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园冲上来的时候,楚杏儿也迎了上去。
以她手上的一管金钗。
——金钗短不及三寸、双翎长约八尺,交战起来,情形会是怎样?
只怕这连楚杏儿也不知晓。
因为沐浪花已抓住了她。
沐浪花从后一把扣住了楚杏儿的脉门,然后回身就跑,一面向他的部下叱道:“撤!”
“撤”就是“撤退”的意思。
——全力、全身、全心、全面撤走的意思。
沐浪花一把扣住楚杏儿的脉门,楚杏儿顿觉全身发软,不得不跟着他走,沐浪花低声疾道:“小姐,得罪了。”
楚杏儿失声呼道:“不许撤!”
沐浪花一扬手,索性连她哑穴也封住了。
其中一名青年高手忍不住道:“我们怎能在这时侯撤走——”
沐浪花扬手就是一记耳光,骂道:“姓沈的正好困住来敌,要是万人敌来了,看谁能活着走!”
众皆不敢吭声,唯独是那浓眉剑手,曾为沈虎禅所救,仍坚持道:“二爷,这——”
沐浪花轻叱出一个字:“多事!”掌力疾吐,按在他胸上。
浓眉青年闷哼一声,萎然倒下。
沐浪花挽着楚杏儿,疾纵而去,沐利华和司马兄弟紧跟而上,其他七名剑手,都不敢有违,尾随而去。
楚杏儿虽不能动弹。但她仍关心战局。
她离开火光战场的最后一眼,仍然看见:沈虎禅的视线仍为狄丽君所吸住,怎么都拔不过来,就像有只无形的手,把他双目缚上的柔丝似的。
而杜园的双翎,招招不离他的要害。
沈虎禅眼睛不能转动,但人却能闪动。
他闪躲着杜园的凌厉攻击。
——可是这样岂不是等于一个瞎子在全面捱打?!
(能捱到什么时候?)
楚杏儿不知道答案。
她当然不知道答案。
她已被抓走。
身不由己。
——一个人身不由己的时候,自然就作不了主。
“沐老二这算啥意思?!”王龙溪怒叱:“他怎能在这时侯把你拖走!”
“沐二大概是想以沈虎禅敌住来人,”舒映虹为沐浪花解释道:“好让他和楚姑娘等人逃命。”
王龙溪仍是不谅解:“只剩下沈虎禅一人,要对付杜园、狄丽君、侯小周、姚八分、谭千蠢,沈虎禅得要被剌成九百一十八块!”
舒映虹却有一线希望:“你别忘了,狄丽君、侯小周、杜园这三人,都是我们的人。”
将军忽然轻咳一声。
燕赵忽道:“没有用的。”
舒映虹不明所以:“怎么?”
燕赵道:“将军安排这三人好不容易才混了进去,没有将军的指令,不到重要关头,这三人是决不会败露行迹显示身份的。”
舒映虹道:“你是说……他们不会为了沈虎禅而……出手?”
“会出手,”燕赵坚定地道:“出手对付沈虎禅。”
舒映虹道:“这……这岂不是等于自相残杀么?!……”
“自古以来,能成为“死间”的,莫不是不惜牺牲代价,为敌服务,鞠躬尽瘁,务求使对方信任,才能在生死关头倒戈一击,发生他最大的效用;”燕赵的眼色里流露了一种哀伤之意,“所以,死士和死间都是一样的人——他们只为任务而死,为主人而活。”
王龙溪见舒映虹说不出话来,他先前也领教过燕赵的揶揄,这下幸灾乐祸地道:“这回你可是遇上先知了,这人假如要为稻梁谋,可以改行去占卦问卜呢,包准包灵!”
燕赵彷似完全没有听到他说什么,“何况,如果我猜的不错,狄丽君、杜园、侯小周这三个人,彼此之间,也不知道沈虎禅是不是奸细。”
舒映虹和王龙溪都联口道:“奸细?!”
