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太太这把年纪,经的见的也多了,这点儿难堪,不算什么。此际定一定神,反而满是歉意道,“我这个女儿调理下人无方,冲撞了大姑娘,我做母亲的,既知道了,心下很是惭愧。过来看看大姑娘。”

“既是下人之过,您无需惭愧。”见宁太太定力不错,谢莫如再插一刀,轻描淡写道,“女不类母,多矣。”

女不类母。

通俗的说法就是,您闺女和您可半点儿不像啊。这句话,多是指性情不像。

像这句话,被谢莫如在此时此地说出来,再加上谢莫如望向宁太太那淡然中带着讥诮的目光,则真真切切的表达着另外一个意思。宁太太正经八百的正房!嫡妻!宁姨娘是她亲闺女,可宁姨娘是啥?偏房!姨娘!妾!

宁太太此刻的感觉,就不是一脸灰了,完全是脸上着了一巴掌,火辣辣。

看,话不再多,够狠就行。

谢莫如很显然已经超越狠的境界,简直是狠辣。

宁太太这把年岁,也不是省油的灯,她老人家忍住难堪,滴下两滴泪,道,“大姑娘这样深明大义,我既宽心,又愧疚。”她老人家并不是谢莫忧那种泪流满面的流法,眼泪刚刚滴下便已拭去,便显得格外真挚,宁太太愈发恳切道,“大姑娘这般心胸,委实令老身敬佩。”

“您太客气了,您能特意跟我来说明此事,该是我感激不尽。”谢莫如看书时就知,对一个人一件事做出总结的话,往往是最后一句话。宁太太已经对她做出“深明大义,心胸开阔”的总结陈词,可见是急着结束话题,便知这人心绪受扰,不欲多言。不然,起码应该多收买她几句,谢莫如却不能叫宁太太如愿,她迅速说道,“您是知道的,这世上虽有礼法,倘万事皆按礼法而行,世间也就不会有诸多事端了。知道姨娘无夺嫡之意,我很是开怀。我祖母还在,这内宅,总是安稳的。只是,我是坐井观天的人,不知外头的事。内宅如何,终是外头来定。您家是帝都名门,宁大人亦是朝中重臣,先时,我时常担忧宁大人心疼姨娘,有朝一日逆转嫡庶。如今,听您亲口说姨娘并无此意,还特意与我道歉,想来,您家亦无此意,对吧?”

刚刚谢太太说要请宁姨娘归家时,宁太太也未如此坐立难安,她几番想打断谢莫如的话,可未等插上嘴,谢莫如已经说完,就等着她回答了。宁太太面红耳赤,连连摆手,“大姑娘,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再没有的事。”

谢莫如唇角一弯,露出一抹浅笑,她那眼神,那姿态,那口吻,是刚刚宁太太真挚恳切的n次方,她道,“那我就放心了。我与母亲的性命,全靠您家手下留情。”

“大姑娘,你实在想多了。宁家断不敢有此意。”重复性的保证,我家是盼着你母亲能早知归西来着,但我死都不能认啊。因被谢莫如一语说中要害,宁太太急需一些佐证来证明她家绝对没有夺嫡之念,谢莫如已经再次道,“我知道了。您原谅我多思多虑吧,这天下谁不知道呢,我母族已经无人,我母亲足不出户,我的外祖母宁平大长公主也已过逝,我一个女孩子,既不姓方也不姓穆,我姓谢。那些往日恩怨已与我而关了,唯一让我忧虑的就是,我母亲住在杜鹃院,她唯一的身份就是父亲的正室,这个身份,唯一挡住的人就是令爱了。”

“在陈嬷嬷说出那句话时,我不得不为母亲的安危担忧。尽管父亲母亲是御赐的亲事,那也只是在母亲活着的时候,不是吗?”谢莫如长眉微蹙,说出的话愈发令宁太太如坐针毡,“今日,能得见太太,我因礼法不能向您行礼。不过,您一定得相信,我心中充满感激,多谢您家愿意遵循礼法,使我母女性命得以保全。”

宁太太出身高门,嫁入大户,除了流放的岁月,人生几十年再未经历如此境地。她老人家知天命之年,第一次知道,生命竟有如此不能承受之难堪,脸却涨的如同一块红布,宁太太急切之下,竟指天为誓,高声道,“大姑娘,倘宁家敢有此意,天厌之!”

