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找言格。”

是艾小樱死的那天,她从表姐家回去,无意识跑去了HK大学的那棵树下,遇到了言格。

这句话,她以前并没有印象,此刻想起竟叫她不由自主潸然泪下。

什么都明白了。

只以为以前对言格的付出是值得了,如今才知远远不及她,才知他沉默地、包容地、在她毫不知情间定下了这样的契约。

执子之手,一生偕老。生老病死,不离不弃。

她想起清醒后他消瘦的容颜,他身上各处的伤。

竟全是她所为。

他知道她有病,很重的病,他却愿意终其一生守护身旁;哪怕她一辈子噩梦重重,发疯失控,他也愿意耗上他的所有,用一生的时间一次次给她编织美好的梦境。

言格,你怎么能如此爱我?

甄意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凝视着虚空,嘴唇动了动,两个字,却没有声音:言格……

“甄意,淮如的事情发生后,你是不是混混沌沌过了很多天?言格是不是对你很好,对你很主动?他有点儿不像他的性格了,主动提出让关系更进一步,主动和你更亲近。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杨姿毫不留情道,“因为你是个疯子,是个人格分裂的精神病。他怕你哪天又发疯发病去杀人了。”

甄意不吭声,眼泪无声而汹涌地流。

杨姿说罢,缓了声音:“甄意,现在是不是很痛苦?听我的话,求你的姐姐,让你的姐姐出来救你。你有过这种经历的,痛苦的时候喊你姐姐,就不会再痛了。”

甄意只是流泪。

虽然一直在哭,却不和她争嘴了,眼神也褪去了冷漠,比先前反而柔软哀伤,丝毫没有要被打垮或是压迫至极限的趋势。

杨姿看在眼里,渐渐失去了耐性:“我小时候从门缝里看见过我爸对我妈施加过的很多种虐待,”她走到桌边,拿起一条两指宽的皮带,用力一挥,空气里打出“噼啪”的爆裂声。

甄意陡然止住眼泪,害怕地背脊发凉,身子骨全紧绷了起来。

“甄意,把这具身体交给你姐姐吧。让她出来,你就感觉不到疼了。”

可甄意泪流满面,一句话不说,只是摇了摇头。

言格说过,如果出了什么事,就想他的名字;如果出了事,找言格,不要找姐姐。

她答应过听他的话。

所以,她死也不要找姐姐。

黎明前的警署里,灯火通明。

季阳疲累地坐在椅子里,用力揉着眉心。

抬头看过去,

言格插兜立在墙边,不言不语,碎发下的眼眸深邃得像夜里的海,平静而深沉,不透露任何一点情绪。

自他之前向警方提出那个奇怪的要求后,他便一直如此,静静伫立在一旁,无声无息。

警方已经搜索了各处的道路监控,调查杨姿的住处和人际关系,却没能查出她的行踪。

众人忙碌之时,言格向陈sir提出了一个要求,查一下HK最近有没有大批失踪人口和易燃易爆类化学品的购买记录。

季阳很容易猜到了他的动机。他在怀疑,囚禁甄意的那个地方还关着其他的人质,并有自制的爆炸物。

正想着,司瑰推门进来了,眼睛红红肿肿的,脸色却换做了工作时的认真坚毅,直奔言格而去:“没有人报告失踪,但是有一个巡警上星期发现兰亭区很多流动人员,像乞丐按摩女之类的少了很多。当时我们以为是治安变好了。

至于你说的□□化学品,我查过了,像硫酸铵、氯化钾、铝沫、硝化甘油、硝基甲烷、硝酸钾酯之类的个人购买量有异常。”

言格没表态,不知听也没听;

陈sir奇怪:“个人购买量有异常是什么意思?”

司瑰道:“我昨晚把HK城几十家危险化学品店跑了一遍,查了记录,大多是学校和机构的,只有少部分个人限量购买。但我怀疑有人分别在所有店里买了这些东西。因为那些店在上星期的同一天出现了好几类化学品的相同的购买量。”

身旁几个警司都投来讶异的目光,没想司瑰会这么拼命有干劲。

言格点了一下头:“和我想的一样。”

季阳起身,走去他身旁:“你认为对方有如此缜密?”

