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南闭目待死,忽听凌未风“哎哟”一声,利剑堕地,楚昭南睁眼一看:只见凌未风身子抖个不住,脸上肌肉收缩,现出极痛苦的神情。楚昭南犹自不敢妄动,再看凌未风抖得更甚,膝盖下弯,看看就要倾倒,楚昭南大喜过望,反身跃出,一掌击去!凌未风竟毫无抵抗,给掌力震倒地上!

  原来凌未风因少年时候,独上天山,在冰天雪地之中,受寒气侵蚀,得了一种怪病,常常突然会发生痉挛(抽筋),后来武功日益深湛,痉挛症已不常发了,可是偶然还会突如其来地发作,像以前他在吴三挂的水牢中,就曾发作过一次,这次在冰河之旁,苦战一日,用力太甚,出汗过多,寒气又浓,竟然在最后关头,痉挛症突然发作,绝世武功,竟自无能为力!

  楚昭南扑身上前,用重手法把凌未风的“晕眩穴”封住,纵声狂笑,随手在冰崖边折下山藤,将凌未风捆得结结实实,这种山藤坚韧异常,纵许凌未风醒来,也要经过一阵挣扎,而一挣扎一定又会被楚昭南发现。再施辣手,所以楚昭南是有恃无恐。

  这时楚昭南也已腰酸骨软,眼睛发黑,休息了一会,忽听得成天挺尖声叫唤,楚昭南挟着凌未风走去,只见成天挺也是面色惨白,神情狼狈。楚昭南惊问道:“你怎么了?”成天挺一见楚昭南捉了凌未风,不禁大喜,精神一振:答道:“我中了女贼的一口毒针,幸得我内功尚深,运气行血,现在己无事了。你呢?怎么居然捉着了凌未风?”楚昭南得意洋洋,笑着说道:“我本来是他的师兄嘛,他的那套剑法,如何斗得过我?”成天挺将信将疑,连声道贺,楚昭南笑道:“我们虽折了数百精骑,十余高手,捉到了他,也抵得过了!”

  楚昭南与成天挺游目四顾,只见流冰殷红,尸横遍地,间有断断续续的微弱呻吟声传入耳鼓。楚昭南正想叫成天挺搜索一下,看敌我双方死伤多少人,若发现有负伤未死的敌人,还可再补他一剑。忽听得山谷下隐隐有马蹄声,成天挺跳起来道:“恶斗一日,我已累得要死了,若来的是敌人,我们如何吃得消?还是快点走吧!”楚昭南虽然嘴硬,其实也是筋疲力倦,无力再战。张望一下,见冰河之边,辛龙子石天成齐真君三人满身浴皿,他跑去每人踢了两脚,三人哼都不哼一声,显见死了,楚昭南在辛龙子身上搜了一阵,空手抽出,忽然把凌未风点醒,嗖的拔出剑来,剑锋一挥,把凌未风右手的拇指削掉,疯狂叫道:“叫你终生不能使剑!”成天挺骇然相视,楚昭南昂头狂笑,对成天挺说道:“辛、齐二人死掉,凌未风又成残废,从今而后,当今天下,没有人的剑法再比得上我了!”成天挺不觉心寒,想道:凌未风、辛龙子也还罢了,齐真君是自己人,他居然也幸灾乐祸!凌未风痛彻心脾,却哼也不哼,哈哈大笑道:“凭你的剑法,便想横行天下么?哼,那是做梦!”楚昭南嗔目叫道:“你说说看还有谁比得上我?”凌未风道:“师父的拳经剑诀,我早收藏好了,我传给谁,谁便要胜过你!”楚昭南心念一动,想起辛龙子以前对他说过在天山骆驼峰遇见凌未风的事,想道:“哼,原来他一到回疆,便上天山,取了师父的遗书。”他伸手要搜凌未风,凌未风“呸”的一声,一口浓痰突然喷出,楚昭南一声狂呼,左眼眼珠,竟给浓痰射碎,血流满面。