宁姨娘摇摇欲坠,要不是素蓝不着痕迹的扶她一把,她得瘫地上。

谢莫如点头,认真道,“我信,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说完这话,谢莫如欢快起身,对谢太太道,“太太,请谅我无礼,我得赶紧回去与母亲说,以后可太太平平过日子了。您好生招待宁太太,恕我不便相陪了。”说完,她挥一挥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速度之快,谢太太只来得及“诶——”一声,谢莫如已不见了踪影。

第30章 离间

谢太太哪怕听次子屡次说起谢莫如怎样出众,就是丈夫也在言语间对这个长孙女多有另眼相待之意,但谢太太还是第一次亲眼所见谢莫如手段之凌厉。

以往弹压谢莫忧不算,那不过是姐妹间的摩擦罢了,谢太太一语便可弹压平息。便是上遭谢莫如应对过来致歉的李氏,在谢太太看来也只能算言语相宜。均不及此遭雷霆手段,直接把宁太太轰成渣。

要知道,宁太太亲来谢府,那绝对是带着巨大自信才来的。这位妇人,自幼出身大家,二十八年前嫁予当时金科榜眼,然后,其夫官场起落,荣辱相随大半生,眼瞅着知天命的年纪,她来谢府,一则是要摆平闺女先时犯过的过错,二则是想借着失势的杜鹃院来刷一刷自己的人品值。但,事与愿违,人品值没刷成,反倒叫谢莫如三两人下给整得里外不是人,颜面全无。

太厉害了。

谢太太简单惊心。

她与宁太太相知大半生,不是不了解宁太太,别看一有事儿就爱掉个泪啥的,其实心比铁石,刚硬的很。这位表妹,可不是没手段的人哪,结果,浑身解数竟未能施展便被谢莫如逼入绝境。

此刻,谢太太是真的相信谢莫如未将宁姨娘放在心上了,连宁太太这正四品的恭人都能在她面前吃了瘪,宁姨娘简直都不能称之为对手,谢莫如又如何会放在心上。

宁太太告辞的时候,那神态,可以用支离破碎来形容。谢太□□慰道,“表妹莫要多心,小孩子家,都是想起一出是一出的。”

宁太太满嘴苦涩,满心苦水,却是有苦说不出啊。她能一千次一万次的表白自己,我家对正室没有野望,可这话,说出来本身就带了嫌疑。何况,谢莫如刚刚那一番唱作俱佳,简直就是笃定了她家要怎么着方氏母女,倘方氏有个好歹,那肯定是他宁家做的。

这种推断,简直是摧心肝啊!

难道方氏要突发什么急病,一命呜呼,也是她宁家的干系?

是的,在谢莫如的推断中,就是这样。

谢莫如都说了,我母亲现在唯一的身份,就是父亲的正室。而这个身份,唯一挡住的人就是令爱了。

所以,哪怕方氏有了好歹,为了洗脱嫌隙,那么,宁家还不能支持宁姨娘扶正,不然就更惹人怀疑了。

宁太太大半辈子也未见过如此毒辣之人,那些该死的下人,有没有长眼睛,还说此女傻不拉唧!宁太太看,当初说这话的都是瞎子!

当然,她闺女,起码也是个半瞎!这么厉害的嫡女,哪怕方氏不出门儿,你也得小心应对啊!哪怕不够小心,你眼睛也不能当摆设,叫人传递我错误讯息啊!我要知道谢莫如这般手段,我万不能在这满屋丫环婆子面前想将她的军,最起码,不会如此没脸!