“谁知道沈虎禅是不是用苦肉计,来引出谁才是在万人敌麾下卧底的人?换句话说,他们能把沈虎禅格杀于当场,便会获得万人敌进一步的信任,他们怎能失此良机?”燕赵道:
“就算他们之间有人想救沈虎禅,也不得不怕“蛇鼠一窝”的阴毒狠绝;就算他们也不怕“蛇鼠一窝”的暗杀手段,也不到他们不怕“一八九拾千”这五大高手……”
将军咳了一声。想开口,但没说成话。
燕赵也不便说,等他说。
将军这才发现大家在等他,是以用拳压着唇,轻咳一声,随便抓了个话题随意的说下去:““一统剑客”李商一、“八分道长”姚八分、“九恨狂人”齐九恨、“拾文书生”张十文、“千蠢和尚”谭千蠢,这里面没有一个不是青龙头上的人物,万人敌有这些好帮手,就像我有你们。”他这几句话无疑有些问非所答。
众人静了半晌,舒映虹咕哝道:“至少,我猜想侯小周一定很想出手救助沈虎禅的了,当日,他在沙狮坝遭金满楼和银子来一伙弟兄的围攻,还是沈虎禅替他解的围呢!”
将军微笑道,“我们何不听杏儿说上去?”
楚杏儿似没注意到大家在说什么。
她一直沉缅在回忆中。
她本来就要说下去。
犹有余悸的说下去。
“沐二叔拉着我,一直没命的奔逃,转过一条街又一条街,转入一条巷又一条巷……”
那实在是场恐怖的经验。
路,越走越黯。
路越走越黑。
甚至没有路了!
在四周任何一个角落,都听到一些奇异的声音。
起先,那像是鼠齿在咬嚼硬物,接着,变成了一只瘦骨嶙嶙的手在猛然撕裂布帛,然后,那仿似尖刀刮过瓷盘的尖响————几近划破耳膜的铃响!
湿的。
路是湿的。
墙也是湿的。
所有的火把,早已燃尽,剩下的火种,早已被厉风吹熄。谁都不敢再点火,怕照见活着的人影不能见的事物。
——可是风从何来?
(那么寒洌。)
鼠声窃窃,夹杂着各种古怪核突至极的异声,此起彼落,像是自体内约五脏六腑传来,体内似有一只逐渐壮大的怪物,正要破腔而出!
她被点了哑穴,不能呼喊。
可是沐利华忍不住,他再也忍耐不住。
他连同大恐大惧一齐撕心裂肺肘喊了出来:“天啊!蛇鼠一窝!”
谁都看得出楚杏儿的眼色。
惧。
恐惧到了极点,便是这种眼色。
大家都没有说话。
楚杏儿静了下来,他们也都静了下来。
将军以不带一丝惊讶的手,不扬片尘的搭在楚杏儿柔肩上,不一会,楚杏儿苍白的双颊才逐渐地回复了血色。
大家都不敢马上要楚杏儿说下去。
“好敌手,”将军眼光发着热,看向燕赵,“蛇鼠一窝不愧是万人敌亲身调练,果然是劲敌。”每次他说这种话的时候,总会向着燕赵说。
“可惜,”燕赵的神色也很奇特:“可惜他们也有弱点。”
“怕光?”
“有弱点就不是劲敌。”
“谁都有弱点。”
“但劲敌的弱点是不会议你知道的。”
“你听说过雷损这个人么?”
““六分半堂”的总堂主。”
“他的弱点便是他怕死。结果他死了,就死在他随身的棺材里,然后在敌人以为头号劲敌已除大意疏神下,几乎让他一夜间毁了个连根拔起。”
“是有这个传说。”
“你听说过苏梦忱吗?”
““金风细雨楼”楼主。”
“他的罩门便是在他的病。他一身患十七、八种病。其中有三、四样是绝症,人人都以为他病得七七八八,所以放手对他攻击,但结果是——”
“人人都死了,他定没死。”
“对,所以对一个好手而言,把弱点暴露在对方眼前,很可能反而是他的高明处。你见过王慕之这个少年剑客吗?”
