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强想说:师傅,我稀罕你!结果没有说出口,只大声呜咽了一下。

就只隔了一天,二强就亲眼看到了马素芹的爱人是怎么样在她身上留下那些伤痕的。

那是个极高大的北方男人,有极宽阔的肩,五官很端正,却留着深重的烟酒的痕迹,象地上不干净的大拖把横拖过去留下了一片污迹。

男人的方言比马素芹更重,冲头冲脑地叫她:拿钱来。

马素芹说:没有钱,有也不能再给你。

男人突然对着马素芹扑过来,那样庞大的身躯,敏捷得不可思议,小钵似的拳头一下子捣在马素芹的背上,咚地一声。

四周的师傅们都吓了一跳,都顿了一顿才晓得过来拦。

但是男人太强壮了,熊一样,有无穷的劲儿,一下子就把大块头推搡到一边去了。也没再没有人敢上来拦,有师傅去叫厂里的干部去了,男人大声地说:我管我自个儿媳妇,哪个敢管着我!

有人瘦小的身影,从角落里弹出来,冲着那男人就去了,勇敢地,象一颗无畏的炮弹那样,义无返顾。

是乔二强。

男人只用胳膊拐了一下,乔二强就向后跌坐下去,几乎都能听见他的那把瘦骨头磕在砖地上的嘎达声。

二强爬起来,又扑上去,却又跌坐下来,这一回,爬得勉强些,再扑再被摔出时,二强是横着跌下去的。

马素芹抱住男人的腰,大叫:你要打要杀冲我来,别拿旁人出气。

男人说:哟,你那么护着他,是你的相好?

马素芹踢在男人的小腿上:睁睁你的狗眼哟,那是个孩子!

男人看看跌在地上起不来的二强,真也不过是个孩子。

男人一把薅住了马素芹的头发:要么你拿钱来,要么我打死你,你选!

马素芹在男人熊掌下挣扎,哎哟哎哟地叫,最终从口袋里抓出一团钱,砸到男人的脸上:拿去败吧。

男人得了钱,松了手,蹲下来一五一十地数起来。

数好了,忽然做了个奇怪的动作。

他搂住马素芹,哭将起来。

这回我一定要挣来大笔的钱,给你和儿子过上好日子。

他痛哭流涕,感情真挚,手势夸张,如戏中的痴情种子。

马素芹背对着他蹲着,散着一头的乌油油的头发,头发盖住了脸,看不见她的表情。

你看着吧,男人说,我马上就找人去进货,这回咱倒点儿水果,咱东北的香蕉梨,南方人没见过,我倒过来,卖个好价钱,要不了多久咱就成万元户了。

男人伸巨掌抚摸了马素芹的头发一下,马素芹没有动,他飞快地跑走了。

二强是后来才知道,象这样子的戏码,隔一阵子就要在厂子里上演一回的。

这一回,倒是隔了很久,听说是男人小挣了一笔,太贪,又赔了。

马素芹在给二强擦红花油的时候,对二强说:下回别犯傻。

二强浑身一片着火似的痛,却说:我才不怕他。

马素芹没有作声,过了许久,慢悠悠地说:他跟我在老家,是一个村子的。年青时好的呀。他不是坏人,就是心气儿高,命却不好,想什么什么不成,做多少赔多少。

二强艰难地翻一下身,面对着师傅,躺在木箱子拼起的床上,直直地看到师傅的眼睛里去。

我稀罕你,师傅。

马素芹说,什么?

我稀罕你,马素芹。

22

乔七七这个小孩升了六年级了。

成绩一直不好。

他安静乖巧,可惜一上课总是不能集中思想,老师说他“神游天外”,批评他时,罚他站,他就低着头,双手撑着课桌,悲哀而沉痛地站着。那付样子很惹人怜惜,老师心一软,叫他坐下,他便继续神游天外。记性似乎也不大好,很费力地记住一篇课文一些生词,隔天默写时,又忘得差不多了。

于是成绩便提不上筷子,自上了四年级以后就再也不能及格,到后来,老师便不再在他身上多花气力,把他的座位调到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有点儿由得他自生自灭的意思。

