁月,白玦更是…

天启慢慢走近,停在月弥的石像前,神色寂寥,良久之后,终是缓缓叹息一声,握上女神君微微探出、伸向天际的手。

月弥,你能告诉我,我执着了六万年,到底是对还是错?

荒漠深处只剩下悠远单薄的风声,沉默凝望苍穹的石像再也不能告诉他答案,天启苦涩地摇头,准备离去,突然手背一凉,他神情一怔,不可置信的抬头,

凝着石沙的眼泪从石像眼中一粒粒滴落,溅在手背上,散开冰冷荒芜的温度。

天启嘴唇轻抖,猛然死命地抓紧石像的手:“月弥,是你,你还在对不对…”

悲怆的声音戛然而止,极浅极淡的灵力自石像手心逸出,缓缓将天启拢住,灵力触到他的一瞬间,六万年前上古界繁盛的光景在他眼中一点一点涌现,天启陡然明白…这是月弥留在世间的最后一抹记忆。

他只是不懂,到底是什么过往,竟然能让她固执地侯在这里六万年,不得解脱。

时间一息一息过去,夜幕沉下,繁星耀空,仿若过去了亿万年光景,那缕淡淡的灵光最终消散在夜空中,

僵硬的人影兀然睁眼,天启抱着水晶冰盒,半跪与地,双手握紧,眼神空调茫然,喃喃自语:“月弥,你想告诉我的,便是如此吗?”

女神君静静的望着他,模糊的面容似是透过洪荒的岁月映过淡淡的欣慰,手中握着的石像如流沙般开始消散,从指间滑落,天启猛然惊醒,看着空荡荡的荒漠,眼落在手中的冰盒上,复又转向荒漠深处,一时明灭不定。

“不行,上古她必须知道。”

天启陡然起身,握着冰盒的手因为用力显出轻微的颤抖,他猛的挥手,浑厚的神力划破苍穹,空间被撕裂,上古界突兀的出现在荒漠上空,天启狼狈的朝界门冲去,身影消失在苍穹之境。

擎天柱下,凤染一身素衣,在半空中和森鸿遥遥对望,两人觉察到这股强大的神力波动,看着上古界门,俱都皱起了眉。

7楼

但再大的惊讶也在他们抬眼一瞬间沉寂了下来,半空中,擎天柱上印着的白玦之名逐渐黯淡仿佛预示着忙着为千万年昂立于世间的神祗即将消失一般。

上古界乾坤台上,错综交杂的神力汇聚在半空,勾勒出绚丽璀璨的神光,上古虚站台外,望着里面即将苏醒的炙阳等人,眉角轻扬。

神力笼罩的百米之外,数百上神静静守候一旁,眼底俱是分明的喜悦和激动,

六万多年的光景,终于等到了上古四位真神齐聚一堂的时刻!

“咔嚓”声响,细细的裂缝在光圈上徐徐蔓延,在众神的期待中以摧枯拉朽之势轰然碎裂。

乾坤台上,位于最中心、一身藏青袍的男子眉角动了动,僵硬的身子一点一点舒展开来,然后猛然睁开眼,升至半空,足以映照半个上古界上空的巨大青色古龟印记浮现在他身后,恢弘古朴。

在这之后,接连数位古老神祗一一醒来,含笑站在炙阳身后,望着一界胜景略带感慨。

“恭迎真神归来。”整齐激动的声音在乾坤台外围响起,等候的上神弯腰行礼,神色恭敬。

“无需多礼,劫难已过,诸位看尽安心神,这六万年,炙阳多谢诸神全力相守。”炙阳手微抬,声音深沉威严,平凡的容貌,却有种震慑人心的信服感。

众神再行一礼,件上古神君看着觉醒的几位老上说神色略微不安,反观炙阳神君冷着一张脸,俱都识相的退后了数量。

四位真神中最尊贵的是上古真神,可在祖神消逝后,真正执掌一界、积威甚重的却是炙阳真神,其他三位真神自来便是奉其为长,即便是性子狷狂的天启神君,在炙阳真神手里都翻不过天。

当年混沌之劫下,上古神君悄然殉世,引得天启真神大战上古界,致使上古界险遭灭界之祸,累得满界神祗不得不以本源之力供养界面,沉睡六万载,想必此时上古神君是不知该如何面对炙阳真神了…

几步远的距离,上古眼角酸涩,嘴唇动了动不知如何开口。

炙阳的眼落在数米之外一身红袍的上古身上,脸仍是冷着:“上古,这六万年,你可还好?”