“他向人人哭诉,说他为女人所骗,其实,只有他骗女人,天底下没女人能骗得着他的心。”
“正如世上有一种人,常常跟你说他心中的秘密,只告诉你一人知道……”
“其实连他这句话,都可以说第一百次了。”
“不过,“蛇鼠一窝”总算是真的怕火,而这世上黑暗的时候实在太多。”
“万人敌却连个破绽也没有。”
“我们甚至还不知道他的模样。”
“也不知道他是谁。”
“这样的劲敌也真难找。”
“朋友随便交交,无关宏旨,知己二三子,不伤大雅,只有劲敌,务要精挑细选,如果一个人敌人不像样,不像话,实也不足观、无足论了。”
“兄弟也一样,一个人的结义兄弟没有看头,他自己也不外如是。”
“故此,老婆可以错娶,知交、兄弟、劲敌不能选错,宁缺勿滥。”
两人都是一笑。
“不过也有些人,相交遍天下,敌人满江湖。”
“这种人实在有福气。”
“好了,”将军向楚杏儿说,“我们都在等你把后来的情形说下去……”
(那么阴森。)
(那么不像风,而像一块湿布,往人脸上直塌过来。)
沐浪花把手指上沾的水渍放到鼻端一嗅,失声道:“血!”
众人还不及失声,就听到心跳。
彷佛是在长方形的黑暗中,传来的心跳。
(是谁的心跳?)
(是谁的心?)
(是谁的心)
(是谁的)
(是谁)
(是)
(?)
()
有一个剑手突然倒了下去。
他的心跳已停。
他的心忽被挖空。
他的背后开了一个洞。
一个大洞。
血洞。
他的心已不见。
他已没有心。
有人扶着墙禹禹前行。
忽然,这人发现他已“没有了”那只手。
他的手仍留在墙上。
他的人仍往前走。
他的手当然不会自已脱离躯体。
他的手是给人割断的——他正想狂喊出这一点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离开了他的喉咙。
当然,他的头亦在同时离开了他的头。
只不过是一会儿的事,七名青年剑手,只剩下五个人。
两名同伴已无声无息地死亡。


第三章 后 来

“后来,”楚杏儿的心神仍被当日的恐怖情形一口咬住,就好像是给一头巨大的苍蝇王摄,摆脱不了,挣扎不得,可是厌恶与恐惧如海涛般把人淹没,“后来……”
“噤声!”沐浪花如此向他儿子疾喝。
但一件事物,在场的人之所以知道有这件“事物”,大概是因为那一点点细致的、好像蜻蜓在磨它的翅膀、芽虫在喃咬嫩叶的轻响,因为漆黑不见五指,而那“事物”恐怕比黑色更黑,要不是这些高手听觉特别灵敏,根本不可能从肉眼中看见,那“事物”就在沐利华发了那一声的时候,已钻入他嘴里。
别人看不见。
沐利华却感觉得到。
那“东西”竟窜进他的嘴里!
那“东西”会动的!
那“东西”现在已钻入他的胃裹!
那“东西”已到了他肚子里!
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东西?!)
沐利华恐惧已极。
沐浪花已幌亮一片火摺子。他不敢亮火,是因为怕敌人发现他们的行踪,大多数人总以为人在暗中比较安全。
他不是不信沈虎禅的话,而是决没有胆子跟“蛇鼠一窝”硬撞硬。
沈虎禅是沈虎禅。
沐浪花是沐浪花。
(所以沈虎禅在这刻可能已魂归离恨天,可是他沐浪花仍然活。)
沐浪花这样想。
他现在点火,不是不怕了。
而是他更怕的是失去个儿子。
这个独子。
火摺子一亮,众人都看见了!