  凌未风在重伤大病之中,内功居然还是如此深湛!楚昭南愤极一戳,又把凌未风的晕眩穴封着。成天挺道:“何不把他杀掉?”楚昭南一面扎伤,一面摇了摇头。这时山谷下已有马嘶之声。楚昭南挟着凌未风腾身便起,叫道:“快走!”与成天挺二人施展轻功,翻山逃跑。

  辛龙子、石天成二人伤重昏迷,其实未死,给楚昭南踢了两脚,悠悠醒转,彼此相望,不觉哭出声来,辛龙子在地上慢慢移动,挨近师兄,伸手将他抱着,断断续续地说道:“师兄,我知错了!”石无成道:“知错便好。”他们师兄弟俩一向隔膜,而今临死拥抱,又是辛酸,又是欢喜,石天成道:“我是无论如何不能活了,你若能侥幸逃生,请代我还两个心愿,一个是将我的骸骨拾去葬在剑阁之上,和我师兄桂天澜,葬在一处。另一个是望你指点一下桂仲明。”辛龙子内功深湛,一时尚死不掉,侧耳四听,只听一阵马嘶之声,不久又渐渐静寂。辛龙子叹了口气道:“即算是草原马帮,也只能在谷中行走,绝上不来。而且我如此重伤。便有灵芝仙草,也难救治。还等什么?”他剧痛攻心,忽然眼睛一亮。正是:

  问君何事索怀抱,有愿难偿目未瞑。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品茗谈心 喜有良朋消永夜

  因词寄意 永留知已在人间

  辛龙子眼睛一亮,原来是看见齐真君的尸体就横躺在自己身边,自己那柄宝剑,尚插在他的胸膛,露出半截,耀眼生辉。辛龙子爱剑如命,一生寻求宝剑,不想一得宝剑,未满一月,便遭大劫,此际,他见了自己的宝剑,不觉苦苦挣扎,在雪地上又慢慢地移动自己的躯体,滚到齐真君的旁边,抓着剑柄,慢慢地把它拔了出来,深情地看了一眼,长叹道:“凌未风呀,我辜负了你所赠的宝剑了!”把剑尖贴着胸膛,正想自尽,忽然有人叫道:“凌大侠、凌大侠!”辛龙子手指一松,宝剑落地,冰崖旁闪出一个人来,辛龙子惊喜叫道:“韩志邦,原来是你!”

  韩志邦是从西藏来的。当清军侵入回疆之后,蒙藏本已严密戒备,后来见清军在回疆推进,极为缓慢,两个多月,尚未进至伊犁,不觉松懈下来。不料清军在侵入回疆之时,已暗中分出一支奇兵,由皇子允禔率领,突然攻入西藏,把达赖活佛俘虏了,另立新的达赖。韩志邦和西藏喇嘛的感情极好,在清军迫近拉萨之时,冒险逃出,到回疆去讨救兵。这日,黄昏时分,经过慕士塔格山,见山谷中满坑满谷都是清军的尸体,有些未死的还在悲惨呻吟,不觉毛骨悚然,爬到山腰,蓦然听得辛龙子在大叫凌未风,两人相见,几乎疑是恶梦。