言格嗓音很低:“不是缜密,是他们一贯的办事态度。如果失败,玉石俱焚。”

“意思是现在警方还没找到他们的所在地,而即使找到了,我们面临的也是一个躲在炸药库和人质背后的凶手。”季阳问。

“对。”言格道,“即使找到了所在地,警察的包围只会让他们选择同归于尽,没有谈判的余地。”

季阳拧眉想了想:“他们不是要厉佑吗?”

言格还没来得及回答,陈sir就说:“上边不可能放厉佑走,人质交换是绝对不可能的。”

言格沉默。

别说厉佑这种头号危险人物不能交换,即使交换,他们也不会放了甄意。

那……这场对峙要陷入僵局了吗?

白色的房间依然光明而干净,唯独束缚女孩的那面墙上,四溅的血迹像点点的红梅。

甄意虚弱而无力地仰着头,黑发凌乱地散落身后,沾了血迹,一簇簇凝结在一起。

头顶上巨大的灯像太阳一样耀眼。

她望着天空,嘴唇干裂而血迹斑斑,脸色煞白得没了一丝血色,唯独眼眸清湛湛的,灯光倒映在里面,白灿灿的像波光粼粼的湖面。

手腕处因为剧烈挣扎,已经被磨得破皮渗血,像带着血环。

杨姿累惨了,倒在躺椅上一觉睡醒,看着沾满血迹的断裂的皮带,已嫌恶地不想去碰。起身看甄意,她颓废地跪坐在一地的烟头里,身子无力地往外倒,可双手仍被固定在墙面,拉扯着。

她看上去很清醒,一瞬不眨地盯着天空中的灯,不知在想什么。

杨姿都没有力气再折磨了。她嫌打火机太麻烦,用了蜡烛,可点烟用的蜡烛都烧尽了。

她以为甄意在酷刑下会屈服,会让甄心出现。

但是,两天过去了,这个女人活活痛晕了无数次,可每次睁开眼睛,醒来的却还是甄意。一次比一次虚弱无力,可每一次都不是甄心。

或许,这样的她,算不得虚弱;这样的她,其实是另一种无声的反抗与死磕的倔强。

杨姿过去松开甄意的手铐,甄意便如同纸片一样坠落在地上,侧着身子,长发遮住了苍白的脸,看不清神情,像死了一样。

这次,她彻底没了爬去洗手间清洗自己或者喝口水的力气了。

杨姿靠在墙上坐着,她都累得虚脱了,看着甄意一动不动,忽然有些感概:“甄意,你这样死撑着是为了什么?”

没有回应。

杨姿懒得起来,爬过去摸来打火机,再次点了一根烟,这次,她没了往她身上戳的兴趣,只自己一口一口地抽着。

两天的较量,她觉得,又是她输了。

她自然对甄意恨之入骨,可现在,这个骨头比钢还硬的女人把她磨得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深吸一口气,让烟丝在肺腔里流窜了一圈,又长长地吐出去。

烟雾背后,容颜冷漠:“你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招人恨。”

甄意没动静,隔了好久,胸口粗沉地喘出一口气:“你还和招人恨我做了10多年的朋友,不是一样的可恨?”

杨姿一噎,嗤笑一声:“算不得朋友。你天生幸福,我天生悲惨,根本不是一国人。呵呵,是不是天生幸福的人,在面对折磨的时候,都比较耐受?”

甄意气若游丝:“哪有天生幸福的人,快乐是要自己找的。而你的痛苦,也是自己找的。”

杨姿愣了一秒,把烟头戳在地面上,一点点狠狠摁灭,摇摇头:“你就是天生幸福的人。所有黑暗阴邪的一面全给甄心承受了。你就是那个汲取她生命的吸血鬼。你迄今为止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她的罪恶之上。”

这下,倒在地上的女人不做声了。

杨姿好似终于占了先机:“你果然是幸运的,就连你让人害得言格受辱,这样的罪名也是甄心给你背着。这样的罪,言格也能原谅你。你怎么这么好命?”

