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仲明知道遇到了劲敌,正想再出辣招,冒浣莲忽然冲了上来,大声叫道:“你是不是通明叔叔?”那莽头陀“噫”了一声,拳头往后一拉,桂仲明趁势向前一送,莽头陀踉踉跄跄,跌出几步,一个旋身,双拳紧握,仍然盯着桂仲明。

  冒浣莲微微一笑,说道:“大水冲到龙王庙,自家人认不得自家人,仲明,你快过来赔罪!这位大和尚是凌未风的朋友,江湖上人称怪头陀通明和尚。”

  通明和尚放下拳头,忽然哈哈大笑,一把抱着桂仲明道:“真是英雄出少年,我们老一辈的快要成了废物了。”他性情虽然鲁莽,为人却极坦率,他对桂仲明的武功,可是真心赞叹。

  这时屋里又有三个人闻声而出,当前两个人,一个高高瘦瘦,眼珠白渗渗的,活像个吊死鬼;一个肥肥矮矮,头顶光秃秃的,却像一个大马桶。桂仲明乍见怪相,吓了一跳,冒浣莲欣然叫道:“常叔叔、程叔叔你们也在这儿?”

  这两人是丧门神常英和铁塔程通,都是天地会首领,当年曾跟随刘郁芳大闹五台山的。两人应了一声,看清楚冒浣莲面相,哈哈大笑道:“你扮成这样的俊俏小子,可不更把我们两个映得丑怪了!”

  冒浣莲正待叫桂仲明上前相见,常英背后忽然闪出一个人来,身法快极,抢上去拉着冒浣莲的手道:“你只顾招呼叔伯,连我也看不见!”冒浣莲因和通明等三人蓦然重逢,而常英又是身长七尺有余,虽然看出他背后跟着一个人,却没注意是谁。这时一听声音,喜极叫道:“易姐姐,你也来了!”

  通明和尚道:“这里不是叙说之地,你们随我进去,先谒见石老英雄。”他一马当先,带领桂冒二人穿入内院,大声叫道:“石老兄,你待慢贵客了,你说该罚多少盅酒?”

  冒浣莲睁眼一看,只屋子里坐着高高矮矮的三山五岳好汉,总有十来个人,她认得当中那个瘦削的老头儿是石振飞,其他就只认得一个李来享手下的将领张青原。

  石振飞大步走出,朝桂冒一揖,说道:“恕罪,恕罪!”转问通明和尚道:“他们两位是谁,你怎不给我介绍介绍?”通明和尚抓着头皮啊呀一声叫道:“那位是冒浣莲姑娘,这位呀,叫做什么?喂,冒姑娘,你刚才叫他名字,我听不清楚,你再叫一声我听!”

  石振飞笑道:“好一个莽和尚!”冒浣莲拉着桂仲明恭恭敬敬施礼,说道:“石老伯还记得我吗?我是傅青主伯伯收养的那个女娃子。”

  石振飞“啊呀”一声,叫了起来,端详了一回,道:“你这样大了,你的傅伯伯还好?嗯,这位是——”他一面问冒浣莲,一面问桂仲明,冒浣莲说道:“他叫桂仲明,是傅伯伯叫他和我一道来拜见你的。”石振飞捻须微笑,连道:“好,好!”冒浣莲脸上发烧,面红过耳。通明和尚嚷道:“你还说什么好好?他手底好辣,我和尚替你挡驾,可也替你吃了苦头。”

  石振飞一向好客,只是这两天招待江湖上的黑道人物,不得不特别小心。他听得管门的来报,说是傅青主求见,先是大喜,后来一问相貌,来的却是两个少年,他知道傅青主并无徒弟,不禁大疑,通明扣尚说道:“什么人敢乱打傅青主名头,待我去看。”不料这一看就看出了事,手几乎给桂仲明拗折。

  石振飞大笑,带桂冒二人入席,一一给他们介绍,在座客人占了一半是天地会的。原来通明和尚与常英、程通二人,在五台山下武家庄的群雄大会之后,奉派赴粤,看平南王尚之信的动静,并联络那边的豪杰。不料一到广东,吴三桂已经发难,尚之信起兵响应,通明等人和江南的天地会首领,以及鲁王余部都搭上了线。尚之信反复无常,起事尚未满一年,又再投降满清,清廷趁势大捕长江以南的帮会人物,通明和尚等人站不住脚,索性混入京师,仗着石振飞的掩护,躲在他的家里,而张青原则是奉李来亨之命,秘密进京的。

