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刚刚用药材去掉了身上的异味,准备喝口茶休息一下,百户所的院门便“哐”的一声被人推开了。

十来个锦衣卫在李抗的带领下鱼贯而入,大剌剌地倒在堂上的官帽椅中。

李抗大声吆喝道:“兄弟们,再提上一会儿精神,我们把那小子审完了再说。”

随后,一个锦衣卫押着一个头戴方巾、书生打扮的男子走了进来,一把将他推倒在地,呵斥道:“跪下,回大人话!”

那人战战兢兢地爬起来,还未开口,李抗就从椅子上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大骂:“妈的,你个狗娘养的采花贼,还来假扮读书人,真是狗胆包天!你自己从实招来,爷们昨个晚上搜了二十多家旅店窑子、饭馆妓院,一夜没睡,各个心情都不好,你要是非逼我们出手,恐怕没有好果子吃!”

那采花贼此时已吓得面无人色,一连磕了十几个响头,磕磕巴巴地讲了自己如何看上郭员外家的小姐,又如何买药,想趁夜色迷奸那郭小姐,不想放迷香的时候被她家人发觉,被人追了一条街才逃脱,但后来贼心不死,趁那郭小姐在庙里进香留宿,又去试了一回,这回虽然得手,但此后外面风声紧了,就再也没敢做过。

李抗啪地一拍桌子,怒道:“狗屁,非要给你上板子才肯说实话么?你之后分明还迷奸了石头巷林家的儿媳妇和广宁街棺材铺的老板娘,昨日你还奸杀了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

那人一听,吓得体似筛糠,一下子扑倒在地:“大人冤枉啊,那之后我真的再也没做过啦,色心起了就去窑子逛逛。小的只有色胆一颗,杀人的事是想都不敢想的。”

“还敢嘴硬,拉出去关起来,不给水不给饭,看他一天以后还硬不硬!”李抗疲乏难当,懒得再与这人废话,一摆手,先叫人把他拖了下去。

那采花贼高声叫着冤枉,被人拖走了。

李抗愤愤道:“真是麻烦,要是前明那时候,咱们锦衣卫有动刑的权力,几十板子下去,看他招不招。”

“大人,可能真的不是他。”薛怀安忽然插话。

“怀安,你什么意思?”

薛怀安指了指里间:“大人,借一步说话。”

两人步入里间,未等薛怀安开口,李抗先按住他的肩膀:“怀安,我一直器重你,不过这次的事你千万要谨慎。这个采花大盗的案子太过恶劣,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咱们月余未破,连泉州府都惊动了,前两天才发来询事案牒,不想昨日就变本加厉出了一档子奸杀,没有把握你别瞎说。这人迷奸的事实已经招了,只要再关一关,奸杀也会认下来。采花大盗一案已经拖了太久,这下一并破掉,我们也好交差。”

薛怀安正色道:“大人,迷奸与杀人不同罪,这人虽然下流该死,却不能被冤枉啊。再者说,门房老贾不是还没找到么,他可是很有嫌疑的。”

李抗神色一凛,收回刚才语重心长的态度:“那你怎么认为?”

“大人,杜小月之死绝对不止是奸杀那么简单。”

“为什么这么说?”

“大人,卑职从现场勘察来看,已经可以确定她是先被人从背后重创,然后再拖入树林的。如果那之后她被人奸淫,在下体造成那么大伤害的情况之下,我等今日验尸,竟然没有发觉她身上有其他的瘀痕。按理说,那歹徒或手按,或身压,在如此大力的情况下,杜小月身上必定会留下些痕迹,特别是当时她应该已经死了,或者是濒死,身上血流不畅,更容易形成瘀痕,可是怎么会什么也没留下呢?”

“也许就是没压没碰,这个也难说。或者凶犯按住她的力度很轻,要知道,那时杜小月既然已经死了或者濒死,凶犯不需要用很大的力气压制她。”

“那么还有一点。这个采花大盗在这月余时间迷奸良家女子三次,手法几乎都相同,为何这一次却如此不同?若是说,先奸后杀,那还罢了,我们姑且可以认为,他是在奸淫过程中遭到杜小月的反抗,所以下了杀手。可是从杀人现场来看,分明是杀人之后再去奸淫,这与另外三起迷奸案的犯罪手法大相径庭,很难让人相信是一人所为。”

说到这里,薛怀安突然转而问道:“卑职想请问大人,为何搜查门房老贾,竟然会抓出这么个家伙来呢?”

“是在查问一个妓女的时候,她说一个客人酒醉后说,郭员外家的案子是自己做的,我们按照那妓女说的姓名样貌,在另外一家窑子搜查时,找到了他。”

薛怀安听到这里,不自觉地摇摇头道:“既然如此,大约真的不是他了。”

李抗沉吟良久,才开口问道:“那你怎么解释这件事?”

“卑职以为,有人假造了杜小月被人强奸的假象,便是因为最近采花大盗的案件被人们传得凶,所以凶手想嫁祸他人。”

李抗绷着面孔仔细想了想,带着疑惑看向薛怀安:“杀人要讲动机。不为色欲的话,这人为何要杀掉杜小月?她一个小姑娘,能和别人结下什么仇怨?假设就是此刻在逃的门房老贾所为,你说说他有什么动机?要掩盖他欺负过杜小月的事?你妹子说了,当时她撞见了老贾欺负杜小月,本是要拉着杜小月去找校长告状的,是杜小月害羞不敢去,还死活不让你妹子说出去。老贾有必要对一个如此胆小懦弱的女孩子下杀手么?”

