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老者捡起羊皮书塞入怀中,柔声道,“方才是你救了我,我不会为难你。如果以后有机会再见,我定要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不用不用!”骆文佳慌忙摇手,见老者并无恶意,他不由惴惴问道,“不知老伯如何称呼,为何被人追杀?”

“老夫姓云,你可以叫我云爷。这等江湖凶杀,你知道得越少越好。”老者说着指指地上的尸首,“快帮我将他们埋了。”

骆文佳已被鲜血和尸体吓破了胆,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老者一声吩咐,他立刻去后院挖了个大坑,将两具尸体草草掩埋。忙完后回到书房,老者已不见了踪影。

“当当当!”祠堂那边突然传来急促的锣声,在夜里显得十分突兀。这锣声是召集族人的紧急信号,骆文佳顾不得禀明母亲,立刻赶往祠堂。

祠堂中聚集了不少族人,族长骆宗寒傲立高台,在灯笼火把映照下,他的脸色铁青,颌下短髯微微颤动,眼中更闪烁着一种决绝的寒芒。见族人差不多到齐,他高声道:“今日扬州南宫世家三公子亲自登门,出三倍价钱要咱们搬走,让出骆家庄所有土地,你们说怎么办?”

“那怎么行?”有人立刻高声反对,“咱们骆家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连祖坟都埋在这里,怎么能搬?”

“是啊!”众人纷纷附和,“从来只有活人能搬,没听说祖坟也能搬!”

骆宗寒朗声道:“今日南宫放已撂下话,如果咱们不搬,从今夜开始,我骆家庄每天要死一人。我本当他是虚言恫吓,谁知今晚天刚黑,村中果然就有人莫名其妙地死去,所以我才召集大家议事。”他一挥手,两个年轻人抬进来一副担架,担架上是一具佝偻的尸体。众人认得死者是从外地流浪到骆家庄的孤老太梅婆婆。

“我检查了梅婆婆的尸体,”骆宗寒对众人道,“既没有发现伤痕,也没有发现中毒的迹象,就算报官也只当是年老体衰,寿终正寝。不过我不相信有这么巧的事,看来南宫放是先杀个不相干的人警告咱们,如果咱们再坚持,下一个就是咱们骆家人了。”

众人面面相觑,祠堂中一下子静了下来,一个年轻人突然举臂高呼:“咱们决不能退缩!不能让别人欺负到头上来!”

这呼声得到了众多年轻子弟的附和。骆宗寒眼中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昂然道:“从今日起,每家每户抽一名男丁,随身携带兵刃,听到锣声就立刻赶到祠堂集合,应付一切突发事件。平日则轮流在村中巡逻警戒。”骆宗寒说着突然注意到骆文佳,忙道,“文佳,你家人丁单薄,你又是个秀才,舞刀弄棒的事就不要干了,好好读书吧。”

“叔公!”骆文佳期期艾艾地道,“这事还是报官吧!咱们若私自组织武装,可是违反《大明律》的大事。”

骆宗寒一怔,怒道:“你可真是个秀才,《大明律》怎么也不管管南宫世家这些武林豪强?这世上弱肉强食,谁若没有刀剑防身,就只有受人欺负,任人宰割。报官?现在哪个当官的不是认钱不认理?我看你是读书读糊涂了,连起码的世情都不知道。行了,你安心读书准备赶考吧,但愿你有一天能混个一官半职,咱们骆家也不用受人欺负。”

骆文佳还想争辩,却见骆宗寒已在安排警戒巡逻的人手,顾不得理会他这个没用的秀才。他只得离开祠堂独自回家,刚到祠堂前的大榕树,手中灯笼突然无风自灭,骆文佳两眼一黑,跟着就感到身子突然飞起,落到高高的树杈上,离地足有数丈高。骆文佳大骇,慌忙抱住树干,张嘴要叫,却感到后心一麻,嘴里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妈的,没想到骆宗寒软硬不吃,早知道我第一个就毙了他!”身旁响起一声沙哑的抱怨,骆文佳转头望去,才发现是一个长发披肩的黑衣汉子,像蛇一样贴在树干上,用腿缠着一枝斜探出的树枝,正从榕树上方俯瞰着祠堂内的情形。