如同谢太太了解宁太太,宁太太一样了解谢太太,应对谢太太,她有十成十的把握,只看两家多年交情,还有她家老爷的官位,再怎么着,谢太太总会给她个面子。

但,谢莫如不一样,她一进门就说,您是以姨娘母亲的身份来的,恕我不能给你见礼了。直接先压了宁太太一头,您谁啊,我不认识,第一次见,我就知道您是姨娘之母。我父亲妾室的母亲,我都不能给你行礼,不然怕有误会。

是啊,谢太太会给她面子,但从礼法上论,谢莫如可没这般忌讳,她年纪小,她还有嫡系的地位,更要命的是,哪怕方氏在杜鹃院足不出户,那仍然是宁平大长公主的女儿。而大长公主,正是谢莫如的外祖母。

血缘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就像宁太太,再怎么恼怒闺女不争气,还是得过来替她说项。就像宁平大长公主已经过逝,可方氏仍然安安稳稳的住在杜鹃院,朝夕供奉,一如往昔。方氏能活的这样安稳,便是其母遗泽所至。就是谢莫如,她明明白白的说出来,我既不姓方也不姓穆,我姓谢。但是,宁太太最终忌惮的仍是谢莫如身体里大长公主那一系的血脉,如谢莫如所说,方家已无他人,大长公主业已过身,表面上,杜鹃院身居劣势,可实际上,宁家的强势会让人认为,她家的确是在欺凌母族失势的母女二人。

如果杜鹃院真的失势,宁太太便真是欺凌了,她也不怕。软柿子么,谁都能捏一捏。但,倘杜鹃院真的失势,方氏又如何能过得如此安稳呢?

不是谢家真的就嫡庶尊卑如何严明,哪怕讲究嫡庶尊卑,也不必把方氏当祖宗一样供奉着吧?

是陛下。

陛下希望方氏活着。

活着,不是有口气儿就行的那种苟延残喘,还得衣食住行,一如往夕的那般,有尊严的活着。

所以,即便方氏从不出杜鹃院,谢家也不敢有半分慢怠于她。因为方氏倘有个好歹,皇帝就要问一问缘故了。

原本,宁姨娘走的也是“得实惠”的低调柔顺路线,方氏是正室如何,宁姨娘得谢松专宠,孩子都生了三子一女,慢慢得到谢太太的认可,还有了贤惠的名声,待方氏一闭眼,便可正位。当然,倘方氏死不肯闭眼,那也无妨,方氏没有儿子。

一切顺遂至极,直到陈嬷嬷这猪队口出妄语。这种事,人人心里都有个计量,但,不能说。

陈嬷嬷一说,谢家势必要表明自己的姿态,而为了表白自身嫡庶分明,谢家就得重惩宁姨娘。

而宁家,更是万不敢认有此狼子野心。所以,宁太太得过来辩白此事,为女儿申辩事小,见不到方氏,取得谢莫如的谅解也很重要。

两家所为,不仅是依礼法嫡庶必须做出的姿态,更重要的是,不能让九重宫阙的皇帝陛下误会。他们必须表明,谢家是守礼法的人家儿,嫡庶绝对分明。而宁家,则要表明,宁姨娘只是太过无能,管教下人无方。

所以,都是下人的错。

宁太太对形势的认知非常清楚,明白,而且事态的发展一如她所料,直到她要求当面向谢莫如赔不是。

宁太太先前得到错误信息,以至于错估谢莫如的战斗力,最后的结果就是带着满肚子吐不出咽不下的苦水,失魂落魄告辞离去。

至于宁姨娘,宁太太一走,谢太太便命她回牡丹院好生歇着,养一养精神,闲了抄一抄女诫,不必再来松柏院请安。

素蓝捧上茶来,谢太太呷一口,道,“一会儿去芍药院看看,小跨院儿也尽快收拾出来,要是华章堂放学,让莫忧过来用饭。”

素蓝应一声“是”,下去吩咐了。

谢太太握着一盏茶,在思虑谢莫如的事,她在想,是不是谢莫如当真认为,宁家会对方氏不利?有心想跟谢莫如说,咱家也不是泥儿捏的,你只管放心过日子,但又有些不知如何开口。因为先前宁姨娘得势,谢家也是默许。后来,见谢莫如明敏善察,小露头角,谢家方将天秤放正。

其实,归根到底,谢太太对谢莫如都不够了解,所以,在见识过谢莫如的手段后,便格外慎重。

最终,谢太太还是在午饭后,叫了谢莫如来说一说自家嫡庶一百年不动摇的方针与决心,让谢莫如只管安心过日子,不要多想。就是宁家,也不敢谋害方氏的。谢太太是这样说的,“我还活着呢,难不成在咱们家里,我还护不住你们母女。你只管安心,宁氏昏馈无能,容易为小人所乘,以后家里的事我也不敢劳烦她了。家里,有我,外头,还有你父祖在,先不说咱们是至亲,难不成我谢家的事,需旁人插手么?”方氏如何,也是谢家的事,倘叫别人的手来操控谢家内宅,这就是打谢太太的脸。