  至于易兰珠,则闹得更凶,她最早入京,曾两次夜探多铎的王府,有一次给多铎撞见,恶斗起来,王府的高手,也纷纷赶到,幸在易兰珠轻功甚高,要不然几遭不测。易兰珠给追捕得紧,一日碰着通明和尚,谈起石振飞义薄云天,遂也来投靠,易兰珠在石府注了将近两个月,闭门不出,精研天山剑法,日前因得知张华昭下落才再到相府查探,第一次碰到陆明陆亮,一掠即过,第二次碰到楚昭南,却几乎被擒。

  众人这次在石府重会,十分高兴。席上谈起桂仲明的五禽剑法是以前川中大侠叶云荪的嫡传,石振飞顿感兴趣,说道:“我所创的蹑云十三剑,据江湖朋友所言,与五禽剑十分相似,只是叶大侠僻处四川,我无缘拜见,他的弟子桂天澜,三十年前虽见过一面,我要他指教,他又忙于军旅之事,不肯露招。桂贤侄是叶大侠的外孙,这回相见,可不能错过了!”当下要桂仲明表演剑法。桂仲明趁看酒兴,也不推辞,铮的一声,抽出宝剑,便见一道寒光照耀满座,石振飞喝声“好剑!”桂仲明抱剑作揖,道声“献丑”!滴溜溜一转身,顿时银光遍体,紫电飞空,满身剑花错落,哪还分得出剑影人影?愈舞愈急,剑风指处,四面窗棂都飒飒作响,席上群雄给剑风迫得衣袂飘举,双眼直睁,石振飞赞道:“好剑法!”斟满一杯酒,突向桂仲明泼去,通明和尚先是一怔,随即醒悟用意,常英,程通等也都斟了酒,纷纷泼出。

  酒方泼完,忽听得一声清啸,风定声寂,桂仲明宝剑围腰,双手空空,立在当中,周围丈许之地,酒湿地面,圈成一个圆圈,圈子内一点酒痕都没有。众人纷纷拍掌,石振飞道:“泼水难入,确是上乘剑法。”桂仲明急忙施礼,说道:“还要请老前辈指教。”

  石振飞也不谦辞,提剑离席,慢慢移步到桂仲明舞剑所在,卓然立定,目光直注剑锋,略一盘旋,便觉剑尖似山,剑光如练,直荡出周围丈许远近。他开头几招,并不迅捷,桂仲明细看出手家数,果与五禽剑法有些相似,暗暗留神。猛然间,石振飞身形一晃,剑光缭绕中,只见四面八方都是石振飞的身影,满室剑光,忽东忽西,忽聚忽散,翩若惊鸿,宛如游龙,舞到后来,只见一团电光,滚来滚去,宛如水银泻地,花雨缤纷!席中的一位老镖头说道:“剑舞得快不足为奇,请各位看看我们这位大哥的功力。”随手抓起一把瓜子,用“满天花雨”的打暗器手法,远远撒去,众人也都跟着去做。冒浣莲想:“瓜子这样微小,众人又都用劲散去,恐怕比挡住泼水更难。”哪知剑风激荡中,瓜子纷纷反射回去,有两粒弹在冒浣莲的面上,竟然似给虫蚁叮了似的,隐隐作痛,这才大吃一惊。

  石振飞哈哈一笑,停身抱剑,四方一揖,道:“我老了,不中用了。”众人看那地面,也像桂仲明挡住泼水一样,瓜子在外面布了一大圈。轰雷一样的叫好。姜是老的辣,石振飞的功力比桂仲明确是高了一筹。

  石振飞回席,桂仲明一揖到地,说道:“多谢石老前辈的指点。”易兰珠也抿嘴笑道:“这份礼物可不轻!”石振飞笑道:“老朽三十年心愿,一旦得偿,彼此都有益处,哪敢说是指点?”原来五禽剑法与蹑云十三剑,同以迅捷见长,但五禽剑精微之处,在于冲刺,蹑云剑精微之处,在于声东击西,避实就虚。两人这一互相观摩彼此剑法,都有大进,这是后话。