“三公子叮嘱过,不要动骆宗寒。他是族长,只要他低头,骆家庄整个就可到手。三公子不想一家一户去对付,那太麻烦。”身后响起一个甜腻腻的声音,令人耳根发痒。骆文佳回头望去,才发现一个白衣女子正慵懒地斜靠在树杈中,修长的双腿软软地缠在树干上,就像一条在树上小憩的白蛇。而自己的后领,正被她翘着兰花指拎在手中。

黑衣汉子身子一卷,悄然翻上树杈,冷冷扫了骆文佳一眼,对白衣女子抱怨道:“你弄他上来作甚?”白衣女子一声轻笑:“我想问问他,骆宗寒究竟有什么安排?”“这还用问?”黑衣汉子冷哼道,“这等乡野村夫,什么样的安排能对咱们黑白双蛇构成威胁?”

“小心无大错!”白衣女子说着扳过骆文佳的头,笑吟吟地望着他道,“原来还是个俊俏书生,看你这打扮还是个秀才吧?给姐姐说说,骆宗寒究竟在搞什么鬼?”说着在骆文佳胸口一拍,骆文佳顿觉胸中的气闷减轻了许多,嗓子也不再嘶哑无声了。

借着蒙眬月光,骆文佳勉强看清了白衣女子的脸。她年纪似乎不大,眼中却有一种久经风尘的沧桑。生得柳眉杏目,口鼻小巧玲珑,浅浅一笑,腮边便生出两个酒窝。若非面色白皙得有些吓人,倒也算得上貌美如花。虽然不知对方姓名,但从方才二人的对话中,骆文佳也猜到她定是黑白双蛇中的白蛇。此刻见她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自己,骆文佳立刻梗着脖子道:“我不会告诉你!你休想逼我!”

“别白费工夫了!”黑衣汉子像蛇一样蹿到骆文佳身边,向他一扬手,“干脆直接宰了便是,反正明天咱们也要杀人。”

“等等!”白衣女子挡住了黑衣人的手,“三公子交代过,一日最多杀一人。杀人不是目的,主要还是要将骆家庄的人赶走。”

黑衣汉子又是一声冷哼:“哼,我看是你这条淫蛇又动了邪念吧?小心把正事搞砸了,看你如何向三公子交代?”

“住嘴!”白衣女子一声娇斥,一掌袭向黑衣人。趁着二人分心的这一瞬,骆文佳突然放声大叫:“救命!快救命!”

祠堂内的众人涌了出来,转眼间就将榕树包围。虽然大榕树孤零零立在祠堂前,却足有四人合抱粗,张开的树冠像一柄巨伞,将树上的人完全遮蔽,加上黑夜之中,众人一时间也看不到黑白双蛇的藏身之处。

“行了,咱们走吧,别跟他们正面冲突。”白蛇说着轻佻地捏了骆文佳脸蛋一把,“骆公子站稳了,小心别摔下去,改天姐姐再来看你。”说着一扬手,手中多了一条数丈长的软鞭,轻轻一挥缠在远端一枝树杈上,身子轻盈一荡,在树枝中犹如灵蛇一般,悠然荡出数丈,然后在空中收鞭曲身,借着惯性飞掠过十几丈距离,轻盈地落在了祠堂的屋顶上。黑蛇也像她一样荡向祠堂。

骆文佳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片刻后才回过神来,指着他们的落脚之处大叫:“他们在那里,他们在屋顶上!”