齐唯民为此非常着急,一有空便替他补课。

这孩子趴在桌上,凑着灯光,写得一头细汗,目光散漫,吃力得捏了块小得只得指甲盖大小的擦皮一遍遍地把错题擦去,终于,擦破了。

齐唯民说:七七,那橡皮太小了,用不了了,扔了吧,哥给你买新的。

七七抬头,羞惭地看着阿哥,说,不要不要。

齐唯民摸他汗湿的头发,也不知怎么办是好。

有一回齐唯民出去采访时,碰见一个老同学,在一家教育报社工作,人很是活络,言谈中说起来,跟市里教育部门的大小领导都鯰熟得很,齐唯民动了个心思,鼓足了勇气请求老同学帮忙,给小七转一个好一点的小学,小七快六年级了,这是顶关键的一年了。

齐唯民想起来,过去在学校时,因为个性并不相投,自己与这位同学并不亲近,现在冒然地提这么个请求,怕也叫人家为难了。齐唯民于是花了两三个月的工资,托人从南京烟厂买了两条内部的好烟,打算送给老同学。

齐唯民这个老实人,把那烟里三层外三层地包了个严实,那样鼓鼓囊囊的一包,也看不出是个什么来,藏着掖着地,塞到老同学手中,送礼的反比收礼的还要不好意思。

老同学还算是帮忙,过不多久,果然给齐唯民送来了确实的消息。

在乔七七升六年级时,齐唯民终于把他从原先那个学校转到了省实验小学。

多年以后齐唯民时常会想,也许这是一个极错误的决定。

可是此时的齐唯民却无比高兴,对乔七七说:七七,这可是个挺好的小学,你看那大楼房,喜欢吗?阿哥以前没有能力,只好让你进普通学校,所以你才成绩不好对不对?这回可好了!我们小七要腾飞了对不?

可是乔七七并没有如齐唯民所希望地那样“腾飞”起来。

进校第一天,老师给他做了摸底测验,这么一摸,七七的那点底就让老师摸了个通透。

老师拿着试卷叹气说:转来个麻烦啊。

数学老师尤其不喜七七,觉得他是个榆木脑袋,便委派了一个小男生来帮助七七。

那小男生是个全年级最高大最聪明最英俊小家伙,身边有一群拥护者,是个小小的领袖人物,是一个极阳光的,象健壮的小马驹一样的小孩子。

也不知怎么的,这小家伙特别看七七不顺眼。头一个星期,就在七七的座位上涂满了胶水,毁了七七的一条新上身的裤子。

头一个月的测验,七七照例地不及格,影响了全班的平均分。

那个叫做顾军的优生约七七放学后跟他一块儿走,说是要替他补习,七七傻头脑地跟着去了,被带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里。

那里,早就有一伙小孩子在等着。

顾军说:这些都是要帮助你的同学。

小家伙们面对面站成两行,形成一个通道,顾军叫七七从通道里走一遭,让每个小孩给他一巴掌。

顾军说,这样,可以把七七身上的笨气给打掉,打掉了笨气,人就聪明了,就会及格了。

“这就是我们帮助你的方法!”顾军神气地说。

七七再迟钝也明白这一步不能走出去,可是却被大办搡着推进了那个“通道”里。

男孩子们一人在他的头,颈或是肩上大力地拍一巴掌,七七跌跌撞撞,都忘了用手护着自己。一回走下来,七七傻了。

顾军个子要高出七七一个脑袋,他弯下腰,打量着七七,黑亮的大眼睛闪着兴奋的光,饶有兴趣地笑:哭了,要哭了。他说。

七七的眼睛里包了一泡的热泪,费劲地忍着,还是叭叭地落了下来。

顾军摸摸七七的头:小心哦,要是叫别人知道,还会有更厉害的帮助的方法呢。

这样的事,老师自然是不会晓的,也没有人会为了七七跟老师揭发。

七七也不敢说,说了,也没有人会相信。

他也不敢告诉阿哥,阿哥不容易才把他转来的,他怕阿哥会失望。

七七的成绩当然没有可能进步,数学更是一败涂地,于是被一堂课一堂课地罚站,站到腿都抖。

班上,开始有人叫乔七七“漂亮的小白痴。”

