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这位官爷,是在哪位总旗下面效力?”初荷身后忽然传来阿公温厚的声音。

薛怀安闻声看去,见是一位气宇非常的老者,须发花白却神采奕奕。

他连忙躬身施礼道:“老丈好,在下是南镇抚司福建泉州府港务千户所下辖永宁百户所李抗李总旗所属校尉薛怀安。”

面前年轻的锦衣卫一口气不喘就报了这么一长串出来,老人家听得忍不住笑问:“年轻人,你对别人都是这样自报身份的吗?”

“差不多吧,如果人家问的话。”薛怀安答话时眼睛透着迷糊,不大明白眼前的老者为何如此问,难不成这么有条有理、细致全面地报出名号,有什么不对么?

初荷撇撇嘴。觉得这人怎么好像少一根筋似的。原本的害怕顿时减了大半,加之有阿公在一旁依仗,胆子顿时大了起来:“你只用说是永宁百户所李总旗下辖就好了呀,说那么多做什么,臭显摆么?什么福建泉州府的,难不成我们还会以为你是从福州府来的?”

“福州府没有一个叫永宁的地方,你们自然不会这么想,但是广东省和四川省都有叫永宁的地方,我若像你方才那样说,不是会让人误以为我是从广东或者四川来的么?”

若是寻常人这么回答初荷,她一准儿以为这是在和自己抬杠,但眼前的青年神色认真,倒不像是在逞口舌之快,而是的确这么认为。

初荷心中好笑,只觉这人倒真是傻得可以,讥讽道:“是啊,这位官爷真是思虑周到。你不说清自己是哪里的锦衣卫,说不定有人还以为你是北明的锦衣卫呢。”

“那倒不大可能。北明与我南明对峙近百年,他们的锦衣卫决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在咱们的地头上自报家门。”薛怀安居然没听出初荷正在打趣他,继续一本正经地回答。

“难说,比如换作你吧,我看你就算是身在北明或者满人的大清,还是会明目张胆地说,我就是泉州府锦衣卫。”

“在下哪儿有那么傻的?”薛怀安说完,挠挠头,看看眼前鬼鬼笑着的初荷,终于有点儿明白过味儿来,“姑娘,你这是在暗讽在下呆傻吧?”

“哪有,哪有,锦衣卫哥哥,你多心了。”

“但在下看来,分明觉得有一些。”

“那你可真是多心了。你呀,真是太敏感了呢。我爷爷说,这是潜在抑郁型气质的外在表现,这样的人,精神都像花儿一样的娇嫩,一受打击就会枯萎。”

“真的么?‘抑郁型气质的外在表现’?”薛怀安把最后的这个陌生词组又来回念了几遍,越念越觉得很有点儿了不起的感觉,望向初荷阿公的眼神便越发恭敬。

“老人家,你们可是从北方搬来不到一两年?”薛怀安问。

初荷的阿公略有些吃惊:“这位官爷怎么知道的?”

初荷不等薛怀安回答,抢白道:“爷爷,他听口音就知道了呗。哦,这不,我叫您爷爷来着,北方人才喜欢这么叫的。”

阿公摇摇头道:“当年李自成作乱、清兵南下之后,北方人移居此地的很多,光凭这个,可看不出我们才移居此地不过一两年。”

薛怀安一指小池里的荷花,答道:“贵府的荷花是栽在盆子里再放入水中的吧,从这里能看到水中盆子的边沿。”

初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隔着清浅的池水,果然看见埋在泥里的荷花盆露出一道盆边儿。

“如果是本地荷花,直接种在泥里就好,但如果是名贵的品种,又是从别处用花盆移栽来的,种花人害怕荷花不适应本地土质和气候,就往往先在原来的盆里养上一两年,等到适应了气候再挪出盆来。”薛怀安继续解释道。

阿公赞许地点点头:“不错不错,再加上口音,你自然就能猜出我们刚从北方搬来一两年。官爷有这等眼力与推理,一定不是负责地方治安的锦衣卫,大约是专管刑事侦缉的吧?”

“正是,不过在下刚从书院出来,被征人锦衣卫没有多久,只懂得些书本知识,一切实务还要从头学起,这人体的奥妙便是其中之一。”说罢,薛怀安把手中的人头往前递了递。

初荷不由自主又后退了半步,面对那颗黑头,阿公倒是镇静如常:“你手里那麻袋漏了,这颗头颅你这么拿着走在外面总是不妥。来吧,你先跟我进来,我让儿媳找块布给你包一包。”

薛怀安闻言恍然大悟,捧着那颗脑袋略一施礼:“对啊,老丈说得有理,那就多谢了。”

自从那日薛怀安跟着阿公进了屋子,从此便成了初荷家的常客。

她阿公早年四海游历,跟着商船到过英国和土耳其,也随驼队穿越沙漠,一直向西走到了意大利,故此讲起当年的见闻,便会滔滔不绝。时间长了,家人早就耳朵起茧,难得薛怀安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老人家讲多久,他就能听多久。