树下众人听到骆文佳的指点,忙向祠堂上方望去,却哪里还有二人的踪影?众人七手八脚把骆文佳从树上救下来,听到他说完方才发生的一切,众人都有些将信将疑,在他们的世界中,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像黑白双蛇这样的奇人。只有骆宗寒面色凝重,对众人道:“江湖之大,能人辈出。如果真像文佳所说,那对男女是南宫放请来对付咱们的异人,恐怕骆家庄真的有难了。可惜文佳的话没凭没据,告到官府也难以让人相信,咱们唯有加强戒备。今夜起,咱们每十人一组,万不可单独行动。”

众人齐声答应,纷纷告辞回家。天刚蒙蒙亮时,骆文佳又听到召集族人的锣声。匆匆赶到祠堂,就见骆宗寒面色惨然,一夜间像苍老了许多。祠堂中央停放着一具尸体,赫然就是他的长子骆少龙。

见族人到齐,骆宗寒环视众人道:“昨晚听了文佳的描述,我就知凭咱们的力量,根本无法对付黑白双蛇。所以一大早我就让阿龙去扬州武馆,请大名鼎鼎的铁掌震江南丁剑锋。丁馆主素有侠名,当年他身受极重内伤,是我背着他翻过三道山梁找到名医,才救回他一条性命,说起来他还欠着我一个人情。若能得他相助,定能对付黑白双蛇。谁知阿龙刚出村口,就被坐骑驮了回来。浑身上下没有半点伤痕,但人已气绝。看来黑白双蛇是吃定了咱们,不容任何人离开骆家庄了。”

“拼了!咱们跟他们拼了!”众人群情激愤,齐声高呼。骆宗寒摇头叹道:“黑白双蛇藏在暗处,咱们就算拼命也无从拼起。看来只有我亲自去扬州一趟,只要请到丁馆主相助,骆家庄就可保平安。”

见族人眼中满是担忧,骆宗寒故作轻松地笑道:“你们不用担心。我当年也曾在江湖上走动,手中这柄九环刀也饮过不少宵小的血。若遇那黑白双蛇阻拦,就算我打不过,脱身还是没多大问题。”

说完正要出门,却见骆文佳越众而出:“叔公,如果我从另一条路偷偷赶去扬州,是不是更有把握一些?”

骆宗寒知若遇黑白双蛇阻拦,自己这点儿功夫根本无力自保,如果让骆文佳从另一条路偷偷赶往扬州,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想到这,他便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递给骆文佳道:“这是丁馆主当年留给叔公的信物,他曾对叔公说过,若遇危难,只要派人持这信物去见他,就算赴汤蹈火他也万死不辞。你见到丁馆主,只要出示这块玉佩,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叔公放心!我不会让您老失望!”骆文佳忙将玉佩收入怀中藏好。骆宗寒满意地拍拍骆文佳肩头:“你知书达理,能言善辩,也只有你送信才让人放心。叔公走大路替你引开黑白双蛇,你连夜走水路赶到扬州。咱们骆家庄数百口的性命,就在咱爷儿俩身上了!”

二、陷阱

扬州武馆在扬州大名鼎鼎,当骆文佳找到这里时,馆中弟子晨练正酣。骆文佳将玉佩交给门房,让他转交丁馆主。不一会儿,一名身高体健的褐衣老者在几名弟子的拥簇下大步出来,径直来到骆文佳面前:“年轻人,是你送来这块玉佩?请问你是骆宗寒什么人?”

“他是我叔公!”骆文佳忙道。

“原来是恩公侄孙!老夫正是丁剑锋,贤侄快快里面请!”

骆文佳忙一拜到地:“丁馆主!求您老救救骆家庄吧!”

“贤侄这是干什么?”丁剑锋慌忙将骆文佳扶起来,“有什么事进去慢慢说。你叔公于我有救命之恩,天大的事老夫都不会袖手。”

二人来到内间的偏厅,丁剑锋听完骆文佳前来求助的前因后果,脸色不由凝重起来,涩声问:“你叔公现在怎样了?”见骆文佳黯然摇头,丁剑锋重重叹了口气:“贤侄放心,如果你叔公不幸死在黑白双蛇手里,老夫定替你宰了那两个畜牲。不过……”

见丁剑锋欲言又止,骆文佳忙问:“不过什么?丁馆主但讲无妨。”

丁剑锋犹豫道:“如果南宫世家出的价钱合适,我看,你还是劝你叔公将骆家庄卖给南宫放吧。”

“什么?”骆文佳勃然变色,“骆家庄不仅是咱们赖以生存的基业,也是骆家祖坟所在,岂能变卖?如果叔公会卖,岂会让我来求馆主相救?馆主说这话,莫非是因为南宫世家势大权倾,连你也不敢惹?”