  韩志邦见辛龙子通身血红,奄奄一息,骇然问道:“辛龙子,你怎样了?”取出随身携带的金创药,便待给他揩血敷伤,辛龙子呻吟道:“你不用理我,把那柄宝剑捡起来!”韩志邦哪里肯依,一定要替辛龙子治伤,辛龙子睁着怪眼骂道:“我临死了你还不听我的话,快、快、把那柄宝剑拿过来,趁我还有三分气在,如迟就不及了。”韩志邦无奈,将剑捡起递去,辛龙子并不接剑,又吩咐道:“你双手捧剑,平放头顶,跪下来,跪下来!”韩志邦诧极问道:“为什么?”辛龙子说道:“我要你宣誓归入武当门下,我今日替去世的师尊收徒!”韩志邦见辛龙子双眼圆睁,直叮着自己,知道若不答应,他死不瞑目,只好跪下。辛龙子精神一振,听了韩志邦宣誓皈依之后,吁了一口气道:“师弟,你为人朴讷诚实,本门戒律我不必说了,以后自有人告诉你。现在你把宝剑给我。”接过宝剑,在剑鞘中抽出一张丝绢,上面写满文字,还画有图式,辛龙子道:“这是我手抄的达摩一百零八式的副本,还有我的体会心得,都写上去了。正本我埋在骆驼峰的石窟中,这本副本我已译成汉文,达摩秘复本来是你发现的,但你以前不是本门中人,所以我暂借去。”韩志邦这才恍然辛龙子要自己入武当门的用意,忙再跪下叩谢。辛龙子运一口气,强自支持,叫韩志邦在冰崖之下、冰河之边,借着冰雪的光辉,看清文字,他口讲指划,给韩志邦讲解这武林不传之秘。

  辛龙子讲完之后,已是气若游丝,犹自挣扎问道:“你懂了么?”韩志邦其实并不是很懂,但见辛龙子如此苦楚,不忍叫他再讲下去,略一踌躇,点点头道:“多谢师兄,我全懂了。”辛龙子摇摇头,继续说道:“你若不懂,我特准你拿秘本去请教凌未风,只是他今日生死如何,我也毫不知道!”韩志邦骇极问道:“什么,凌大侠和你都中了敌人暗算了?”辛龙子只剩最后一口气,不答韩志邦的问话,连着往下说道:“还有桂仲明和张华昭二人,也应当人我武当之门,他们就算你的徒弟吧!”桂仲明是石天成临终拜托辛龙子指点的,至于张华昭则是因为取得了优昙仙花,由卓一航遗命要辛龙子教的,韩志邦还待问时,辛龙子对宝剑一指,说道:“给你!”怪眼一翻,溘然长逝!

  韩志邦取了宝剑,在冰河中洗抹干净,正想挖一墓穴,将辛龙子埋葬,忽见幽谷下火把宛若长龙,慢慢向上移动。韩志邦心想,自己是讨救兵来的,这队人马,若是敌人,被他们上得山来,自己插翼难逃,看来公谊私情不能兼顾,只好让辛龙子被流冰所埋了。他滴了几滴眼泪,怅触一代怪侠,如此收场,翻过山坡,急急向南进发。

  谁知这队人马,既不是草原马帮,也不是清军兵士,乃是哈萨克年轻酋长呼克济所带的人。孟禄逃走之后,孟曼丽丝起头瞒他,当晚她整夜失眠,心中总像被一条小毒蛇吞啮似的十分难过。

  孟曼丽丝忽然醒过来道:“我们草原上有句成语:对所爱的人隐瞒,就像把污泥撒下甘泉,天下最美的东西也变了味,这成语说得对呀!我为什么要瞒着所爱的人?若告诉了他,能把我爸爸追回来,也是一件好事。”第二日一早,她就去告诉呼克济,呼克济带人搜索,进入慕士塔格山,只见山谷中横七竖八堆着无数清兵尸体,大吃一惊,正待细看,忽听得银铃似的少女声音叫道:“你们是些什么人?是马帮吗?”冰河脚下,一个红衣少女,怀抱一人,似精灵般的冉冉升起,呼克济和孟曼丽丝都看得呆了。

  孟曼丽丝迎上去道:“姑娘,我们是哈萨克的战士,你又是什么人?这么多清兵是谁杀的!”那红衣少女大喜跳跃,叫道:“哦,哈萨克的战士!那你们一定知道凌未风了?”呼克济道:“凌未风,那怎能不知?他是我们一族的恩人!敢问女挟和凌大侠可是相识?”红衣少女嫣然笑道:“我们都是凌大侠的好朋友,我叫武琼瑶,我手中抱着的叫刘郁芳……”武琼瑶生性顽皮,见呼克济和孟曼丽丝态度亲热,笑着接下去道:“她和凌未风就像你们两人一样要好!”孟曼丽丝杏脸飞霞,呼克济则刮目相看,急忙问刘郁芳伤得怎样?