初时,初荷以为薛怀安是假装有兴趣,来时好老人家。后来发现,他即使听到了重复的故事,仍然是眼光炯炯、兴趣盎然的样子,还喜欢和阿公讨论,当真是确有兴趣的模样。

这人啊,可真是个呆子!初荷在心底里这样笑他。

而薛怀安喜欢呆在初荷家的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是初荷的爹爹。

她爹学问渊博,于数学、物理、化学及哲学都有很深的造诣,但隐居于此地不为人知,只是间或用笔名出版刊发些书籍文章,被薛怀安恭敬地称为大隐士。

薛怀安因为家庭变故,没能完成在书院的学业,这一直是他心中的遗憾,故而遇到如此良师,犹如久旱逢甘霖的秧苗一样,恨不得一股脑儿学走初荷爹爹的全部知识。

初荷的爹爹原本也就是随便和薛怀安聊聊,然而偶然知道了他的经历,顿时便来了兴趣。

说起来,这薛怀安也算有些来头。

他父母年轻时游学英国,在剑桥生下薛怀安。十岁上父母不幸去世,可南明的薛家人却无法很快赶来,接回已然成为孤儿的薛怀安,于是他父母的导师牛顿教授便将他接至家中抚养。

老教授在闲暇时以教导薛怀安学问为乐,虽然只有短短三年不到,却让他受益良多。

“牛顿教授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初荷爹的口气里夹杂着崇敬与好奇。

薛怀安想了想,觉得用一两旬也说不清楚,但还是尝试着描述了一下这位被人们无比敬仰的老者:“他不做任何娱乐,不散步,不下棋,不打英国牌,常常忘记吃饭,脾气温和内敛,但外人看来可能有点呆呆的吧。”

初荷在一边听了,忍不住笑着插嘴:“怪不得你是如此的脾气,原来是幼时就沾染上了呆气。对吧,花儿哥哥?”

“花儿哥哥”是初荷给薛怀安起的名字。她自幼长于北方,说话“儿”音略重,语速又快,“怀安”两个字被她连读,念出来又加了个“儿”音做后缀,听着便很像“花儿”。于是,初荷干脆就叫他“花儿哥哥”。

薛怀安被起了这样的绰号,也不生气,由着初荷拿自己开心。初荷见怀安好脾气,又几乎每天都泡在自己家,一日三餐天天不落,就更是明目张胆、理直气壮地欺负起这朵娇弱的小“花儿”来。

转眼,薛怀安在初荷家蹭吃蹭喝已经半年。

他无父无母又尚未娶妻,加之并非是泉州人士,客居此地不久,只得两三朋友,生活很是冷清,只是他心上有三分痴性,平日埋头于自己的喜好研究中,闷了就弹弹月琴舒心,倒也并不觉得寂寞凄清。但是自从认识了初荷一家,只觉与她家人处处对了脾气,加之她家每日饮食都很是美味讲究,便几乎天天来报到,晚间每每与初荷爹爹和爷爷聊得晚了,就干脆宿在她家。日子一长,俨然家人。

年关将近的时候,初荷念的公学放了假,却不知她中了哪门子邪,天天把自己关在屋里,鼓捣着自己的小秘密。

“臭丫头,快出来!你不是说要陪我玩儿的么?”槿莹在初荷门口,一边用力拍门一边大声叫着。

槿莹是初荷在公学的好友,因为父母去云南做生意,赶不回来过年,她家中又再无他人,便被初荷邀到家中,来过假期。

谁知初荷不知着了什么魔障,自从放假以来,便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问她在干什么,却一个字也不说。初荷娘去检查她屋里究竟藏了什么古怪,却发现这丫头比藏骨头的老狗还要狡猾,屋子给收拾得一干二净,什么东西也翻不出来。

“你先去和我爷爷、爹爹玩儿去。”初荷冲屋外叫。

槿莹有些恼了,气哼哼地双手叉腰,隔着门嚷道:“真讨厌,分明是你叫我来的,现在却成天自己躲着,我走了,不住你家也罢!”

这话本来是吓唬的意味更重些,但是屋里的初荷却连句挽留的话也没有,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一样。

这样一来,原本还有几分虚张声势的槿莹真的恼了,一跺脚转身就走,不想被正好过来的初荷娘一把拉住,柔声劝道:“槿莹别生气,这孩子就是这样,有时候一根筋得很。”

“她也太欺负人了。”槿莹带着委屈的哭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来,你先去前院儿,他爹爹和阿公都在扎过年的彩灯呢,可有趣了,我陪你去看看,回头我来教训这个死丫头。”

初荷在屋里听见门外两人的声音远了……之后没多久,隐约传来一阵金属敲击的声音以及短促尖锐的呼叫,外面似乎发生了什么混乱,紧接着,门被咚的一声撞开了!

初荷正在看书,抬头见是娘生生撞开了门,心中甚是诧异,心想娘一定是气急了,否则怎么骤然犹如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生出了如此神力,竟然能撞断门闩。

她下意识地把书往后一藏,赔着笑脸道:“女侠息怒,我这就去陪槿莹。”

然而娘此刻的神色却慌乱异常,也不搭理初荷,回手一关门,紧接着将门边的一只矮柜费力地推过去堵住,然后扑过来,双手抓住初荷的肩膀,以一种初荷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的绝望口气冲她低吼:“不许出声!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出声,不许出声!”

初荷不知出了什么事,本能地害怕起来。

她只觉得娘的手指几乎要插入她的身体,于是两个人的身子犹如契合成一体一般,一同不可控制地颤抖。

她想问,却不敢出声。

初荷娘快速扫了一眼屋子,拽着初荷来到一口大檀木箱子前。

那箱子是用来装被褥的,因为这几天正赶上南方冬季少有的晴好天气,里面的褥子都被拿出去晾晒,此刻正好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