丁剑锋摇头苦笑道:“势大权倾?常人哪理解这几个字的真正含义?”他随手往四下一指,“贤侄,你看老夫这武馆可还风光吧?”

骆文佳点点头:“我来这儿之前,绝没有想到扬州武馆竟如此恢宏庞大,果然不愧为江南第一武馆。”

“它却是南宫世家的产业,”丁剑锋苦笑道,“这里的一草一木,包括馆中的武师,都属于南宫世家。老夫名为馆主,却不过是南宫世家养着的一个闲人,只要他们愿意,随时可以让我卷铺盖滚蛋。在这扬州城中,几乎有一半的产业属于南宫一族,说它富可敌国一点也不夸张。不仅如此,它还上交权宦,下结三教九流,江南一带的帮会无论大小,莫不与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连地方官府也要看其脸色行事,说它是一方土皇帝也不过分。在这扬州,你可以与官府作对,却不能与南宫世家作对,这是在这儿生存的常识。”

骆文佳怔在当场,半晌方涩声道:“明白了!原来堂堂铁掌震江南,也不过是南宫世家养着的一条……在下不敢再求馆主帮忙。告辞!”

“贤侄要去哪里?”

“不劳丁馆主费心,就算南宫世家在扬州一手遮天,我想这天底下,总还有他遮不到的地方!”

见骆文佳傲然而去,丁剑锋犹豫片刻,突然咬牙追上骆文佳:“贤侄等等!老夫决不能让恩公失望!”说着不由分说挽起骆文佳,在众弟子惊讶的目光中,大步出门而去。

马车辚辚而行,最后在一座古朴的府第前停了下来。骆文佳随着丁剑锋下得马车,放眼望去,见那府第墙体斑驳,大门暗淡,大门两旁的石狮也长满了青苔。虽然看起来有些古旧,却有一种岁月沉淀下的沧桑和威严。

“这是哪里?”骆文佳疑惑地问,话刚出口,他便看到了隐在门楣屋檐下那几个古朴遒劲的大字——南宫府第!

门带着厚重的吱嘎声轧轧而开,一个老家人探出头来:“是丁馆主!”

“福伯!老夫有急事求见南宫宗主,麻烦您老通报一声。”

“可有请柬或拜帖?”老家人问。

“来得匆忙,未曾准备拜帖。”丁剑锋说着将一锭银子塞入老者手中。老家人随手掂了掂,一脸为难:“丁馆主,你知道咱们家的规矩,若没有请柬或拜帖,就算扬州知府登门,宗主也一概不见。”

“还要麻烦福伯通传。”丁剑锋满脸陪笑,全然没有先前的气概。

老家人叹着气收起银子:“也就丁馆主才有这么大的面子,若是旁人,就算塞给老奴一座金山,老奴也不敢坏了规矩。”说着丢下丁剑锋与骆文佳,径直往里去了。

丁剑锋舒了口气,立在门外安心等候。骆文佳见状不由怪道:“这南宫瑞好大的架子,真当自己是皇帝不成?”

“贤侄别乱说话!”丁剑锋忙道,“凭南宫世家在江南的地位,就算是皇家也不过如此。呆会儿见了南宫宗主,万不可言语不敬,坏了大事。”

骆文佳正要争辩,就见方才那老家人已快步出来,对二人示意道:“丁馆主,宗主有请。”

二人随着老家人进得大门,过天井进二门,然后穿过曲折长廊,最后来到一处偏厅外。就见一位面容和蔼的紫衣老者从厅中迎了出来,拱手笑道:“丁馆主,什么风把你这稀客也吹来了?”

丁剑锋忙还礼道:“丁某冒昧登门,希望没有打搅宗主的清修。”

“哪里哪里!”南宫瑞笑着将二人迎入厅中,“不知丁馆主突然登门,所为何事?”丁剑锋忙道:“听说府上正在收购郊外田产,其中也包括我这贤侄所在的骆家庄,不知可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