谢莫如轻轻一笑,对素蓝道,“带小丫环下去,你去守着门。”

素蓝看向谢太太,谢太太微颌首,素蓝忙带着小丫环们下去了。谢莫如指尖在膝盖轻叩,“其实,我既担忧宁家,又不担忧宁家。”

谢太太郁闷,“合着我的话你仍是不信。”

“并不是这个意思。内宅有祖母,我一直很安心。”谢莫如从来都很有耐心,哪怕面对宁太太,仍是不急不徐,温声道,“今日一则是暂且弹压下宁家,二则是想看看宁家到底如何?”

“祖父祖母与他家很熟,我就说一说我对宁家的看法吧。”房间内只此祖孙二人,谢太太不言,便只有谢莫如舒缓淡定的声音,她道,“还请祖母恕我直言,宁家是一家对权势有着非同寻常渴求的人家。宁老爷,是个喜欢兵行险招且忌讳不多的人,宁太太更是视誓言如粪土,不要说一言九鼎,她的话,没有半点儿可信之处。”

谢莫如此言的通俗说法儿就是,这两公母,男人野心昭昭,女人说话还不如放个屁。

谢太太并不急,她倒是很想知道,谢莫如怎样得出的这个结论。谢太太道,“说说看。”

“我看宁太太衣饰举止不俗,想来出身大族?”她先问谢太太。

“她娘家晋中王氏,家中也是世代为宦,其祖父身上还有晋宁侯的爵位。”

“如今王家有人在朝为官么?”

“朝中的话,其兄为大理寺卿王佑。”

谢莫如轻声道,“听二叔说,当初祖父与宁大人同列金榜,一为榜眼,一为探花。想来,那时,宁大人尚未定亲?”见谢太太默认,谢莫如道,“出众的学子,待有了功名,更容易说上一门好亲事,无可厚非。二叔也是春闱后尚主,不过,二叔与宁大人没有对比性。”

“从宁大人上书建言大长公主归政说吧,听说宁大人上此书后,很快因贪贿之罪被流放岭南。祖母觉着,宁大人此举,是出自公心吗?”

谢太太亦是出身大家,且随丈夫多年宦海沉浮,并非一无所知的妇人,如今祖母两个坦诚相对,也没什么不可说的。谢太太道,“哪怕宁大人有想邀功之意,但流放是真的,岭南是瘴气毒虫遍布之地,凡到那里的人,生死都看老天爷了。”

“宁家有人死在岭南吗?”

谢太太一时语塞,谢莫如道,“功莫大于从龙,在我看来,宁大人不过是以此邀功今上罢了。上谏书是,获罪亦是。”

“他既上了那道奏表,便已经邀功,后来获罪,岂不多此一举?何况,那时陛下毕竟尚未亲政,他上归政奏表,倘有不谐,恐有性命之忧。”谢莫如年纪小,谢太太是经历过那段岁月的,哪怕她是内宅妇人,并不能亲见朝中血雨腥风,不过,谢太太可没少跟着担惊受怕。

“不会,那时,陛下虽未亲政,但已经有了处理政事的能力,有了自己对是非的判断。而且,宁大人岳家毕竟是侯府门第,人脉总是有的,一个贪贿,想来数目亦不大,或者更像诬陷、误会,宁王两家皆非寒门,宁大人有什么理由在刚得罪大长公主后去贪贿,岂不是现成的把柄递给别人?”谢莫如目光沉静,“至于宁大人为什么要给人递上这把柄,其实很容易解释,这是一石二鸟之计。不管怎样说,只要处置了宁大人,哪怕大长公主并未因他的谏书有所不满,陛下定要为此对大长公主生疑的。其二,祖母阅尽世事,定知道这世上还有个计策叫苦肉计。譬如宁太太与宁大人,宁太太陪宁大人千里流放,这叫什么,这叫患难夫妻。君臣之间亦是如此,这个臣子当初为陛下说一句公道话便遭到流放,吃了那些辛苦,这般忠贞不二,仗节直言,那么,这个臣子会比那些只上谏言而毫发无伤的人更有份量。”

