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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冒浣莲见他们谈论些不相干的闲事,懒得注意。这时又听得旁边两个秀才模样的人谈论道:“不知何故当今皇上对五台山特别有兴趣,登位不久,就接连来了几次,这次开光大典却又不来。喂,听说大诗人吴梅村有一首诗就是咏皇上来五台山进香的,你记得么?”他的同伴说:“我从京中来,怎会不知道。京中传遍这首诗,只是大家都解不通,觉得很奇怪。那首诗道:‘双成明靓影徘徊,玉作屏风壁作台。薤露凋残千里草,清凉山下六龙来。’双成是古神话中西王母的侍女,这首诗咏进香,不知怎的会拉扯到美丽的仙女上去?不过吴梅村是先帝最宠爱的文学侍丛之臣,这诗大约会有点道理。”

  冒浣莲听他们这样说,心中一动,不觉呆呆看住他们,那两个秀才发现了,微微一笑。冒浣莲搭讪问道:“怎的那寺门现在还是紧紧关住,而且门前几丈方圆之地空荡荡的没一个人?”旁边一个老者插嘴答道:“小哥大约是初次观光这类大典,不知道规矩。这庙门前的第一枝香要待鄂亲王来点,然后打开庙门,再由鄂亲王在文殊菩萨面前上第一炉香,然后才做法事,招待各方善男信女进去随喜。”

  正谈论间,忽听得山下鸣锣开道,彩旗招展,一队旗兵拥着一乘八人大轿自山下上来,不多时已到清凉寺前,轿前有两个大灯笼,写着“鄂亲王府”四个大字。

 

  这时半山腰处,又是一阵阵人声起哄,傅青主、冒浣莲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军官硬从人丛中闯过,飞步上山,背后还跟着一个披着大红僧袍的喇嘛,傅青主见了,眉头一皱,自言自语道:“怎么这个魔头,也从万里之外赶来观光?”

  冒浣莲见傅青主满面惊疑之色,问道:“这是什么人,难道比通明和尚还厉害?”傅青主悄声道:“你现在别问,过后再告诉你,今天准有热闹看哩!”

  这时朝阳初上,五台山上空的云雾,像给一只巨手突然揭去一样,涌出金光万道,映起半天红霍。在变幻莫测的云彩之中,现出血红色的日轮,照得满山满谷,都是春意,这时鄂亲王的绿呢翡翠大轿已停放在清凉寺前,在红日迫射下,泛出悦目的丽彩。

  正在这万人屏息、静待鄂亲王出来上第一炷香的时候,忽然从清凉寺侧,转出一个婷婷少女,面上披着轻纱,手里拿着一炷香火,在庙门前将香插下,旁若无人的径自礼拜起来。这一下突如其来,吓得亲兵们手忙脚乱,急急大声呼喝,赶上前去将少女两手捉着,少女也毫不反抗,让他们似捉小鸡似的,捉到鄂亲王的大轿前面。亲兵们似乎是要让鄂亲王亲自发落。

  这突如其来的怪事,连傅青主也吓了一跳,正决不定应否出手援救之时,突见那少女双臂一振,两名亲兵,直给摔出一丈开外。说时迟,那时快,那少女嗖的一声,拔出一把精芒耀目的短剑,左手一掌把翡翠轿门震得碎片纷飞,右手一剑便插进去,大声喝道:“多铎,今天是你的死期!”

  轿子里的人微微哼了一声,一反手就将少女的手臂刁住,少女正待用力再插进去,睁目一看,忽然惊叫一声,慌不迭地抽出剑来,往后便退,就在这个时候,忽地又是一个少年,自人丛中一掠数丈,三起三落,似大鸟般飞扑而来,人未到,镖先发,一出手就是二枝连珠镖,迳向轿中飞去!

