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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家里,叶长勋有两个软肋,一个是宁氏,另一个自然是阿萝了。

他面色严厉地望向旁边那臭小子叶青越:“欺负你姐?”

四个字的最后一个,是上扬的声调,这是质疑,也是谴责,更是不容辩驳的霸道。

叶青越顿时犹如被抽了气的气球,软趴趴地耷拉着脑袋:“爹,我,我没有啊……”

叶长勋冷道:“去,罚你站在墙角,把那个石头磨子举起来一百次,不许偷懒!”

“啊?爹!我的亲爹啊!”这下子轮到叶青越想哭了。

天地良心,他才七岁,他们至于这么欺负个七岁的小孩儿吗?

阿萝捂着嘴偷笑:“好弟弟,乖弟弟,去吧去吧,今日举大鼎,明日当英雄,姐姐给你鼓掌!”

叶青越被姐姐如此一番埋汰,没奈何,只能听令去举石磨了。

打发走了叶青越,阿萝跟着父亲进了书房。

一进书房,她就知道自己猜得没错,娘此时正娇软地斜靠在窗棂前的软榻上,眸中隐约带着一丝不曾彻底褪去的迷离,唇上泛着清亮的水渍,脸上仿若被胭脂刚刚染过一般娇艳欲滴,而更可疑的是那杏子红的夹袄,怕是匆忙之中都系错了带子,以至于领口处露出巴掌大一片红晕,像是春桃被揉破后溢出的汁液,红艳艳的动人。

她抿唇偷偷笑了下,便故作不知:“娘,原来你也在?”

“嗯,刚才我想着做了茶点给你爹送过来,刚说了几句话,这会子你怎么过来了?”宁氏故作淡定,只不过说出话时,声音都带着丝满足后的慵懒。

阿萝笑了笑,却是道:“原也没什么,只是眼瞅着要过年了,我觉得咱在城里过年,也忒的无趣,想着今年来点新鲜玩法。”

“新鲜玩法?”宁氏和叶长勋对视一眼,都有点不明白,这宝贝女儿,脑袋里又打得什么主意?

阿萝缓缓说出自己的打算。

原来她是想着,明说起接下来朝廷的局势,怕是把爹娘吓到,倒是不如像个婉转法子,骗了娘带着自己和小弟去山里别庄住一段时日。

大哥叶青川如今在男学,一个月方能回来一次,况且上辈子大哥也是留在京中男学中,并未受牵连,这辈子就继续躲在男学中好了。

至于爹嘛,堂堂兵部侍郎,自然不可能轻易离开燕京城,只能临走前多说几句提醒他凡事小心了。

宁氏听了女儿的话,不免摇头:“你爹怕是不能跟着去山里,就你我带了青越,也是无趣。”

阿萝一听这个,就知道娘这是舍不得爹呢。

想想也是,自打她们分家后,爹娘怕是把那陈年的误解全都说清了,这夫妻二人像是弥补过去十年的遗憾般,每日如胶似漆,一个眼神交缠间都是情丝,如今又哪里舍得分开那么久。

不过阿萝知道这事重要,自然不肯轻易让步,便撒娇耍赖的,好半响,终于磨得叶长勋答应了。

“这些年,我忙于政事,也不曾带你们四处玩耍,如今阿萝既想着去罗谷山别庄上,你就带着她去吧。等年前歇下时,我也进去找你们。”

宁氏素来是柔顺性子,夫君说什么,她都不会说个不字,如今见夫君答应了,自然是笑着点头,不过还是忍不住道:“长勋,你也未必太宠着阿萝了,这样下去,倒是把她宠坏了,可怎么得了。”

“宠坏了又如何?”叶长勋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仿佛欠了这个女儿的,恨不得把天底下最好的都捧到她面前,只要她对着自己撒个娇,他就什么都答应下来了。

“哎……”宁氏轻叹:“明年阿萝已经到了及笄之年,也该看看寻个亲事了,等以后嫁出去,就怕夫家未必容得她这骄纵性子。”

“若是夫家容不得,那就干脆不嫁!我还不能养我闺女一辈子!”