在谢莫如抽丝拨茧的分析下,饶是谢太太亦禁不住浑身汗毛直竖。她倒是见惯官场之中讲情买官求差使的事,但这般丝丝入扣的阴谲鬼计,而且,做这事的人是自家一直走动颇近的宁家,饶是谢太太这把年纪也听的心下生凉,目瞪口呆。

谢莫如道,“人生在世,有心机不可怕。在官场,能扬名立万的,哪个没有心机。但宁太太随随便便就能立地起毒誓,这就太可怕了。”

谢莫如淡淡,“我从来没有在意过宁姨娘,是宁姨娘太没有耐心。宁家这样的家族,也不大可能专门为宁姨娘出头儿的。但是,如果顺手有推一把的机会,他家也不会介意。”

“没有信念,不问是非,轻忽誓言,一意只是追逐权势。这样将权势视为信念的人家,我的确是有些忌惮的。”

我有些忌惮。

那么,祖母,你忌惮吗?

第31章 一击必中

谢尚书落衙后回府,方知晓了宁太太被轰之事。这位尚书大人倒是知道世事无常,但没想到不过早上出门傍晚归家,家中就已是风云变幻。

谢松谢柏都较其父回来的早些,父子三人听完谢莫如是怎么灭掉宁太太的,都有些瞠目结舌。谢尚书于内心深处重新评估了回长孙女的战斗值,与老妻道,“这得好生与莫如说啊,还有我们在呢,再怎么着,也不必她担心身家性命。”

谢太太道,“这还用你说,我早劝过她了。”

要说寻常内宅之事,谢尚书是很信得过妻子的,这回却是问了句,“有用不?”谢莫如可不是个好劝的人,这个长孙女很懂得自己拿主意。

谢太太心说,这个根本不用劝,打发了丫环婆子,把谢莫如对宁大人当初苦肉计的推测给说了。谢尚书虽是面无表情,心下听得是津津有味,暗叹,真人杰也。

谢太太说完后问丈夫,“宁大人当初是不是真的存了这个心?”

谢尚书拈拈胡须,意味深长,“唉,有理有理。”

“我也觉着。”谢太太没看出丈夫话中深意,一味叹道,“真看不出来,平日里瞧着宁大人再温雅不过的人,对自己也能下此狠手。”当初,宁大人上奏表之前,先给自己置了口棺材搁家里,然后给宁太太写了休书,孩子也都归宁太太,再与家族断绝关系,当真是孤胆忠魂,背水一战。后来宁太太带着孩子硬是与宁大人流放,帝都知道的人都夸宁太太不离不弃,忠贞如一,真贤妻也。倘不是谢莫如点破,谢太太怎么都不能信那是苦肉计来着。

谢尚书起身道,“让莫如来书房,我好生与她说说,别叫孩子心里不安。”

谢太太眼瞅就是吃晚饭的时候了,道,“这急什么,先叫她过来,有什么事用了饭再说。”

谢尚书叹,“今天这饭不好吃啊。”

谢太太只得命人把谢莫如叫过来。

谢尚书让谢莫忧带着三个弟弟在松柏院吃晚饭,他带着老妻二子连带谢莫如去书房说话。

到了书房,先令心腹小子在院门口守着,各自落坐后,谢尚书道,“都是骨肉至亲,我就直说了。莫如,我得先谢谢你在你祖母面前给我留面子啊。”

这就是聪明人的好处,你的好意,哪怕不说,他能明白。谢莫如淡淡,“这是应该的。”谢莫如从未小觑过谢尚书,这位祖父与她说话时都少,倒不是谢尚书偏见啥的,主要是谢尚书在家的时候都不多,有空也是去教导儿孙,孙女不在谢尚书的视野范围以内。但,豁出命使苦肉计的宁大人如今不过正四品国子监祭酒,谢尚书没用过啥苦肉计,长子还娶了方氏,却早坐稳刑部第一把交椅。用事实就能知道,谢尚书的道行,起码不比宁大人低。