  那少女惊魂甫定,见飞镖连翩而来,忽然纵起用短剑便格,本来照她的武功,这几枝飞镖,原不难尽数打落,只是她心灵刚刚受了震荡,神志未清,这一格一挡,只打落了两枝飞镖,第三枝还是射入轿中。

  在场的江湖好汉见少女突然反敌为友,救援起多铎来,都大惑不解。又见第三枝镖射入轿中,竟是毫无声息,就似泥牛入海一样。通明和尚这时己挤到人堆前面,突然振臂大呼一声:“不要放走多铎!”那些卖解艺人和丧门神常英。铁塔程通等一千人众,便纷纷自人丛中跳了出来。

 

  这时那发暗器的少年,也快跑到轿前,猛然间轿帘开处,一枝飞镖似流星闪电般直射出来,那少年大叫一声,给飞镖打个正着!这时,几百名亲兵,一半围着轿门,一半拒敌,另有几个裨官牙将,武功较好的,便跑去要活捉这发暗器的少年。

  冒浣莲在旁瞧得清楚,发暗器的少年正是刚才与自己相撞的那个人。再一看时,只见那披着面纱的少女,运剑如风,已杀人重围,将少年一把拉出。那少年左臂中了一镖,血流如注,幸好不是伤着要害,还能勉强支持。

  这时清凉寺前已形成混战局面,观光人众四散奔逃,通明和尚一把戒刀舞得呼呼风响,锐不可当,只是那些亲兵们也是久经战阵的兵士,虽给他们打了进来,却并不显得慌乱。

  丧门神常英和铁塔程通二人,一个使丧门棒,一个使五花斧,一面杀,一面喊:“多铎贼子,还不出来纳命!”喊声未了,只见那乘绿呢大轿轿帘骤揭,走出一个风姿绰约,仪态万方的贵妇。只见她神气悠闲,轻移莲步,微启朱唇,问道:“你们找鄂亲王有什么事?”

  这一下大出意外,寺前骚动顿时平息下来,常英、程通不再吆喝,通明和尚垂下戒刀,亲兵们也横刀凝步停下手来。通明和尚等一干人众是鲁王旧部,此来为的是找多铎报仇。原来在满清入关之后,南明政权,还继续了一些时候,抗清军民先后拥立过福王、鲁王、桂王等明朝宗室,鲁王就是东南志士张煌言、张名振等人拥立的。鲁王建都浙江绍兴,自称“监国”,维持了五六年小朝廷的局面,后来给多铎麾下的大将陈锦所平。鲁王余部在杭州密谋复国,又因秘密泄漏,数百人被擒,关在杭州总兵大牢,后来在多铎大婚前夕,越狱逃走,一场混战,又牺牲了许多人。因此鲁王旧部和多铎仇深如海,事过十六年,还聚集到五台山来,要把多铎生擒,活祭死者。

  他们都是响当当的英雄儿女,冤有头,债有主,多铎的家属,他们是不愿残戮的。这番突然见多铎的大轿,走出的却是个贵妇,虽情知必是多铎的王妃,一时间也给窒住了。

  两边僵持了片刻,情势很是尴尬。鄂王妃微微一笑,道:“若没有什么事,你们就散去吧。”说罢推开寺门,便待进去。常英抡起丧门棒,大叫一声道:“镖伤张公子的就是这个贼婆娘,她既与我们为敌,众兄弟何必饶她?”一抖手,几枚丧门钉,直朝她背后打去,鄂王妃理也不理,听得脑后一响,一反手就把几枚丧门钉完全抄在手中,她接暗器的手法,竟是非常的纯熟!通明和尚等大怒,展开兵刃又冲杀起来,鄂王妃在鼓噪声中,已进入清凉寺去了!

  这时山下又是金鼓齐鸣,一彪军马,急步赶上山来。

  鼓角齐鸣,戈矛映日,在满山纷乱之中,这彪人马的先头部队已经赶到灵骛峰下清凉寺前。这彪人甲胄鲜明,右手持刀矛,左手持铁盾,碰到兵刃来袭,便举盾先迎,刀矛随出,只听得“当!当!”之声,震耳欲聋,不消片刻,便把清凉寺团团地围了起来。这彪人马是满清的禁卫军,专负皇宫和各亲王府的守卫之责,比御林军还要精选得多。

  那个披着面纱、手持短剑的少女,正掩护着那受伤少年,突围而出,她左边一兜,右边一绕,行前忽后,行左忽右,远施暗器,近用剑攻,迅如灵猿,滑如狸猫,专从缝隙里钻出来,看看就要突围,忽然迎面碰着了这彪人马,正待绕道而行,蓦听得一声猛喝:“往哪里走!”一口长剑,疾如闪电地袭到!