  石振飞酒酣耳热,意兴甚豪。站了起来,邀请众人到他的后园玩玩,那里有个练武的场子,他还想请客人试演本门绝技。他对冒浣莲由其钟爱,连声地叫她赶快和桂仲明搬来住。

  冒浣莲正待答话。忽然易兰珠抢着起来,截了话头,说道:“冒姐姐今天还有点事,她说要过两天才能搬来。”冒浣莲心中一诧,自己哪曾对她说过这样的话?易兰珠在她身边,轻轻地握她的手,一个纸团,己移过冒浣莲手心,冒浣莲便道:“石伯们,过两天我准来打搅。”石振飞老于江湖,瞧在眼里,虽有点扫兴,也不便挽留,当下端茶送客,殷殷嘱咐,不必细表。

  桂冒二人回到相府,只见门前龙旌凤銮,宫扇香车,都己无踪,园子里的彩灯,也已除下。问起来时,才知三公主已经回宫,连纳兰容若也给皇上宣召去了。冒浣莲颇感不安,好像有什么凶兆似的,打开纸团,只见上面写道:“今晚速与张公子逃出相府,迟则有变!”冒浣莲不由得一阵心惊。正是:

  自惊此夕行藏露,剑海刀山走一遭。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侠骨结同心 百尺楼头飞剑影

  幽兰托知己 一生恨事向谁言

  这时已是黄昏时分,新月初上,花影缤纷,园子里别有一番幽雅景色。冒浣莲哪有心情赏玩?悄悄对桂仲明道:“我们先养一回神,待三更时分,便到天凤楼,唤出张公子。”

  哪料未到三更,已生变故。桂冒二人,刚刚收拾停当,正在喁喁细语,议如何去接应张华昭的时候,忽听到外面乒乓巨响,从窗子瞧去,只见彩焰浮空,有人大放流星花炮。冒浣莲心想:既非元宵,又无喜庆,放花炮干嘛?心念方动,园子里假山花石,树荫、桥边,暗坳处纷纷钻出人来,有禁卫军,也有相府的武士。冒浣莲大惊,急拉着桂仲明道:“我们受包围了,快闯出去!”桂仲明虎吼一声,腾蛟宝剑疾的荡起一圈银虹,“砰”的一拳把窗户打碎,带冒浣莲闯出外面。

  原来楚昭南昨晚被纳兰容若喝退之后,功败垂成,极为气愤。易兰珠以前在五台山行刺多铎时,他也曾目击,昨晚一亮了相,楚昭南便认得是她。后来再一交手,见她拿的宝剑,竟是自己师兄杨云骢的遗物,使的又是天山剑法,更是惊疑。这“女贼”三番两次行刺鄂亲王多铎,鄂亲王下令要楚昭南负责捉到她。楚昭南是晦明禅师的叛徒,最怕同门中人与他作对,他撞到了易兰珠,就是没有多铎命令也不肯放过。

  当晚,他就赶回宫中,求见康熙皇帝,把纳兰公子包庇“女贼”的事说了。康熙笑道:“容若小孩脾气,任性则有之,包庇当不至于,我看他也不知道有叛逆潜伏在他的府中,所以不高兴你到他那里闹事。这样吧,我明天召他到南书房伴读,公主也要她回宫便是了。明晚你带禁卫军,知会纳兰相爷共同围捕。”楚昭南大喜,立刻退下去布置。这晚他带来了三百禁卫军,其中有好几个统领都是高手。

  再说桂仲明剑随身进,穿出窗户,银虹一卷,削断了攻到他的面前的几般兵器,冒浣莲抢了上来,低声说道:“随我来。”她手挥神砂,专寻僻径,且战且走。桂仲明横剑断后,挡住两侧攻来的禁卫军的兵器。

  原来相府花园,广阔之极,亭台楼阁,假山花木,还有池沼小河,长桥九曲,把园子变得像迷宫一样。那些曲径通幽,左绕右绕,就算长住在里面的人,有时也会迷路,冒浣莲深谋远虑,一进了园,就默记道路,有些歧路极多之处,更画了出来,随时展阅。她进来三四个月,园子里的地形道路,已全部了然胸中。此刻园子里虽然遍布禁卫军和相府武士,给她左面一兜,右面一绕,专寻小路,借物障形,竟然避过了围攻。虽然在僻径小路,也时时会碰到埋伏的或在那里站岗的武士,但每处最多不过三五个人,不给神砂打伤,也给桂仲明宝剑击退。而敌人一退,他们又另抄小路走了。

  冒浣莲就这样,仗着熟悉地形,且战且走,不到半个时辰,便带桂仲明行近了天凤楼。他们在假山暗坳处一伏,抬头一看,又是大吃一惊!