渐渐的,年级里都有人这样叫。

七七变得象一只吓破了胆的小耗子。

新学校离家挺远,齐唯民只要有空就会送他去,近来,回回走得快到学校门口时,七七都是脸色刹白,死死地抓着他阿哥的手,生离死别似的。

齐唯民挺着急,以为他是不适应新环境,还想着,也许等过一两个月就好了。七七从小就是这样,生人生环境总叫他怕。

慢慢地,齐唯民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

一个晚上,齐唯民迷迷糊糊地,觉得耳边有希希索索的声音,朦胧睁眼一瞧,吓了一跳。

乔七七站在床边,大冬天的,只穿了薄薄的秋衣秋裤。

齐唯民一把把他揽到怀里,问他怎么了?

七七说:阿哥,我睡不着。

齐唯民说:闭上眼睛一会儿就睡着了。

七七浑身冻得冰棍地冷,说话时上牙碰下牙,咯嗒咯嗒的:我听见有人叫我。

齐唯民说:没有人叫你小七,是风,你好好听,是西北风。

七七说:他在叫我。还在叫我。

这一年的冬天,南京出奇地冷,才进十二月,就上了冻。在一个稍稍回暖了一点的午后,齐唯民接到学校打来的一个电话,说是乔七七在课堂上晕倒了。

齐唯民到的时候,七七已经醒了,坐在学校卫生室的小床上喝一杯葡萄糖水。

老师说,也许是没有吃饱。

齐唯民把七七背回家,路过一个花鸟市场,齐唯民说,七七,阿哥给你买个小动物吧。

七七伏在阿哥的背上,不说要也不说不要。

其实市场的小动物品种也不多,小猫,小鸟,小乌龟。

七七一直安静地趴在哥哥背上,忽地一动,说:老鼠老鼠!

原来是有人在卖一笼小白鼠,毛乎乎的,雪白,扒着铁笼子,小细爪子把铁丝抓得索索地响。

七七从哥哥背上蹭下来,蹲在笼子前,看那些小白鼠。

卖者笑着哄劝:叫你爸给买一只。

又转而对齐唯民笑:这个不值钱,可是挺少见的,给孩子买一个吧。

七七有了一个新伙伴,一只叫绵白糖的小白鼠。

有了绵白糖,七七夜里不大起来了。

齐唯民多挤了时间出来陪他,给他补课,可是依然没有办法使他的成绩提高。更糟糕的是,他发现七七越来越粘他,好象这小孩子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他。

七七把自己关进了一间小屋里,没有门,只留一扇窗,那窗子就是他。

乔七七在又一次的考试中败到不可收拾,他不敢隐瞒哥哥,齐唯民也不敢当着他的面叹气,安慰他说:没关系,将来上不到好学校,找不到好工作,也没关系,哥养你一辈子。

二姨多少也知道些情况,有点看不下去了,偷偷地跑过来,跟齐唯民谈心,叫他不要为乔七七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二姨说:我听乔家的老大说,你的那个工作没有什么前途的,你比他聪明,他能考上那个什么研究生,你也能的。你继续读下去吧,不要在这个三流的杂志社混下去了,妈供你,你有本事的,你就是读到博士妈也供你。

齐唯民不知如何回答,只跟妈妈玩笑道:妈现在学问好,连博士都知道了,那个时候,你还管记者叫记载,嘿嘿。

二姨拍了一下大儿子:你别把话题子扯远了,说真的,不是妈自私,小七也快小学毕业了,老在咱们家,也不是常事,总还是要回乔家去的,落叶还归根呢,总不成乔家的儿子在齐家成家立业,生儿养女。

齐唯民说:他还小。

二姨说:他小你不小了,过完年二十五了。民啊,你不想读也行,也可以考虑成家了。你看中哪个妈都不反对。

母子俩说着话,听见外间的门响了一下,二姨怕是齐家老二或是小雅回来了,抬了腿要走。齐唯民走到外屋一看没人,忽地看见七七的书包丢在堂屋的地上,狠拍下自己的脑袋,就要往外冲。

二姨在后面叫。

齐唯民第一回觉得自己妈对七七真是不厚道,急慌之下,想说又说不出,只叫道:妈!你......你可......啊呀真是的!