  披纱少女身躯一伏,右臂斜沉,长剑呼的一声从头上砍过,她猛的一长身躯,短剑倏然翻上,横截敌人手腕。这招使得十分险恶。不料敌人武功也极深湛,竟不撤剑回救,迳自手腕一旋,也用剑把敲击少女手腕,两人一沾即走,各自以攻为守地避了险招,双方都暗暗惊诧。

  少女抬头一看,只见和自己对敌的人气宇轩昂,身材魁伟,料知不是寻常人物,正思疑间,猛听得一声大喝:“兀那不是多铎贼子!”少女大吃一惊,只听得对手做然答道:“是又怎样?”

  识破多铎,大声喝问的正是丧门神常英和铁塔程通二人,他们距离多铎较近,舍命抢了过来。这时少女的短剑也越攻越紧,但多铎腕力沉雄,少女的剑一给碰着,手上就是一阵酸麻,而旁边那位受伤少年,又因失了自己掩护,竟给多铎的牙将击倒,横拖活拽去了。

  这时常英、程通已然赶到,叫声:“姑娘稍退!”披纱少女狠狠地盯了多铎了一眼,自知在如此形势下难于取胜,也便撤剑抽身,先去援救那少年同伴。

  常英程通来势十分凶猛,一连击倒了十几个禁卫军,多铎大怒,喝道:“众将退后,待我独擒这两个贼人!”长剑一挡,火星蓬飞中,把常英的丧门棒削去了棒头,但多铎的铁盾也给程通一斧劈裂,多铎索性把铁盾抛掉,展开关外长白山派的风雷剑法和两人大战起来!

  多铎出现之后,形势大变,通明和尚等一干人众,纷纷向多铎这边杀来,禁卫军虽然厉害,可是在山地上到底不易阻拦,竟给他们渐渐杀近……

  程通常英二人是江湖上出名的猛汉,兵械既重,力气又大,和多铎打起来,正是半斤八两,酣斗起来,只见常英的丧门棒如怪蟒毒龙,横冲直扫;程通的两柄板斧如山移岳动,重重压来。但多铎的功力也非同小可,长剑展开,挟着风雷之声,吞吐抽撤,时如鹰隼飞天;击刺截斩,时如猛虎伏地,一道剑光,裹住两般兵器,竟是毫不退让。

  酣斗中通明和尚横眉怒目,大喝一声,举刀猛劈。长剑戒刀碰个正着,一声巨响,火花蓬飞,两人都碰得虎口发热,通明和尚更不换招,欺身直进,顺手一刀,便切多铎脉门,多铎微微一闪,剑招倏变,反圈到通明和尚背后,举剑便搠,通明和尚头也不回,听风辨招,反手一刀,斩敌人手腕。多铎若不收招,定必两败俱伤。

  多铎到底是个亲王,通明和尚敢拼性命走出险招,他却是不敢。他急得“大弯腰,斜插柳”,躬身换步,把掷出的剑硬撤回来。他也微微有点胆怯了。

  说时迟,那时快,两旁的禁卫军已是如潮涌来,替他挡住那班江湖好汉。这时多铎带来的人马,陆续上山,自山脚到半山。婉蜒如长龙,密密麻麻,总有二三千人,金鼓齐呜,满山呐喊,声势极盛,竟似冲锋打仗一样。

  那卖解女人突然打出一枝袖箭,“嗤”的一声,发出一道蓝火,直上遥空。这火箭是个讯号,一发出后,鲁王余部连呼速退,分头杀出,爬上山去。

  多铎扭头一看,和卖解女人对个正着。他本想拦截通明和尚去路,这时也改变了主意,飞步便追那个卖解女人。

  那卖解女人身法好快,多铎大步追去,禁卫军两边闪开,不知不觉给她引上了灵鹫峰险峻之处。多铎一看,只见奇岩怪石,突兀峥嵘,峰回路转,凹凸不平,禁卫军在山腰下追逐鲁王的旧部,高峰上只有自己和那卖解女人。心念一动,不禁踌躇,那卖解女人好像知道他的心意一样,回头一笑,扬手就是一技蛇焰箭向他射来,多铎引身一闪,蓬的一声,一溜烟火就在他身旁掠过,把附近野草烧将起来,那女的止步凝眸,横剑睨视,好像很看不起多铎的神气。