叶长勋干脆利索得很。

宁氏无奈,她想得自然不会如夫君这般直接,女孩儿家,到了年纪,总该嫁人的,她还得想着,好好地挑选一番,怎么也要给阿萝找一门称心如意的亲事。

阿萝此时却没想那么多,她一心只盘算着,娘陪着自己和弟弟进了山躲起来,哥哥在男学里,如今所要操心的,只有父亲了。

不过父亲身手不凡,若真遇到什么事,也不至于吃亏了去。

而就在遥远的北国之地,大昭国的边境,一个青年将军金甲紫袍,正巍然站在城墙上,双手负于身后,遥望着燕京城的方向。

青山隐隐,流水迢迢,苍茫天际的尽头,却只见枯草迷离烟雾缭绕,这里只有北国的萧杀和苍败,看不到燕京城似锦的繁华。

萧敬远已经驻守在此地七年了。

七年的时间,是他自己对自己的流放。

垂首间,他却见城墙下的角落里,有一朵喇叭花儿,不知道怎么躲过了冬日的严寒,正在角落里瑟缩着伸展开它细嫩的花瓣儿。

萧敬远的眼前,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那一年,在那熙熙攘攘的街市上,有个灵动调皮的小小姑娘,眼眸荡着清澈的笑,撅着嘴儿让他给她买花来戴。

不过是眨眼的功夫,他再回头,却看不到她的踪迹。

七年了,她是不是也该长大了,定亲了。

或许,已经嫁为人妇了吧。

正想着,就见一匹快马在尘烟滚滚中而来,片刻间已经来至城墙跟下。

只有军门中人方知,那是八百里加急的文书。

“报——燕京城八百里加急——”千里良驹倒下,使者翻身单膝跪在城墙跟下,气喘吁吁地高声喊道。

萧敬远的双眸微微收缩,负在身后的双手也不自觉握紧了。

在这北疆之域滴水成冰的时节,燕京城的天,却是要变了吗?

第46章

阿萝陪着母亲弟弟躲进罗谷山已经六七日了,这山里自然比不得外面,实在是冷得厉害。好在阿萝早有准备,前几年就嚷着让父亲在山里买个别庄,并给别庄都通了地龙。这次她们进山,心疼妻子女儿的叶长勋自然是备足了银炭,把地龙烧得暖暖的,是以倒不至于挨冻。

山中也没什么岁月,阿萝便陪着母亲读读书写写字,左右母亲是个学问好的,陪在她身边,自己倒是长益不少。

除此,另阿萝欣慰的是,那调皮捣蛋的叶青越,自从进了山后,倒是懂事了许多,每日跟着下人们在山里胡乱挖着,有时候挖个山参啊鹿茸啊,还知道眼巴巴地拿过来给母亲姐姐看,说是要让她们改善口味。

有时候听着深山里的狼虎之声,阿萝不免有些心颤,叶青越看到了,便跑过来拍着胸脯道:“姐,别怕,有你弟弟我在,便是十头老虎来了,我也能统统把它们咔嚓了!”

阿萝看着虎头虎脑的弟弟,年纪不大,牛皮倒是吹得响亮,也是不免哑然失笑。

其实父亲既听了阿萝的建议,送了她们母女进来,自然是准备了人手护卫,肯定不会出事,不过听小家伙这么贴心的话,做姐姐的自然宽慰。

如此过了几日,掰着手指头算算,马上就要过年了,宁氏却不见夫君进来山里,不免疑惑。

紧接着,她又发现一桩离奇事儿,原来护卫们在山间走动,竟然恰遇了萧家的下人,这才知道,萧家的家眷也进山了。

“我原本觉得阿萝这想法实在是稀奇,大冷天的,非要进山里来过年,不曾想,萧家的人也来了?”