  刘郁芳可真伤得不轻,她被楚昭南和卫士们迫下悬崖,本来万难逃命,幸她手上有奇门暗器锦云兜,张在空中,飘飘荡荡,减低了下堕的速度,恰好那锦云兜又刚受楚昭南石弹震裂,钢须歪斜凌乱,堕到半山,勾着一株虬松,登时止了下堕之势,但人已昏迷不醒了。

  武琼瑶运白发魔女的独门轻功,先觑准一点,落下十余丈,脚不沾尘,脚尖一点实地,换势又跃下十余丈,这样看来,也和半空飞堕一样。刘郁芳在半空飘飘荡荡地降落,武琼瑶看得分明,紧紧追蹑,终于救了刘郁芳一命。

  当下武琼瑶将当日恶战的情形,告诉了呼克济。这位年轻的酋长热心得很,一面派人爬上山去找寻凌未风,一面邀请武琼瑶住到他的营地去,好替刘郁芳治伤。武琼瑶自然是求之不得。

  再说飞红巾和傅青主他们,自凌未风去后,心中悬悬,但战情一天天紧张起来,清军突然急速推进,大军像风暴般横扫过草原,飞红巾执行既定的策略,化整为零,流散在广阔无边的草原,当大军经过的时候,傅青主和飞红巾在一座高山之上观望,只见胜旗蔽空,万马奔腾,军容甚盛,傅青主蹩眉说道:“清军中大有将才,今回的统帅绝不在多铎之下。”飞红巾扬鞭笑道:“我们也不输他,且先把条长蛇的尾巴切了!”待大军过了十之七八,突然集中兵力将它切断,打了个漂亮的胜仗。但那股清兵强得很,虽败不乱,坚守待援。磨了好几天,清军后援续到,又只好放走他们。不过亦已把他们消灭了大半。

  大军过后,消息传来,报道清兵突分两路,一入蒙古,一入西藏,入西藏的且是皇子允禔率领。傅青主喟然对飞红巾道:“我们这次打个胜仗,但他们这次却打了个大胜仗,他们明明知道这一带是南疆各族集结之地,经过时理也不理,故意让长蛇的尾巴给我们截断,和我们缠打,蛇头仍疾驰去了!”飞红巾一想,果然中了敌人的圈套,有点懊恼,傅青主却笑道:“他们纵有将才,就全局来说,却无法挽回败亡命运。”飞红巾点点头道:“没老百姓帮助的军队,迟早都会失败,我懂得你的话了。”

  两人正在闲话,忽见冒浣莲和桂仲明并辔驰来,冒浣莲在马背上高声叫道:“傅伯伯,傅伯伯,你猜这次清军统帅是谁?”傅青主讶道:“我怎么会猜得着?你这小鬼头这样说,一定是得到什么风声了!”桂、冒二人是飞红巾差去察看一个清军驻扎过的营地的,因此,飞红巾也连忙问道:“你们在清军的营地里发现什么东西了?”

  冒浣莲拉着飞红巾便走,并对傅青主说道:“傅伯伯,你也来看看呀,看我的猜测对不对?”四人策马登山,看山腰上清军驻过的营地,只见截壁连营,犄角相依,犬牙交错,深有法度。傅青主道:“调度大军,如臂使指,安营行军,中规中矩,这位统帅称得上是大将之才了!”冒浣莲道:“只怕统兵的不是将军!”伸手一指对面石壁,傅青主等凑过去看,只见上面刻着几行擘窠大字,当是写了之后,叫石工刻的,那几行字写得龙飞凤舞又有清逸之气,傅青主是书法名家,也不禁赞出声来,冒浣莲读道:

  试望阴山,默然销魂,无言徘徊。见青峰几簇,去天才尺,黄沙一片,匝地无埃。碎叶城荒,拂云堆远,雕外寒烟惨不开,踟蹰久,忽冰崖转石,万壑惊雷!