  多铎心中有气,心想自己大小数百战,战无不胜,难道怕一个女人,而且这个女人的相貌,很像浙南“女匪首”刘郁芳的模样,把她除掉,对朝廷大有好处。

 

  多铎档案中的“浙南残匪”就是前明鲁王的余部。因为鲁王的小朝廷是多铎灭掉的,因此他后来虽然卸了两江提督之职,有关江浙鲁王旧部活动的情形,地方官吏送来的文书,兵部也总备一份副本给他,并征询他的意见。这个“女匪首”刘郁芳是最近几年才崛起的,以前的“匪旨”刘精一是鲁王部下一员大将,刘郁芳是他的女儿,据地方官送来的文书报告,自刘精一死后,鲁王旧部就公推刘郁芳做首领,那时她还未满三十岁,年纪轻轻,可是鲁王余部对她都很服贴。多铎在档案中曾见过她的图像,因此一见便觉好生面熟。

  这时多铎给她一逗,忍不住挺剑便动,待得多铎一剑劈来,她微一侧身,青钢剑向左一领,多铎欺身直进,用力一拍,想将刘郁芳的剑拍掉,不料这一剑拍去,反给刘郁芳的剑搭上剑身,轻轻一引,借力打力,多铎身子竟给带动,移了两步。多铎趁前倾之势,疾的翻剑倒绞,化了刘郁芳的内劲,一团寒光裹着了刘郁芳的兵刃。

 

  刘郁芳的无极剑法,兼太极、武当两派之长,机灵到极,在多锋长剑翻绞时,也趁势一卷,“回风戏柳”,“当”的一声将多铎的长剑荡开。她又是撤剑抽身,未败先退。

 

  多铎气往上冲,大踏步追去。忽然间,只见刘郁芳像飞鸟样,跳在两峰之间相连的一个石梁上,这石梁宽不到三尺,约有十余丈长,两边是险峻奇峰,底下是百丈深谷。多铎追得很急,收势不住,想也不想便飘身跳落石梁。刘郁芳秀眉倒竖,青钢剑如银虹疾吐,和多铎就在这绝险的石梁上大战起来。

  刘郁芳胜在身法轻灵,多铎胜在功力深厚。这一番交手,只听得剑风虎虎,两人都给精光冷电般的剑气罩住,斗了一百多招,兀是未分胜负。这时禁卫军和通明和尚等一干人众,也已经追到了灵鹫峰上,众人一见多铎和一个女人在绝险之地拼命斗剑,都不禁惊骇起来,两边的人都是一面混战,一面注视着石梁上舍死忘生的恶战!

  傅青主、冒浣莲二人,这时也箕踞在一块岩石上作壁上观,看了一会,冒浣莲道:“傅伯怕,你看那卖解女使的是不是我们本门的无极剑法?”

  傅青主若有所思,半晌答道:“我想起来了,算起来她该是你的师姐。二十多年前,我的师兄单思南和鲁王部下的大将刘精一交情很好,认了刘精一的小女儿做干女,从六岁起就教她练功,单思南的剑法自成一派,以无极剑法揉合武当剑法,刚柔兼济,和天山晦明禅师并称当世两大剑术名家。这女人准是刘精一的女儿无疑了。可惜她的功力略逊于多铎,要不然只论剑法,早该赢了。”

  说话之间,下面两人越斗越急,猛然间刘郁芳剑交左手,虚晃一招,多铎一剑劈去,刘郁芳一个“细胸巧翻云”,倒翻出三丈开外,右手一扬,一件黑忽忽的东西当头罩下,这是她的奇门暗器“锦云兜”,用钢丝织网,网的周围是月牙形的倒须。多铎措手不及,肩头给“锦云兜”兜个正着,倒须扣着皮肉,刘郁芳用力一拉,鲜血缕缕汩汩而出。多铎微微哼了一声,仍是挺着,手中剑上遮下挡,把门户封得很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