地上的女孩手指轻轻动了一下,一点一点抠进地面:“你又胡说八道了。”

杨姿盯着她,安静一下,陡然就哈哈大笑起来:“甄意,你以为那些耻辱的事情,你否认就真的不存在了吗?”

这句淮如说过的一模一样的话在甄意的脑海里仿佛起了回音。

杨姿一声一声,念出了和淮如完全一致的台词:“甄意,在经过你对他做的那种事情后,你怎么还有脸出现在他的生活里。怎么还有脸再追他,再恬不知耻地享受他的爱?”

甄意贴在地面,手指狠狠抠抓着地板,五脏六腑忽然好似涌上一股细微而深入的痛,像被某种无形而不透气的重物压制住。

杨姿的话深深敲进她脑子里:“……他一家一家地找你……你打他,踢他,他也不松手……”

身体四处的痛开始堆砌积累,甄意猛地抓住脑袋,可淮如和杨姿,两个人的声音都钻进了她的脑袋里,变成两张恐怖的嘴脸,扭曲着絮絮叨叨,像在念魔咒穿耳:“知道后来他发生了什么吗?”

“为什么他从你的生活里消失了?”

甄意蜷在地上,瑟瑟发抖,一瞬间已感觉不到身上的痛,因为心间痛过千万倍,痛得她直抽搐。

可那声音更空荡地在她耳朵里回响:

“他真是个漂亮的少年啊!”

“他真是个漂亮的少年啊!”

。……

“甄意,”突然之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了姐姐的声音?世界一片安静,甄意猛地僵住,抱着头,听见了甄心的声音,很轻,很凉,“这些都是真的啊!”

一瞬间,压制尘封的记忆好似洪水般将甄意席卷。

。……淮如残忍地刺激她,她终于想起,多年前,她踢开了言格爬过来握住她脚踝的手,把他扔进了垃圾堆里,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死了……

……她脑子里有一个声音说“杀了她”,淮如从楼上坠下去了……

……她光着脚穿着单薄的衣服在秋风里奔跑,她跑去杀厉佑,她被言格带回九溪……

……她看见了一世界的黑色日记,看见言格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看见他唯一一句“余述至此,肝肠寸断矣”,看他8年的“今天甄意没有回来。”……

……她一把火让它成了灰烬……

……她惊恐惶遽地抱着他躲在床底下哭“言格,他们要来害你了”,她伤了他们家的守卫,她不认识言格了,她哭着到处找记忆中的少年,她拿刀伤了长大后的言格……

记忆的潮水摧枯拉朽,她孱弱的身体和破碎的心灵都在一刹那间碎裂成了粉末。

从内至外,冰冷彻骨。

言格,她的言格。

那样的伤害,他从来只字不提;

那样的伤害后,他还能对她微笑。

那晚,他躺在卧室里的草地上,月光如水,蒲公英在飞舞,他拿手背遮着眼睛,唇角的笑容像纱雾般清浅。

甄意执拗地睁着眼睛,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从她苍白的脸颊滚落。

潮水缓缓褪去,脑子里陡然空了,她累得精疲力尽,只听见甄心的声音:“杀了她,甄意,杀了她。”

她怔怔的,眼睛里空茫无神,却传来言格的声音,很轻很缓,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温柔,仿佛要将她的心融化:“甄意,看到你这样,我很心疼。所以,很抱歉,我想让你忘了这几天的伤痛。但我并不是永久清除你的记忆,而在今后的某个时刻,你也会在正常或受刺激的情况下再度想起。

那个时候,或许我陪在你身边,握着你的手,陪你度过;或许我并不在,于是你只能靠自己。我相信你的勇气和力量,相信你可以。

甄意,不要听任何人的责备,这并不是你的错。”

这便是那天他给她催眠后刻进她脑海的话,缓缓地,像清泉一样流过她的心间,“甄意,我认为有一个契机,让我们分开8年,互相怀念,重新认识对方,审视自己,这样很好。

我觉得,你值得遇到更好的人,于是,我努力让自己成为那个更好的人。

我好像做到了,所以甄意,不要难过。这或许是应该高兴的事。

至于你的病情,

过去,他们说我生了病,你说没关系;现在,他们说你生了病,我也说,没关系。”

甄意的眼泪如开闸般汹涌:

言格,你怎么能如此爱我?

