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荷想起这少年汉语的发音不准,大约是发错了音,中国人中哪有姓“壮”的,连忙拿出随身携带的本子和炭笔,写了一个“张”字,递到薛怀安眼前。

薛怀安见了明白过来,又慢慢道:“小兄弟,你看我口型,你,是,不,是,找,一,个,姓,张,的,人?”

那少年又眨了眨眼睛,终于有点儿明白过来,也顾不上礼貌,一把拿过初荷的炭笔,写下Johan Shyer几个英文字,问:“是你么?”

薛怀安看着这个名字,眼睛里升起回忆的雾霭,恍然想起很久以前一个不修边幅的英国老人操着口音浓重的英文问他:“以后叫你Johan好不好?”

“壮?好难听的名字。不好,我叫薛怀安。”

老人努力地绕着舌头,练习了好久,仍然发不好“薛”和“怀”这两个字,唯有“安”的读音精准无比。

“教授先生,就叫我壮好了。”小小的男孩看着老人吃力发音的样子,终究于心不忍。

老人拿起鹅毛笔,在纸上写下了Shyer:“Shyer这个发音和你的中文姓很像,你的英文姓就这么写吧。”

“嗯,Johan Shyer,怀安记住了。”

薛怀安从往事中回神。顿了顿问:“你认识牛顿先生?”

少年的眼睛顿时一亮,兴奋地大叫:“我就说,我就说你是Johan Shyer么!你好,我叫本杰明·朱,你可以要我本,我是被牛顿先生从孤儿院领出来的,他去世之前叫我来找你,让你照顾我。”

“嗯?”薛怀安有些犹疑,想要确认一下,“以后叫你笨,没问题么?笨·猪?”

“没问题,朋友们都这么叫我。”少年微笑着道。

薛怀安和初荷互相看看,默契地憋住笑,心里都想:外表看上去这么聪明精灵的人,脑子却有点儿残,真是可惜了。

初荷道:“花儿哥哥,不如按照我们南明的习惯叫他小笨吧,多好听啊。”

薛怀安读完初荷的唇语,对笑意盈盈的美少年道:“这是初荷,她说以后按照南明的习惯,我们管你叫小笨,好么?”

本杰明的汉语说得不算好,可词汇量还是够的,他一想,小猫、小狗、小鸭子,凡是在汉语前面加上“小”字,都是表示弱弱的、可爱的东西,怎么能让别人如此称呼自己这样一个男子汉呢,于是很认真地道:“不,请叫我大笨。”

薛怀安和初荷一听,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本杰明猜到也许有什么不对,脸上顿时腾起两团红晕:“要不,壮,你叫我小笨可以,可是这个妹妹一定要叫我大笨。”

薛怀安没想到天上能掉下这么个开心果,乐得嘴都合不拢,好容易止住笑道:“好,好。笨,你可有牛顿先生的书信或者别的什么,来证明你的身份?”

“壮,你稍等。”本杰明说完,开始弯腰在他那又大又破的皮包里翻找起来,待叮叮咚咚扔出来一堆东西,这才找到一只红色的羊毛长袜,从里面掏出一个纸卷儿,递给薛怀安。

薛怀安接过纸卷,不觉又笑:“笨,牛顿先生也喜欢把东西藏在袜子里,你这是和他学的吧?”

“嗯,大约是吧,反正就觉得袜子是很好的藏宝地点。”

薛怀安打开纸卷,果然看到牛顿先生熟悉的笔迹。书信很是简短。嘱咐他要在自己临终后收养这个中国孤儿。

“那么,笨,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呢?牛顿先生去世已经六年了,不是么?”薛怀安奇怪道。

“我今年十八岁,教授去世那年我才十二。你也知道的,教授先生没有结婚,没有孩子,我虽然是养子,但是没有办理过合法的收养手续,不能继承他的遗产,所以,我只好又回到了孤儿院。你也知道的,他们不会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乘坐远洋海轮出国的,所以我必须在孤儿院,至少呆到十六岁。”

“那么,为什么十六岁时不来呢?”

“不是啊,我是十六岁出发的呀。”

薛怀安有些震惊地问:“啊?难道你用了两年才来到这里?坐海船走好望角,六个月之内不就能到了么?”

“这个……”少年说到这里,眼睛里骤然放出强烈的光彩,整个人仿佛在黑暗中燃烧着。

他一挥拳,道:“壮,你知道么,我虽然多花了两年的时间,可是却省了好多好多钱。”

说着,他伸出手来,掰着指头算起来:“我买的是由伦敦出发,经好望角和马六甲海峡到南明的船票,但是我买的是货仓票,因此打了七折。然后,在好望角,我们的船要改道先去印度,不愿意这样走的人可以换同一家公司的其他船先走,愿意绕到印度的,票价再打一个八折,我自然选打折的啊。

“到了印度,赶上当地发生霍乱,船上死了好多水手,船长取消了原定到中国的航行,要先去莫桑比克再来中国,船上的客人可以换同一家公司的其他船走。但是船长说,他缺少打杂的水手,如果我愿意在船上帮忙,船票可以再给我打一个九折,我自然选做水手啊。”