他声音不急不缓,却在那“好”字上用的格外字正腔圆,上古神色一顿,期期艾艾,难得的有几分尴尬沉默。

她当初殉世,虽是唯一的法子,可终究对兄长隐瞒到了底,生死之际,连告别都不曾有,想来他是真生了气。

场面一时沉寂下来,炙阳身后的御琴和云泽对视一眼,摇了摇头,正准备上前相劝,一声清脆的童音却突然响起,在此等庄严肃穆的场景,着实有几分突兀意外。

“娘亲,这就是你说的炙阳大伯?”一个小脑袋从上古身后伸出来,墨黑的小碎发在额头上落下几缕,打着旋,他探头探脑的睁大眼望着炙阳等人,小手扒拉在上古身上,眼珠子咕噜噜的不停转。

这声称呼实在太有杀伤力,再加上那张脸带来的冲击,即便是以冷静淡定享誉上古界的炙阳和御琴也免不了怔了怔,刚睡醒的小老头云泽便没有这等定力,一口气没顺好,差点又给背了回去。

数米开外站着的一溜排上神个个神清气爽,他们两年前被惊吓了一番,此时瞧着却觉得着实公平。

炙阳瞧着凭空冒出来的小毛头,嘴角微不可见的僵了僵,朝上古看去,眼神黑沉,未带半语,却带着明晃晃的质问。

上古把躲在身后的阿启揪出来,干巴巴道:“炙阳,这就是阿启,我和…”

上古话还未完,阿启已经甩了甩小胳膊,一个冲刺朝炙阳跳去,圆润的一团在空中勾勒出惊心动魄的弧度,准确的落在炙阳怀里。

9楼

“炙阳大伯,我是阿启,娘亲说你是上古界最英俊善良的神君,我最喜欢你了,比紫毛大叔还喜欢!”清脆的声音咯嘣响,阿启的眼弯成了月牙状,亲亲热热的勾着炙阳的脖子,腻呼得不得了,

上古眼角抽了抽,真想找个坑把自己埋进去,太丢人了!

炙阳顿了顿,神色柔和下来,脸上带了一抹笑意,把怀里的阿启举高抱到胸前,笑声浑厚:“你娘亲糊涂蛮缠了十几万年,总算说了一句明白话,你这小娃娃到对我胃口。”

他揉了揉阿启松软的额发,朝上古看去:“这混小子和他父神在性子上倒大不一样。”话刚落定,还未等到上古开口,炙阳已摆了摆手,声音有些沉:“这些事以后再说。先回摘星阁,上古,我有事要问你。”

“云泽,凤皇已苏醒,如今在为仙界之帝,若你想见,等几日我便让她上界。”

见炙阳神色凝重,上古有些疑惑,点头,让众神退散,对凤族大长老云泽叮嘱一声后,和炙阳、御琴朝朝圣殿的摘星阁飞去。

摘星阁内,上古看着一言不发的二人,等了良久终究失了耐性:“炙阳,当初我考量欠妥,可如今一切安好…你到底有何话问我?”她话说到一半,眼落在御琴身上,停了下来。

昔日她与御琴、月弥形影不离,如今月弥已不在,又怎可算得上一切安好?

炙阳起身,把扭着的阿启交给仙娥带下去,走回廊边,看着朝圣殿外不远处露出一角的套园林,突然问道:“上古,白玦他…可还在?”

这声带着些许迟疑,实在不想炙阳的性子,况且这话问得着实古怪,即便是素来不喜提起白玦的上古,也听出了些端倪来,她皱起眉:“炙阳,你此话何意?白玦百年前觉醒,如今还在下界好得很,你若想让他回上古界,我让人颁下一道谕旨,请他回来便是。”

炙阳没有回应,却长久的沉默了下来,一边的御琴走上前,看着对峙的两人,轻声道:“炙阳,当年我们沉睡时你曾答应过我,若有这一日,定会告诉上古真相,无论你当年是否承诺白玦,我们都不能继续将真相掩埋下去,更何况如今还有阿启…”

御琴回转头,看着神色愕然的上古:“上古,我不知道沉睡的这些年你和白玦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若你们之间有嫌隙,那绝不是事实,白玦他…”

“上古,阿启自出生便拥有混沌之力?”炙阳转过身,声音笃定。

“不错,阿启继承了我的本源之力。”上古皱着眉,“炙阳,御琴,什么真相,你们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上古,你没发现吗?”炙阳揉了揉眉角,神色叹然:“阿启的本源之力纯正无杂,和你不相上下。”

“这又如何?”上古眯着眼,望向炙阳,甚是不解。

“白玦拥有上古界最正统的仙力,并不弱于你的混沌之力,你们的孩子,混沌本源怎么可能如此精纯?”