  穷边自足愁怀,又何必平生多恨哉?只凄凉绝塞,蛾眉遗冢,销沉腐草,骏骨空台,北转河流,南横斗柄,略点微霜鬓早衰,君不信,向西风回首,百事堪哀!

  冒浣莲读完之后说道:“傅伯伯,你看这首沁园春,是不是纳兰容若的风格?”傅青主道:“哀感顽艳,凄婉又有豪情,当今之世,也只有纳兰容若才能写得如此好词。”冒浣莲道:“我也深有同感!此词绝塞生情,边城寄感,随军征战中隐隐有反战之思,不是纳兰,谁敢填此?”傅青主拍掌赞道:“你真聪明,猜得对了,统兵的不是将军,而是皇帝!”飞红巾道:“你们谈诗论词,我是一窍不通,怎么你们会从这一首词而猜到统兵的是皇帝?”傅青主道:“纳兰容若是相国公子,又是一等侍卫,若非康熙御驾亲征,他怎会随军到此边荒之地?”飞红巾道:“就是皇帝老儿亲来,我们也不怕他!”傅青主道:“怕,我们当然不怕,只是康熙亲率大军,可见他对边疆的重视,我们想正面对抗,那是绝不可能的了。”桂仲明和飞红巾一样,也是不解诗词,见冒浣莲对壁凝思,忽然想起纳兰容若拉她的手的往事,心中颇为不快。

  四人说话间,忽见草原远处,飞来两骑快马,紧紧追逐,两马一交,前面的人就回身拼命,再过一阵,看得更是分明,只见后面那骑,乃是个红衣少女,剑光闪动,不离前面那名骑士的背心,两人大声叫嚷,似是互相斥责,忽然双双落马,在草原上斗起剑来,那红衣少女剑法精绝,疾似狸猫,矫苦猿猴,剑光起处,起一片精芒冷电,前面那名骑士是个中年汉子,剑法甚怪,脚步跄跄踉踉,如醉汉狂舞,竟是辛龙子的怪招家数,飞红巾一声大喊,策马冲下山去,大声叫道:“师妹,住手,都是自己人!”傅青主也紧随着叫道:“韩大哥住手,我们都在这儿!”

  那两人正是武琼瑶和韩志邦。原来武琼瑶和呼克济爬上山去搜索,只见横尸遍地,辛龙子和石天成的尸体也在其内,不禁大拗,当下将两人的骸骨收拾好了,和呼克济回到喀尔沁草原的营地,刘郁芳悠悠醒转,执着武琼瑶的手流下泪来,第一句话就问凌未风怎么样了,武琼瑶告诉她并没发现凌未风的尸体,她才稍稍安心,但听了石天成和辛龙子的死讯,又觉十分难过。武琼瑶安慰了她一阵,看她外伤虽重,但还不至于死,于甚拜托呼克济和孟曼丽丝好好照料她,立即告辞了,快马赶回,一来是要向飞红巾报告消息,二来是要请傅青主去施救。

  其时韩志邦已先走了一程,但他的骑术不及武琼瑶高明,路途也没有武琼瑶熟悉,中途为了要躲避清军,寻觅小路,又耽搁了一些时候,将要回到飞红巾的驻地时,便被武琼瑶追上,武琼瑶见他手上的那把宝剑,正是凌未风送给辛龙子那一把,不禁大疑,只道韩志邦乃是走脱的清廷卫士,杀害辛龙子的凶手,上前喝问,韩志邦结结巴巴,不善说话,武谅瑶性子急躁,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韩志邦新学怪招,尚未成熟,挡不住武琼瑶辛辣的剑法,一边打一边逃,若不是幸好碰上飞红牛,险些就要伤在武琼瑶的利剑之下。