沐利华那张死色的脸。
一时间,众人都静到了极点。
连蛇行鼠语之声也静歇了下来。
一点晕火,晃动不已,照出人影幢幢,人人双瞳,都被一点火光点起无尽的惊栗。
静得连众人汗流浃背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人人都看沐利华。
沐利华张大口,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张手,膝盖抖得要滚下地来,他指自。
己的肚子,手指抖得像风中的瘦竹,眼里流露出极其畏惧和荒谬的神色。
沐浪花努力的想挤出一口安慰的笑颜,突然间,沐利华叫了一声。
声音很低。
很沉。
但在场这些人,当然包括楚杏儿,都在江湖上混过,什么场面都见过,杀人不皱一下眉的人物,却都没有听过,比这一声低叫更恐怖的了,那充满了!绝望、痛苦、悲愤、凄惨…
…而且每一样都是被扯曲了的。
大家都看得见,沐利华的脸肌似有千百条蚯蚓在扭动,彷佛随时都要破土而出。
沐浪花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物,勉强镇定心神,说:“你…”
陡地,沐利华又大叫一声。
这次是尖呼。
凄锐的尖叫。
这下子谁都看见他的肚子。
他的肚子突然胀大了,而且,凹凸不平,里面像住了一条毒龙,正在张牙舞爪,尽情恣虐。
沐浪花说不出话来了。
半句话都说不出。
他完全感受到纵是亲如父子也不能代受其苦的滋味。
然后沐利华又大叫一声。
惨叫。
遽然,一蓬黑水自沐利华的胸腹间喷溅了过来,火熄了。
火摺子再度燃起的时候,沐利华已“不见了”。
只剩下一滩血肉模糊。
甚至连血肉都分不清的那种模糊。
是狼藉,而不只是模糊。
五名剑手,已有三名在呕吐。
一名感觉晕眩。
另一名则拔剑,狂呼挥舞,往黑暗里直冲了过去,还可以听到他呐喊的声音,但突然之间,他的头颅似被在一个布袋的里,发出微弱挣扎的声息。
未几,有东西抛了同来。
司马不可一手接住,那是一个人的臀部。
司马发软审慎,他闪开。
那是一个人的眼脸和脚烃骨。
然后,
就没有了。
一个年轻人,就只剩下这几件东西了。
眼睫、臀部、脚腔骨。
楚杏儿记得自己没有呕吐,那是因为沐浪花对了他的穴道之故。
她呕不出来。
这是她想来有点感谢沐浪花。
可是当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几乎便要吐了出来假使没有将军的手,正在暗输功力,助她宁匀紊乱的呼息的话。
“然后,”楚杏儿一向都是伶俐活泼、飞扬踢跳的,可是现在他的样子,如同坠入万丈深渊里正挣扎于同忆的深渊之中。
连燕赵也有点不忍心!如果叫楚杏儿说下去,就等于是让她坠入怖栗的同忆里,不能超升。
他奇怪将军怎会狠得下这个心。
将军只待楚杏儿说下去。
然后,大家都要崩溃了……”
这个自然。
遇到那种情形,铁打铜人也都禁不受住。
楚杏儿继续说下去:“幸好,沐二叔…”
将军目光亮了亮。他正是要听这个。楚杏儿已安然无恙!不然怎能在他跟前说话?他好奇的是:以当时的局势,楚杏儿等人如何逃生?沐浪花怎样应付这个危局?朋友多几个少几个无所谓,敌人要够份量,兄弟必定要精采这都是将军的原则。敌人够称,对自己才有激发。结义兄弟姊妹要精采,才反映出自己的格局来。身边老是一班猪朋狗友、酒肉朋友、阿谏奉迎、不学无术之徒,此人格调再高,也好到有限;故此,不管”长风、须弥、铁将军”还是“将军摩下、三面令旗”:王龙溪、舒映虹、宓近秋、楚杏儿、沐浪花,连同“敌人”燕赵,无一不是高明之士。
将军就是要看沐浪花如何应对危难。
情形太过恐怖。
众人意志散乱。
职志动摇。
大家都好像走入地狱里,眼前尽是种种忱目惊心的景象,别说反抗,甚至连逃命的勇气都被摧毁了。
看得见的敌人还好应付,看不见的敌人,却连“应付”都谈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