上古被问得一愣,神色微微沉下,炙阳说的不错,她从来没有想过,阿启即便继承了她的混沌本源,也不该如此正统,一出世便是真神。

除非…陡然想到一种可能,上古不可思议的抬眼,眼底深沉凛冽:“炙阳,你知道原因?白玦他是不是讲仙力…?”

“上古!”

话还未完,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打断了上古的质问,阁内的三人转身,见天启站在几步之远的地方,神色肃穆,他手里捧着一个水晶冰盒,里面银色神力闪烁,盒上的封印浅得即将消逝。

“天启?”上古的眼落在那个水晶冰盒上,心底突然有些不安。

“上古。”天启走进来,把冰盒递到上古面前,轻声道:“这是月弥让我带给你的,上古,这是混沌之劫到来前你丢失的三百年记忆,它会告诉你所有的答案。”

上古闻言微微抬眼,结果天启手中的冰盒,一股熟悉的气息自盒中涌现。

盒上勾勒的封印虽已有六万年不见,可只消一眼,她便认出,这是白玦的神力。

“所有答案吗?”她轻轻开口,声音有些恍惚,突然转身朝摘星阁外的回廊走去。

11楼

“他竟然选择隐瞒,甚至为此不惜将我的记忆封印六万年,我便如他所愿。”冷静得莫名的声音缓缓传来,带着淡淡的荒凉,消失在回廊深处。

天启欲上前,炙阳一把拉住他:“天启,不用上去了,上古她恐怕已经猜到了。”

“不是,还有她不知道的,那三百年…”天启看向上古消失的方向,桃源林中,上古火红的长袍隐下一角,他的声音突然安静笃定下来,“炙阳,上古她会打开的,那里面有她最重要的东西。”

“天启,上古三百年的记忆里,到底藏了什么?”御琴走上前,静静开口。”

“白玦从来不知道的…上古选择放弃的…月弥守了六万年的秘密。”

三人一直未离开摘星阁,只是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桃林,半响之后,淡淡的银光终于自林中逸出,恢弘的神力讲整个桃林笼罩起来。

上古她…终究还是开启了冰盒里的记忆。

天启轻轻叹息,抬头,上古界的天空空灵清澈,如六万多年前一般。

那一年,月弥大寿,也是那一年,他感应到了祖神传下的御旨,选择下界灭世。

他曾经以为,这便足以勾勒上古界最后三百年的所有图景,如今才知那不过是一界亿万生命中的一粒沙砾罢了。

上古,若我当年便知道真相,你珍视的一切,我都会替你守护,而不是…害得你在祭坛之上,洪荒之中,眼睁睁放弃所有。

我不是输给了后池和清穆的两百年,而是输给了六万年前的你和六万年后的白玦。

回溯(下)

六万三千八百年前,那时年华静好,上古还依昔有着少年时狂放倨傲的性子。

上古界,月弥上神大寿之日。

上古界上神万年才办一次大寿,月华府在寿庆半月前已张灯结彩,足是一派喜乐之像。

万年岁月悠久,这等热闹在上古界并不常有,按理说众神都应争先相聚道贺,但…凡万年一次的月弥上神大寿,许多老上神皆是避之不及,无他尔,月弥上神喜好珍宝,资历又老,平时若看上了什么好宝贝,寿宴前三月定会将她想要的拜寿之礼一同誊于请贴上,大凡她看上的,皆是各洞府镇府之宝,如此泣血割肉之寿,谁能欢喜得起来。

偌大个上古界,掰着指头算也不过才四人她不敢如此罢了,只不过,能被她如此邀请的,又决计不会是这四人之一。

是以每万年到了这般时候,四位真神的神殿门槛都有被诉苦的上神踩破之势,无奈之下,四人只得能躲就躲,能藏就藏。

这一年也是如此,上古数着日子,硬是撑着在外游历了好些时日才在正日子这天清晨悄悄潜回朝圣殿,却不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在大殿口便被月弥派来的四个膀宽腰粗的仙娥给堵了个严严实实…