  武琼瑶和韩志邦各将当日的情形说了,飞红巾和傅青主都不觉潸然泪下,桂仲明更是痛哭尖声,不久石大娘也知道噩耗,想着这一生坎坷遭遇,恩爱夫妻,二十年离散,好容易冰消误解,而今又分隔幽明,那份伤心就更不必提了。她欲哭无泪,遥望远方,良久,忽然抚剑叹道:“他这样的死,也还值得!他的师兄九泉有知,也该谅解他了!”韩志邦再说出石天成临死拜托辛龙子的说话,韩志邦道:“我的武功远不如桂贤弟,但辛龙子既转托了我,我就替他收徒,互相研习达摩秘技吧。至于石老能辈的骸骨,将来桂贤弟再带到剑阁去和桂老前辈合葬。”

  当下傅青主略作安排,就和韩志邦、武琼瑶、易兰珠、桂仲明、冒浣莲、石大娘等六人一同出发,留下李思永、武元英、杨一维、华紫山、张华昭等人帮助飞红巾。

  傅青主等快马赶到喀尔沁草原,刘郁芳养息几天,伤势已渐好转。得傅青主给她医治,果然药到回春,不消几天,刘郁芳身体上的创伤已完全医好,可是心灵上的创伤却反加重起来。因为凌未风下落未明,至今仍是毫无消息,易兰珠也因此精神憔悴,郁闷难以言宣。但见刘郁芳伤心,她只能抑着哀伤,为她开解。易兰珠说道:“我的叔叔绝世武功,料想有惊无险。”刘郁芳凄然说道:“只怕敌人太多,将他害了。”又道:“若他未死,为何还不回来?”易兰珠百般安慰,她总是郁郁不欢。冒浣莲眼珠一转,忽然拍掌道。”我们何不去找纳兰公子,请他打探一下凌大侠的消息?若果凌大侠被清军俘虏,他一定会知道的。”飞红巾道:“百万军中,你如何能够进去?何况他是清帝宠臣,又如何肯告诉你?”冒浣莲道:“我改装作牧羊姑娘,傅伯伯陪我去。”傅青主说道:“纳兰公子不是常人,若见着了,也许可以得到一些消息。”桂仲明满怀不悦,但一转念这是为了凌未风的事,也便不作声了。

  傅青主医术精湛,他自制得有“易容丹”,能改变人的脸型面貌(这其实也没有什么神秘,只是一种高明的化装术而已,不过在他们那个时代,还是被人称为神奇的)。两人擦了“易容丹”,形貌仍然保持原来的轮廓,但不是很熟的人已看不出来了。刘郁芳握着冒浣莲的手,感激得说不出话来。韩志邦看在眼中,心中也有许多感触。

  且说纳兰容若这次出征,原非所愿。他这些年来专心研究易经和唐代以下的经学书籍,正在编一部大书,已定名为《通志堂经解》,他是想以此为“名山事业”的,不料康熙却拉他到绝塞穷边,去打回人藏人。他眼见清军横越草原,杀害了无数牛羊,带给草原上的牧民无穷灾难,心中很是不忍,可是他身为贵族。又不能公然叛逆,精神上苦闷异常,这日他已随大军进到束勒,距离藏边不远了,立马高原,只见漫天飞雪,大地如堆琼砌玉,山头如倒挂银蛇,不觉一片苍凉之感,想起自己爱妻死后,已无知心之人,欲白首穷经,又被迫随军征战,长叹一声,回到营中,提起狼毫,随手在锦笺上写道: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挂;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前,万里西风瀚海沙!