不论是揭宁太太的面皮还是离间谢太太对宁家的感观,原因是她与宁家反正早就是仇比海深了,根本不必留情。但,谢尚书不一样。谢尚书是她的祖父,他们之间,有回旋的余地。所以,她当然要给谢尚书留面子,她不确认谢尚书想不想让她说。毕竟,她不希望与谢尚书关系闹僵,所以,对谢太太的话,她只说了一半。

这是应该的。

这种回答,简单绝妙。

谢莫如不是说“谢祖父赞”或是“祖父过誉”之类的话,而是直接说“这是应该的”。

是啊,我们是祖孙,我们是骨肉至亲,你当然会为我着想,所以,才会说“这是应该的”。

所以说,会说话与话痨完全是两码事。会说话的人,简单一句话就能让你开心。谢尚书的确开怀,突然发现孙女战斗力非比寻常,而这个战斗值爆表的孙女对他有着善意的判断,谢尚书是真的高兴。

谢莫如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这个,谢尚书早就知道。谢莫如对事对物都有着自己出众的判断力,这个,谢尚书已经体会到了。有这样的前提,谢莫如还能觉着他这个祖父不错,谢尚书竟有些不胜荣幸之感。当然,谢莫如会有这样的判断,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于,谢家与谢莫如之间利益多过冲突。可,即便如此,也足够谢尚书庆幸一回了。他是真心实意的感激老天爷,血缘赋予他们有天然的同盟,而他愿意继续将这种善意维持下去。

谢莫如已经表示出善意,谢尚书自然亦有其风度,他微微一笑,道,“继续说完吧,别叫你祖母听半截,后头的话,让她知道一些也没什么。”

谢莫如便不再客气了,她对谢太太道,“原本,晚辈不该说长辈的事,既然祖父想告知太太,那我就代劳了。”

谢莫如会说话时是真会说话,她看一眼谢尚书,道,“倘我没猜错,当初宁大人的心思,祖父应是猜到一些的。”要说当初谢尚书看不出宁大人的意图,谢莫如是不信的。倘是当真看不出,谢家焉何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收留宁氏!据说当初还有议亲的意思。

谢尚书见谢莫如果然料到了,不由轻声一叹,“莫如,你能看到这里,已是相当出众。”

谢莫如道,“我只是不知当初宁氏生病,祖父是不是知晓?”

谢尚书苦笑,“我也不是神仙,那时想保宁大人一命都来不及,哪有心思顾及她一个小姑娘。当时原本宁家一家要出发了,宁氏突然病了,虽说宁大人已经出具休书,与孩子们也都断绝关系,但宁太太执意要一家人甘苦与共。宁氏突然就病的厉害,贸然上路,怕是性命难保。那时,在帝都,晋宁侯府与宁家断绝来往,不会伸手相助,我才让人送她到咱们家。”

接着,谢尚书坦诚相告,“我是猜到,倘陛下亲政,宁家就是天大功劳。我与宁大人本就相交多年,同年同科,当时想两家联姻,也是真心的。但,很快陛下赐婚,这事就没再提过。”后头的事,当着长子的面儿,谢尚书没再说。

倒是谢松道,“哪怕宁大人是苦肉计,当时满朝文武,也只有他一人肯用这苦用计。他用苦肉计,担了天大风险。他有功,陛下必定会赏他。你今天扫宁太太面子扫得太狠了。”

谢莫如平静道,“我与他家本就颇多嫌隙,原也就不必面子上装的千好万好。”

谢松素来端方君子的作派,这次听谢莫如说话却不恼怒,略一思量,道,“也有些道理。”

谢柏倒无所谓,道,“莫如反正年岁还小,这次的事,宁太太跟母亲说一说便罢了,她不该要求见莫如。论理,她是姨娘的生母,论身份吧,又是四品诰命,且是这把年纪,当着满屋丫环婆子给莫如赔不是,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嘛。”本来依宁太太的身份地位,这么干就有些逼宫的意思了,关键是还没干成,丢脸上头还得加个更字。

兄弟两个很显然想到一处去了,谢松是喜欢宁姨娘,可也没喜欢到走火入魔,是非不明的地步,反过来说,宁姨娘要真有让谢松走火入魔的本事,也到不了今日。谢柏直接说宁太太是姨娘生母,谢松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对。这本就是事实,谢松想的是,谢莫如这样强势,她明明白白的说她与宁家有嫌隙,而今是谢莫如与他们父子三人一并坐着说话,看来父亲的意思,不说疏远宁家,起码这个孙女是入了父亲的眼。

关于这个,谢松倒没觉着怎么样,谢莫如会入父亲的眼太正常了。谢莫如外家一系本就有着强悍的母系血统。宁平大长公主就不提了,这是众所周知的曾经的掌政公主,不说别的,今上幼年登基,能保住江山,都得拜宁平大长公主所赐。当年太\祖皇帝眼瞅着不行了,程太后问太\祖皇帝,“少主可保江山否?”这是说,你儿子太小了,能保住江山吗?