小巷子里并没有七七的踪影,齐唯民急得一头一身的汗,只恨自己是个大小伙子,不得当街呼天抢地,其实心里就是呼天抢地了。

万幸的是,七七一跑出巷口就撞上了刚刚回家来的齐家老二,老二看着这小孩面上颜色雪白,不大对劲儿的样子,把他给拦住了带回了家。

连着三天,七七没有上学,齐唯民在单位请了假,一刻不离地陪着他,整夜整夜地抱着他睡。

这一闹腾过后,乔七七真变得怪里怪气,除了齐唯民,见谁都会怕,也怕去学校,一考试便昏厥,到医院查了好几回,都说不是羊角疯。

七七最怕的,还是阿哥不要他了。醒时梦里,都会问:阿哥你会不会丢下我?会不会不要我?

新学期,乔七七的班换了一个新的班主任,听说是个先进,齐唯民的心头又涌起了希望。

齐唯民费了点劲,打听到这位老师的家庭住址,厚着脸皮找上门去了。

这是一个挺幽静的地方,独门小院,青砖二层楼,在一个小小的山坡上,邻近三所大学,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

齐唯民按响窄窄前门上的门铃,过了不多会儿,有人来开门。

是一个女孩子。

美丽的女孩子。

女孩子问:你找谁?

齐唯民二话不说,恭恭敬敬地给人家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女孩子往后跳了半步,笑,脆脆地说:年过了江了,我没有压岁钱给你哟!

23

齐唯民在多年以后还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到妻子常征时的情况,她笑着,用清脆的声音说:年过了江了,我没有压岁钱给你哟!

两个人有时回忆起这件事来,齐唯民会笑着打趣道:你可真是鬼精灵,白让我叫了你半天的老师。

常征笑答:是你自己误会的。

乔七七的新班主任其实是常征的大姐。

那天,齐唯民跟常老师细谈了很久。

偶尔,齐唯民透过书房开着的门可以看见一个穿着大红色毛衣的高挑身影,在客厅里轻轻地来去,那女孩子在吃一个很大很红的苹果,突然伸头往书房里看,眼神与齐唯民对上了,她忍不住地笑。

那天,是常征送齐唯民出小院的,齐唯民礼貌地说:再见,常......呃,同学。

常征忍住笑说:再见,小七他哥。

齐唯民的记忆里,每一回见到常征,她总是看着他笑,这个美丽的女孩子,使齐唯民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是这样一个充满了喜剧感的人。

常征的姐姐是一个非常有爱心的老师,果然不愧是先进,她任教之后,很快地发现了顾军小朋友玩的把戏,狠狠地批评了他,乔七七慢慢地变得不那么自我封闭了,虽然他的成绩并没有很大的起色,他依旧是一个懒洋洋对学习没有什么兴趣十分粘齐唯民的孩子,可是,倒底,算是个正常的孩子了。

他这样漂亮安静乖巧,足以让人原谅他的散漫与疏懒。

有一回乔七七有点不舒服,齐唯民去接他时发现他靠在改作业的常老师怀里,学着“绵白糖”的样子用门牙嘴着一块饼干时,齐唯民彻底放了心。

所有发生在乔七七身上的事,乔一成都不大关心。

不过,需要他关心的事还是一件接着一件。

乔四美自做主张地离开了家,跑得无踪无影。

乔一成细问了三丽二强,也没有得到半点线索。

乔一成觉得,也许他是九命猫妖投胎的,要不然,为什么这么许多年被家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缠得心力交萃,然后收拾起残骸来还够凑成个囫囵的人。

正在一家子急得晕头转向的时候,三丽在四美的床底下发现一封信,雪白的信封上蹭着蛛网。

信很短,四美歪七扭八的字迹写着:我跟几个老同学去一下北京,去见我们至亲至爱的费翔哥哥,他在那里开演唱会,我很快回来,不要担心。

乔一成气急败坏:她哪来的钱买火车票?

二强吱唔着说:我我我,我给她的。

乔一成朝着二强呸了一声:你钱多烧的是不是?你每个月都给她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