言格出门,淮生坐在椅子上,歪头靠在墙上睡觉。

或许是听见了轻微的关门声,淮生醒过来了,揉揉眼睛,问:“有进展了吗?”

言格没说话,去到他身边坐下。

之前,是他说要淮生等着,他有些关于杨姿的问题要问,所以淮生也在不知不觉中驻守警署了。

他打了个哈欠,坐直身子看言格,看他俊俏的脸上再也没了一天前和甄意一起坐在走廊时的温润了,声音不再清雅,而是沉沉如水:“杨姿的情况,你了解多少?”

淮生答:“虽然很早就认识,但接触不多,只是她和我姐走得比较近。她那些乱七八糟的药可能是从我姐姐那里拿到的。”

他又说了一些杨姿的琐事,无非就是轻浮势利小心思多。说起她举止轻佻,曾想勾搭自己事务所的老板,后来又想勾搭检控官。

言格淡淡听着,不言不语。

淮生说完了,问:“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杨姿和郑颖的关系的?”

言格简短道:“喉咙里的刀片和戏剧服装。”

淮生蹙眉:“意思是?”

言格看他一眼:“郑颖死时的那套装扮,还有她喉咙里的刀片,是马丁·麦克多纳经典的百老汇剧目《枕头人》。”

“啊,我知道,一个故事套一个故事的连环套。”淮生拍拍脑袋,“讲的是枕头人让孩子们看到他们长大之后会遭遇到的惨剧和痛苦,让孩子们自由选择。如果他们长大,就得承受惨烈的人生;如果他们不想长大了,枕头人就帮助他们在孩提时代毫无痛苦地死去。”

“哦,是吗。”言格淡淡道,“那个故事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这个。”

“是什么?”

“有一个弟弟,很有想象力,写的小说惊艳了很多读者。其实,是他的父母把他的哥哥关在地窖里每晚虐待,让弟弟在梦里听到哥哥的惨叫,以此激发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兄弟或者姐妹之间,一个人的幸福与成功建立在另一个人的悲剧和牺牲上。”淮生面露一丝苦痛,“所以你想到,杨姿是悲剧的那一个,而郑颖是幸福无知的另一个?”

言格“嗯”了一声。

淮生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低下头:“难怪杨姿和我姐姐关系那么好,因为都是一样的苦命。”

言格:“可我倒认为,有些时候,付出的那一方看到自己的弟弟妹妹过得成功幸福,与本身也是一种幸福。”

“什么意思?”淮生问,但言格没有回答了,扭头望着另一处。

走廊上传来的细细的轮椅滚动声,淮生循声看去,一个和言格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坐在轮椅里,独自过来。

他把轮椅停在了言格身边,就跟没看见淮生似的,直直看着言格。

言格起身,和言栩一起离开。

过了拐角,他低头看他:“有事吗?”

“安瑶最近精神不太好,好像出了点问题,我希望你回去给她看看。”

“我现在走不开身。”言格说。

“我已经是第三次来找你帮忙了。”

“那我再跟你说一次,我走不开身。”

言栩便低下了头。

言格转身要走,却又终究退回来,插兜靠在墙上,眸光浅浅看着自己的弟弟:“难过了吗?”

“没有。”言栩声音很低,“是我习惯了有求必应。家里人对我都是这样。”

“言栩,以前的事不用说了。”

“可事实就是这样。”言栩呼吸有些急促,“原本天生有病的,只有我一个,妈妈只照顾我,不管你,忽略你,让你也生病了。对言溯哥哥也是,妈妈听信别人说自闭症可以刺激好,就天天打言溯哥哥。”

他越说声音越低,更深地低下头去了。

“是我不好。但现在,我慢慢好起来了。只要她好好的,我就会好。言格,请你帮我去看看她。”

言格不言,利落短发下,眉眼乌黑清秀,只说:“我真的走不开身。”

言栩说:“只要家里一个电话,十个厉佑也会放出去交换。”

“但厉佑不能放出去。”言格答。

“随便你,那我明天再来。”言栩推着轮椅,离开了。

房间里的灯光依旧雪白明亮,墙上的血迹已经干枯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