太\祖不言,宁平大长公主答道,“儿臣尚在,江山永固。”就这样,太\祖皇帝一系得以江山得保。

宁平大长公主强悍若斯,但说起来,还远不比程太后。这一位才是牛人中的牛人,太\祖皇帝能当了皇帝,自己有本事是一方面,但很大一个原因也是得益于他有个有本事的娘。程太后不是一般的有本事,别的女人爱好风花雪月啥的,程太后专好起兵造反。据说当初举义旗前,开弓没有回头箭,太\祖皇帝十分犹豫,把程老娘给磨唧上火来,直接俩嘴巴抽过去,太\祖皇帝立刻不磨唧了,乖乖就起义了。后来太\祖皇帝坐了江山,准备封一下自己祖上三代,要封自己亲爹时,程太后十分不屑,评价这位世祖皇帝,“竖子也,不足为帝号。”

哪怕说这话的人是自己亲娘,太\祖皇帝也是一脸灰啊,只得与他娘艰难的解释,爹他老人家虽对不住您,可儿子我做了皇帝,我得有个来历啊。不能光有娘没爹啊!程太后立刻给儿子找个来历,“天地生吾儿,封天地即可。”

太\祖皇帝给他娘噎个死,还是厚着脸皮给他地下的渣爹弄了个皇帝当当。

所以说,谢莫如母族一系有着这样强悍的血统,她强悍一些是正常。要是突然软糯了,除非是像外祖父。那位方驸马,倒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如今看来,谢莫如并没有遗传到方驸马的好脾气。当然,若只是性子强悍,谢松根本不会多在这个长女身上留心,不过,人家非但遗传到了母系的强悍,也遗传到了来自母系的政治敏锐。

谢松哪怕爱摆个端方的架子,这会儿也不大端着了。他虽然不软糯,但素来很识时务,孔夫子还讲究因材施教着,官场中人从来更势利,最讲究的是因人而异下菜碟。

谢松对谢莫如道,“你年纪还小,这次扫了宁太太面子不要紧,只是要论及当年与大长公主有过节的人家,委实有几家,好在你姓谢,出去还是少提大长公主的事。”

“父亲放心,我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么,她爹还真是委婉,有几家?满城亲贵,那些曾经倾向大长公主的,恐怕已被当今整下去了。留下的,怕是大都跟大长公主有过节。

谢松眉心一跳,心说,你明白,你最好别把大长公主那些恩怨往身上揽,那才叫明白。再一想谢莫如身上还有方家血统更拉仇恨,谢松简直要愁白了头。

谢莫如一笑,“父亲刚刚不是才说,我姓谢。”看她爹的样子真是愁的不轻,幸而她娘只生她一个,要是如宁姨娘一般能生,估计她爹能为杜鹃院的血统问题愁死。

谢柏道,“莫如,做父母的,总是想护孩子于万全。”

谢莫如道,“最容易夭折的年纪都过去了,现在出事的可能就微乎其微,倘有人现在开始忌讳我,那肯定是发现我给人以威胁。一个人,会忌讳另一个人,本身就说明,这人不够自信。找出他不自信的地方,一击必中。”

一击必中!

谢尚书指尖一跳,谢莫如的眼睛正沉静的望向他,谢尚书到底狐狸多年,心理素质非比寻常,只微笑道,“看来,莫如还有话没说。”

谢莫如道,“不知当讲不当讲。”

“可讲。”

“那么,”谢莫如顿一顿方道,“我想知道,当初宁大人所为,是受谁的指使?是别的什么人,还是说,就是祖父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脑补的太开心,晚上才开始码,早些睡,美人记明天再更,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