“这个卑职就不知道了,可是,卑职愿意立刻去查清此事。”

李抗负手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圈,又停下来看了薛怀安好一会,像是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心一般:“怀安,采花大盗这个案子,上面给了期限,你现在将它搞得如此复杂,若是月底还弄不出个所以然来,你可就……你可就当不成我的女婿了。”

薛怀安一听,大喜叩谢:“谢李大人,怀安这就着手调查!”

出得百户所,薛怀安在晨曦中深深吸了口气,一夜未睡的疲倦被初夏清凉湿润的空气稍稍驱走了几分。

“薛校尉,早啊。”

忽听有人叫他,薛怀安循声看去,但见常樱正站在晨风里,眉眼清扬,衣袂飘飘。

“常百户更早。”他笑着答道。

常樱见眼前这个年轻的锦衣卫一副睡眼蒙眬的样子,脸上挂着梦游般的痴笑,心中忽生感慨——明明是一个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总让人觉得如此没心没肺呢?

她咬了咬嘴唇,终于下定决心,放下矜持道:“我派了人跟踪你,知道你一夜未归家,故而特意在这里等你。我就是想问你,我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了?”

薛怀安满脸的木木,似乎是在回想究竟常樱说过些什么提议,好一会儿才说:“那个啊……我觉得吧,人还是一步一个脚印比较好,薛某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缇骑校尉,突然跑去做绿骑总旗恐怕不妥。”

常樱其实也大概料到这样的结果,却并不灰心,继续说服道:“薛校尉,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必然一步一个脚印的。”

“那倒是,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必然一步一个脚印,比如人鱼和常大人您。”

常樱听了,神色一沉道:“薛校尉,你是不是觉得我升职太快,这才有心调侃?常某升迁全凭本事,问心无愧。”

薛怀安笑着说:“常大人误会了,卑职的意思是说,常大人您轻功好。”

“你……”常樱脸上微现羞恼的红晕,明知薛怀安在消遣自己,却又无法发作,只得忍下这口气道,“薛怀安,我有意提拔你,你怎么这等没心没肺呢?”

常樱说出这句来,自己都被这语气吓了一跳——那口气并不像一个上司在责备下属,倒是有些嗔怪了。

她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有些窘迫,眼睛下意识地瞥向一边,避过对面年轻锦衣卫的直视。幸好薛怀安于这些细节向来反应迟钝,完全没有察觉到常樱语气和表情上的问题,揉了揉快要睁不开的双服道:“不是卑职没心没肺,而是真的觉得,如今这职位更适合卑职,绿骑那里,卑职的擅长恐怕施展不开。”

薛怀安虽然回绝得干净,可常樱却是个性子固执的人,认准的事决不轻易放弃。

她一挑眉,反问道:“怎么会施展不开呢?我们绿骑又不是光去打架抓人,我们也需要推理判断,细致侦查的时候并不比你们缇骑少。”

薛怀安看着面前执拗的女子,忽然想起同样认准了什么就会坚持到底的初荷,心便硬不起来,叹了口气道:“大人,要不容卑职再考虑一下可好?如今卑职手头有一个案子正紧,关系着,嗯,关系着……”

薛怀安想把这案子与自己的关系说得格外重大一些,略一沉吟,继续道:“关系着卑职的婚姻大事!”

常樱忍不住脱口就问:“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李大人说,要是卑职办不好这个案子,就不会将宝贝女儿许配给卑职。”

常樱听了,冷笑道:“原来如此,那么薛校尉就快去办案吧,别误了你的好事。”

薛怀安摆脱掉常樱,在百户所斜对面的早点摊上吃了一碗热呼呼的鸡汤面,原本就困顿的精神因为腹中的饱胀感而愈发困顿。

他强打精神回了百户所去牵马,再次走出门的时候正看见初荷就站在门口,笑意盈盈地等着他。

“初荷,你怎么来了?”

初荷甜甜笑着,提起手中的食盒摇了摇。

薛怀安有些抱歉地道:“送早餐的啊。真是不巧,我已经吃过了,要不然,你放在我桌上好不好,我还要赶着去清凉山呢。”

“为什么还要去那里?”

“你们昨天游乐的茶室不是还没看过么。昨日赶着回来检查,没时间去看。”薛怀安答道。

他故意隐去不说,是为了回来查验杜小月的尸体,见初荷看起来也似乎没多去回想那可怕的一幕,才略略有些放心。

就见初荷比道:“那我陪你去吧,有什么事你可以问我。”

薛怀安想想,确实也需要她,便答应下来,扶她上了自己的马,两人共乘一骑,往昨日案发的清凉山而去。

清凉山是一座惠安城边上的小山。惠安城本是小城,这山又靠着城,就是从百户所走路过去,也费不了许多工夫。依着薛怀安的性子,平日里大多会选择步行,但今日困乏,这才骑了马。

没多久两人已到山下,只见因为天色尚早,山中雾气还未散去,山道上影影绰绰,有几个锦衣卫的身影在晃悠巡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