  再填上词牌名“采桑子”,在词名下注道:“塞上咏雪花”。心中想道:“我也像塞上的雪花一样,偏爱冷处。不喜繁华。可是我虽别有根芽,却偏偏生作人间富贵花。这也真是造化弄人了!”他填好新词,想找人欣赏,却又不禁四顾茫然,心中自叹:“爱妻和姑姑死后,想找个人谈心也难了。”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冒浣莲来,“不知这位精通音律,妙解诗词的江湖奇女子,如今流浪何方?”不觉又提起笔来,填了一首“浣溪沙”道:

  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花天,断肠人去自经年。

  一片晕红疑着雨、晚风吹琼鬓云偏,情魂销尽夕阳前!

  掷笔长叹,想起去年夏秋之交,和冒浣莲同赏荷花的情景,不觉神驰!正在此时,忽听得营门外一阵喧哗鼓噪……

 

  纳兰容若出来观看,见兵士围着一个老人和一个少女,在那里争吵,营帐远处羊群正在逃散,那老人和少女,都是哈萨克人打扮,老的短鬃如戟,状颇粗豪,但细看之下,粗豪中却又隐有儒雅之气,那少女长眉如画,瓜子脸型,眉清目秀,有江南少女的风韵。兵士们嘻皮笑脸地向那少女调笑,纳兰容若上前喝止,究问情由,那少女说道:“我们的羊群给你们兵爷的战马冲散了,我还没向他们索赔,他们反而把我拉到这里。”纳兰容若皱皱眉头,料想必是士兵见她貌美,故意扰弄她的,清军劫掠牛丰,残害百姓都是常事,何况冲散羊群。纳兰容若对清军纪律之坏,甚感痛心,正想叱责,但见那少女侃侃而谈,疑心大起。草原上的妇儿见到清军,如羊遇狼群,避之唯恐不及,如何敢这样与人理论?因此欲言又止,反诘问那少女道:“你是哪里的人?大军驻扎之地,如何容得你在此放羊?”那少女“哎哟”一声叫起来道:“偌大一个草原,不许放羊,难道叫我们喝西北风?”纳兰容若面色一沉,那年老的牧人急忙说道:“我的闺女不懂说话,将军你多包涵则个。羊群我们也不愿要了,你放我们走吧。”纳兰容若故意板起脸孔说道:“不成,非罚不可!”军士们见纳兰公子非但不加责备,反而袒护他们,大为高兴,但又怕纳兰公子真的责罚那个少女,于是七嘴八舌地叫道:“罚她吹段笛子吧,她吹得真好听!”纳兰容若见少女手中拿着一支短笛,微笑道:“是吗?”兵士们道:“刚才我们还看见她一面放羊,一面吹着笛子唱歌呢!”纳兰容若面色一端,煞有介事地道:“好,这次从轻处罚,就罚你吹一段笛子!”牧羊少女噘着嘴儿,老人说道:“儿啊,你就吹一段吧!”少女拈起笛子,赌气说道:“好!吹就吹!”手指一按,吹出一段激愤清越的调子来,老人唱词相和,纳兰容若一听,不由得呆了,她吹的竟是自己日前写在石壁上的那首“沁园春”,从“试望阴山,黯然消魂,无言徘徊。”一直吹到“向西风回首,百事堪哀!”

  这首词是纳兰容若半月前驻军南疆时写在石壁上的,他不解少女如何能够看到?即算看到,怎么这样快就到此地?难道是专诚来找自己?心中满布疑云,存心试一试她,摇了摇头道:“这支吹得不好,罚你另外清唱一支。”兵士们轰然道好,少女扭不过,眼波流转,敛襟一福,唱道:“瞬息浮生,保狐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成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纳兰一听,更是惊奇,这首词乃是他悼亡词中呕心沥血之作,也正是去年在相府的大花园中,初见冒浣莲时,自己叫歌女所唱的那首,当时冒浣莲还是男子打扮,听歌之后,就和自己倚栏谈词,临流赏荷,纳兰容若心魂一荡,盯了这少女一眼,身材果似冒浣莲轮廓,可是脸型相貌,却又不同,正在惊奇,少女眼珠滴溜溜地向自己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