上古虽说自小便在上古界无法无天,却偏生对照拂她长大、教她使坏的月弥发不出脾气,她躲灾不成,只得苦着脸卷着一身灰不溜秋的布衣、极不体面的被拧进了月华府。

热闹鼎盛的大堂旁,月弥专门劈出一间内堂来摆置贺礼,此时她便坐在山堆似的礼物后,静静听着立在一旁的仙童清点,眼微微眯起。

小仙童的声音清清脆脆,端坐的女神君身袭鎏金长裙,和堂内的富贵堂皇相得映彰,上古被赶鸭子似的拥进内堂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幅场景。

金灿灿的物什晃得她眼花,说是入眼之处俗不可耐吧…偏生端坐软榻的女神君却是一副沉静如水,静若芳华的模样,她算是明白那些诉苦的上神因何怨来如潮水,挡都挡不住…

真神的责任感顿时满溢于心,上古轻飘飘拂开身后四个仙娥,大踏一步走上前还未开口,月弥已慢悠悠睁开眼,拖长了腔调不紧不慢道了一句:“月华府庙小,上古,算起来,我这又过了八次大寿,才总算在我这洞府里瞧见了你一次。”

上古脚步一顿,神奇般的想起了自己屡次逃遁下界的事实,满身气势如戳破了的皮球瞬间消失,摸了摸鼻子倒退一步尴尬道:“月弥,你也知道,父神消失后三界事多,暮光又还未能撑得起大局,我这也是鞠躬尽瘁…”

“少来。”月弥横了她一眼,接过小仙童递过来的礼单,气势十足:“除了天启和你一样懒散,白玦和炙阳可是兢兢业业守了上古界十几万年,就下界那么芝麻点地,你也好意思舔着脸说你鞠躬尽瘁!”

上古摊手,神情痞痞,做无赖样:“月弥,有时候人太实诚了不好。”她指了指月弥手上的礼单:“譬如说这些东西…你是上古界老资格的上神了,什么事都能说上一二,他们迟早有求到你面前的时候,到时候你勾勾手指,就全是你的,何必像如今这般受些闲话,连带着让我们四个跟着你一起遭殃?”

“你知道什么,这叫兴致,我就是欢喜看到他们一副舍不得宝,又要咬着牙送到我面前的别扭模样。”

月弥弹了弹手指,那四位长得浑圆的仙娥熟练的将宝物一盒盒搬走,顿时内室便被清空,等待着下一批待宰的羔羊走进。

上古见满屋子的主仆配合默契,视她如无物,被挤得只能站到旮旯里,委屈道:“你这个浑不怕事的,祸害这一界也就是了,硬把我拉扯进来做什么!”

“本神君在上古界也算有头有脸,你们八万年都未出席我的寿宴,我颜面上自是不好看,这次不论如何,总得逮一个来。”

上古想着月弥原来是需要门面架子,立时摆起了谱,哼哼道:“既能如此作威作福,有本事去寻他们三人的晦气…”

哪知已经行到门边的女神君一扬眉,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色,嗤道:“小上古,原来你也知道你是…最软的那个!”

最后几个字拖得格外悠长,彼时上古心高气烈,哪受得了这等挤兑话,脸一黑,挽袖一甩就要出去,被月弥伸出一只脚拦住:“上古,你今日若在大堂呆上一个时辰,我便带你去个好地方,看出好戏,如何?”

许是月弥脸上的诱骗意味太过露骨,上古脚步迟疑了片刻,仍是不为所动:“我一个时辰的身价,难道就值一出戏,月弥,几千年不见,你倒是越活越回头了!”

“这出戏日日都在我眼皮子底下上演,我可是瞧了几千年了,你若瞧了,保管不腻味,也不会舍得再离开上古界,去那些个下界晃悠。”月弥伸出两个指头在上古面前摇了摇,一脸真诚。

上古蹙眉,微微意动:“此话当真?”

“比老龙王在我这忍痛割爱的定海珍珠还真。”话音落定,月弥拉着上古朝正堂走去:“奏乐声响,开席了,走吧。”

被忽悠的上古为着月弥的一句‘比珍珠还真’的实诚话,憋着气着一身布衣在月华府对着一堂诚惶诚恐的上神,当了足足一个时辰的人面石像。

此后三百年,她一直觉得这个交易是她出世以来最划算的一个,但再往后数的六万年,若她还记得这一日,定会希望…她从不曾在这一日回过上古界,入过月华府,见过那个人。

一个时辰后,月华府后山一处隐秘楼阁内,趴在横栏一角的上古怒哼哼看着在一旁吃着碎嘴的月弥:“这是什么鬼地方?”