  天凤楼高七层,白玉为栏,飞檐翘角,冒浣莲一眼望去,只见第三层的檐角上,有两个人在狠狠斗剑,一个是楚昭南,一个是张华昭。天凤楼下围着百多名禁卫军,控弦待发。楚昭南剑招凶辣之极,张华昭连连闪避,险象环生,解了几招,楚昭南直踏中宫,一剑刺去,张华昭突然缩身一跃,跳上了第四层。楚昭南剑招如电,本来顺手一挥,就可把张华昭双足斩断,不知怎的,他却斜里一点,长剑在瓦檐上一碰,身子像弹弓一样反弹上去,几乎和张华昭同时落在第四层的飞檐之上,运剑如风,鹰翔隼刺,又把张华昭绊住。

  楚昭南为何不下杀手?原来他率众大搜天凤楼时,靠陆明陆亮指点,穿入内壁复道,发现了张华昭,认出他是大闹五台山之时,行刺多铎的凶手之一,也是在后来清凉寺时和易兰珠同路的那个人,心中大喜,想道:“即算抓不着女贼,抓着此人,也是一大功劳。”因此只想生擒,不愿将他毙命。

  张华昭武功不弱,剑法已得“无极剑”精髓,虽然不是楚昭南对手,但楚昭南想把他生擒,却也不易。楚昭南连用粘、绞、击、刺几种手法,想把张华昭的剑击出手去,张华昭封闭严密,在第四层的飞檐上,又拆了二三十招。楚昭南勃然大怒,剑法突变,如疾风暴雨,剑光飘忽,激战中一柄剑就似化成十几柄一样,张华昭只见到处剑花错落,乱洒下来。一个措手不及,左臂中了一剑,大叫一声,一个鹞子翻身,又倒翻上第五层的飞檐之上。

  楚昭南见生擒不易,恶念顿生,他想先把张华昭刺伤,然后再活捉他。哪料张华昭骁勇异常,中了剑,竟然能飞身上屋。楚昭南如何肯放他走,轻轻一纵,也飞掠上第五层,而且抢先一步,截着了他的退路,要他背向楼外,更难防守。

  桂冒二人看得惊心动魄,正待出手,忽然在第六层楼中,冲出一个少女,双足一点白玉栏杆,如燕子般斜掠下来,一口短剑往楚昭南剑上一碰,只见火星纷飞,楚昭南的剑给斫了一道缺口,这少女正是他要追捕的易兰珠,易兰珠逐楼搜索,找不着张华昭,待上到天凤楼第六层时,楚昭南已率众围到。

  易兰珠伏在六楼,躲在几盆盆景之后,凭栏下望,见张华昭被楚昭南逐层追逐,形势危殆,无可奈何,只能冒险出击了。

  楚昭南一见易兰珠现身,顿时移转目标,长剑一挥,唰!唰!唰!一连几剑,直指易兰珠要害。这时张华昭又已翻上第六层去了。

  易兰珠武功要比张华昭稍好一点,但楚昭南立心把她擒拿,招招凶辣,十数招过后,易兰珠抵敌不住,飞身上了第六层,只见张华昭正在包扎伤口。

  易兰珠忙问道:“怎么了?”张华昭见她怆惶之情,溢于言表,心中感动,痛楚全消,长剑一摆,道:“不妨事!”两人还未谈得两句,楚昭南又窜了上来,剑势伸开势如浪涌,易兰珠短剑一截,张华昭倏地一矮身躯,一招“铺地锦”,猝斩楚昭南双足。楚昭南好生了得,斜里一剑,轻点易兰珠脉门,迫得易兰珠转身躲开,他立时煞身止步,剑招一变,“倒枝垂柳”向下一旋一撩,张华昭的剑给撩上天凤楼的顶层。易兰珠回剑拼命挡住,张华昭飞身上了顶楼,易兰珠与楚昭南也紧跟着窜了上来。

  张华昭这次不敢再冒险进招,仗着易兰珠的宝剑在正面遮拦,展开“无极剑”的精妙招数,配合侧袭。楚昭南以一敌二,兀是攻多守少。

  三人走马灯似的在天凤楼顶大战,楚昭南虽占上风,一时间却也奈何他们两人不得!这时在第三层楼飞掠出四条人影,两个是陆明陆亮,另外两个是禁卫军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他们刚才留在三楼的复壁里搜索张华昭“余党”,搜了半天,杳无人迹,是以赶上来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