“我们到了莫桑比克装货,船长说,这回船要先去葡萄牙,如果我继续当水手打杂,可以再给我的船票打一个九折,反正他们到了葡萄牙卸货后,还要再出发走远东航线,也就是说还要来南明的。哦,壮,你知道这只是时间问题,所以我自然选继续当水手。”

“你瞧,壮,我这不是终于来了么,可是中间省了多少钱啊!”少年以骄傲自豪的口吻道。”

薛怀安对数字很是敏感,听到这里,点了点头赞道:“嗯,不错,这样算来,你只花了原来船票的百分之四十五点三六就完成了从英国到南明的航行,的确是省了很多钱。”

少年一听到“省钱”二字,绝美的眼睛便射出兴奋的电来,又一挥拳道:“这两年航行,船上还管吃管住,包括两套换洗衣服,这么一算,省的钱可不止是百分之四十五点三六。”

薛怀安被少年对省钱的热忱感染,一拍他的肩膀,热情道:“嗯,笨。欢迎你,我们家就需要你这样一个精打细算、会过日子的人。”

因为家里有了本杰明,薛怀安同意初荷不去邻居家过夜。

鉴于案子紧急,薛怀安来不及和本杰明多聊,便草草安顿他先在自己的房间住下后,立刻就走了。

初荷睡在自己屋中,想着杜小月的事,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她的眼睛盯着床上藤萝架的投影,看着它们随着月亮的移动悄然改变着方向,心上不知为何觉得空落落的,仿佛是有什么该做的事没有去做一样。

突然,她看见窗上多了一个人影。那人影沿着窗子,正慢慢地靠近她的房门。初荷心中一紧,把手探到床垫下,摸出一支小火枪,缓缓坐起,举枪对着门。

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开始一秒一秒地倒数起这个不速之客的光临时间来……

床榻离门的距离是七步,在这个距离上,如果我开枪的话,此人必死无疑。

初荷举着枪,在心里暗暗算计。

尽管身兼武器制造者和神枪手,可是十四岁的少女还从未将枪口对准过任何人,从想到有人会在自己的枪下死亡的一刻起,她的心便不可抑制地剧烈跳动着。

血脉的波动影响到手臂的稳定,在月色中,初荷可以清楚地看见枪口上凝着的一抹月光因为自己手臂的颤动而轻轻晃动,恍然是月华在不绝流淌。

初荷深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对自己说:“也许可以不开枪,只是吓唬一下对方。”但是她从心底里知道,这其实是不大可能的——她发不出声音,没办法呼救,如果对方是一个亡命之徒,一看到自己这么个小姑娘拿着一把枪,万一不放在眼里,强行扑上来夺枪的话,自己便只剩下扣动扳机这唯一的出路了。

那么,也许可以去射肩膀或者大腿,初荷快速权衡着。

她知道,这样的准头自己是有的,当然,前提是对方要像木头靶子一样静止不动,如果对方一进门就直扑过来,她也不确定在黑暗中是否还能射得这样准。

于是。她忽然有些恼恨起自己不能出声来。如果可以出声,在对方进来的时候大叫一声吓他一下,只要对方的动作稍有停顿,哪怕只是站住一秒,她相信自己也能准确地射中任何想射中的部位。

她下意识地张开嘴,可是除了呵呵的出气声,什么都发不出来,甚至是绝望的尖叫。

这世界,原来是不允许我绝望的。

然而这些心事在心里一转,初荷便发觉自己的心跳速度立刻降了下来。第一次向活人开枪的惊惧渐渐退去,持枪的手变得稳定而有力。

眼看那人的影子到了门口,十字雕花门的毛玻璃上映出一个被月光拉变形的身躯。

突然,初荷听见院子里一个外国腔大喊道:“You,干什么呢!”

门口的人影一晃,显然是被那一声大叫吓到了,转身就要往外跑。不想本杰明的动作倒极为迅速,一瞬间已经蹿了上来。

初荷只见屋外两团黑影扭打在一起,一时间也分不出谁是谁,匆忙拎着枪就去助战。

她推门一看,穿着浅蓝色熊宝宝睡衣的本杰明正和一个蒙面黑衣人抱在一起,在地上翻滚。那黑衣人明显是有武功的,被本杰明用这样无赖似的打法缠住,招数却依然清晰明确,每拳都击在本杰明的要害上。

但本杰明看起来定是在街头混过的,对打击的忍耐力很强,于无赖型招数的使用也十分熟练。他扭啊,缠啊,拽啊,像一条咬住对手的泥鳅一样执著。

初荷怕开枪误伤本杰明,忙把火枪往怀里一插,冲上去助拳。

她冲上的时候,本杰明正好被黑衣人的膝盖狠狠顶在下腹的要害,紧接着又被一拳打在脸上,一脚踹在肚子上。他顿时支持不住,终于被黑衣人踢飞。

黑衣人一跃而起,夺路要逃,初荷的拳头已经挥上来,阻断了黑衣人的去路。两人立时缠斗在一处。

两三招之后,初荷已然知道,自己的武功决不是这黑衣人的对手。不自觉地就施出了自己下九流的必杀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