“月华府啊!”

“戏台子呢?”

“哎,在那。”月弥伸出个小指头,朝楼阁背面指了指:“瞧见那处桃林没?”

上古循着她的比划,极艰难的扭了个弧度朝后看去,眯着眼道:“看什么…”话到一半,却是微微一怔。

桃渊林内桃花盛开,把里面的万千风景遮得严严实实,但繁景之下却有一角极隐秘的暴露在了阁楼回廊的视线内。

数里桃林,木桥流水,石座之旁,一白衣青年侧对着两人,静静安坐。

清瘦的脸颊勾勒出温润的弧度,眼睑深邃,薄唇轻抿,手上拿着一小截木头慢慢雕刻,神情因专注恍惚有种别样的摄人和魅惑,完全不同于那人往日的温纯清淡。

即便是素来对自己定力极有信心的上古,也怔忪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这场面着实有些静谧美好,但若说能观上千年,倒是言过其实了,上古转头,隐下心底的感慨,露出个疑惑的神情:“不就是白玦对着桃花和流水刻小人,这也算好戏?”顿了顿,她不满道:“你明知他就藏在这里,还只犯着劲折腾我,月弥,白玦那厮对你许了什么好处!”

月弥似是听不见上古的低问,只管小口品着果子酒,半响后才别有深意的朝上古看了一眼:“小上古,你这一走就是几千年,上古界可是多了不少新规矩,你怕是还没听过吧。”

“什么规矩?”

“桃渊林神力浓郁,溪水有筑基之效,在上古界可是个稀罕地,虽归我所有,平时却罕有人敢踏进,你以为我的面子真这么大,能唬住那些老家伙?”

“你是说…”上古看向白玦,抬了抬眉。

月弥点头:“可不是,这地儿几千年前被里面那位鸠占鹊巢,早就不是本神君的管辖地了,虽未言明,可满上古界的神祗都知晓,谁若是不经允许进了桃渊林,便是和执掌上古界的真神白玦作对。”

“咦,还有这么一个说法,我倒是不知道白玦立了这么一条规矩。”上古笑道:“他缘何如此?”

“谁知道呢?”月弥起身,走向横栏处,声音悠悠:“我都说了会让你看一出好戏,等会你自己瞧不就是了。”

月弥话音刚落定,窸窣的脚步声远远自桃林中传来,上古精神一振,藏好自己,抬眼朝林中看去。

一着水葱色长裙的女神君出现在两人视线里,那女子略施粉黛,容颜娟丽,眉眼焕然,更带了一抹不自觉的傲然清冷,按往日上古和月弥对上古界女神君的划分,这来人倒是个优质的!

上古默默的朝月弥看了一眼,月弥会意,低声道:“这是三千年前下界晋上来的梅神,你经常下界游历,想是没见过,如今这位在上古界可是香馍馍,很多神君都心仪于她。”

上古得了答案,又转回了头,对月弥说的‘香馍馍’倒是不置可否,但不知是不是月弥将场面制造得过于神秘,连带着上古也有些紧张起来。

毕竟这等场面,她再怎么不通人情,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果不其然,略带轻柔的声音不远不近的传入两人耳里。

“梅若见过真神。”

这女神君极守规矩,站在离白玦三步之远的地方,行了一礼,声音既不软糯,也不骄横,反而带了一抹冷静的自持,上古点点头,难怪才入上古界三千年便能让月弥记住,这个梅若神君确实有让人如此待她的资质,白玦这次倒是艳福不浅!

“哪个梅若?”白玦手中雕刻的动作不停,只淡淡的问了一句。

先不管那个梅若神君听了是何感想,躲在一旁的上古倒是极艰难才把笑声给压了下去,白玦那副能煞死人的清冷性子,真是一点未变。

“神君位高,自是不会注意我等小神,梅若执掌梅花四季之景,三千年前晋入上古界,五百年前在瑶池盛宴上,曾有幸得见神君圣颜。”梅若眉头轻皱,仍是毕恭毕敬回答。

“若无大事,尽速离去,你即已入上古界三千年,就应当知道本君不喜外人妄入桃渊林。”

“若是神君相等之人永不回应,难道神君也要等下去?”

手中的动作戛然而止,白玦终于抬了眼,看向一旁信誓旦旦的女神君,眉头挑了挑,不清不淡的来了一句:“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