宁氏这个时候自然感觉到不对劲,包括阿萝突然提议要进山,这显然不是心血来潮。

阿萝知道此时瞒不过母亲了:“娘,我说了实话,你别生气,我是在女学里听说,今年过冬,燕京城要出大事儿,我爹我哥哥那是没办法,他们是男人,又有要事在身,是走不得的,你我都是弱质女流,自然是趁早带着弟弟一起躲出来。我想着,那萧家,必然也是抱着这般想法。”

宁氏一听,不免担心起自家夫君:“若真如此,那你爹呢,还有你哥哥……”

阿萝叹息:“娘,这种事只能听天由命了。你须知道,我本就是些旁门左道的消息,未必确切,若是因此告诉爹和哥哥,并拉扯着他们一起出来山里躲着,那才是天大的笑话,没有人会信我的。如今咱们几个躲起来,让爹少了后顾之忧,必要时候,他只需保自己的命就是了。我爹武艺高强,结交颇广,真有什么大事,他必能自保。”

阿萝敢这么说,其实也是因为,就她印象中,上辈子的那些文武百官被拘在宫中,绝大部分都是安然度过这一劫了,反而是有些家眷在动乱中丧了性命而已。

宁氏听了,终究是不安,只是如今事已至此,也别无它法,只能派了人手前去燕京城,打探消息。

又过了几日,煎熬着把这年过了,底下人也传回来消息,竟是天子驾崩!

宁氏一听,脸色大变,若是之前她对阿萝所说的“祸事”还将信将疑,那么现在是再不敢不信。天子驾崩,这个时节,无论是自己在朝为官的夫君,还是在男学读书的长子,自然是都不可能离开燕京城的。

而偏生先前太子已薨,无人继承帝位,由此必然引来朝堂大乱!

当下宁氏颇有些六神无主,阿萝到底是经历过的,安心静气,安慰自己母亲:“如今便是急也无用,你我手无缚鸡之力,回去燕京城,平白连累父亲罢了。”

宁氏却是想起许多:“不知道三房那边如何了,可是受了牵累?”

如今老祖宗已经驾鹤西归,大房早和自家断了来往的,唯独三房,年节来往颇多,一直有交道的,宁氏心善,自己带着儿女躲在此间,自然想起三房的弟妹并侄子侄女。

阿萝垂下眼,默了片刻道:“听天由命吧。”

其实想起往日在大宅里的种种,她心里是把叶青萱当妹妹看待的,若自己有余力,自然想着能帮她,可是……若她跑去三房说出这般变故,谁又会信她,怕不是把她当疯子笑话。也只有爹娘,宠惯着自己的骄纵性子,才不得已听自己摆布,大年节的跑到这深山里挨冻。

宁氏在最初的歉疚后,显然也想到了阿萝想的这一层,便摇头叹了句:“罢了,这事若说出去,也是没人信的,这等大变,谁又能预料到,阿萝是个福星,我和我儿能托阿萝福气,躲过这场大乱,已经是不幸中大幸,此时也确实顾不得别个了。”

想明白了这些,宁氏也就不再自添烦恼,依然如往日般教着阿萝弹琴读书,再顺势捋一捋叶青越那不羁的性子。

如此又过了数日,一直到了进了二月,就在一家子三口都有些憋不住的时候,总算是家里人打探着消息,知道安南王进了燕京城,平定了这一场动荡,并要登基为帝了。叶长勋这个时候也捎来了信,说是他一切安好,叶青川在男学也没受什么牵扯,说再过一些时候,等到城外流匪剿清了,便接她们母女几个回燕京城。

这消息一出来,宁氏担了不知道多少时日的心总算落了下来,也是恰好这一日叶青越在山里捉了些野味,宁氏便亲自操刀下厨,给阿萝姐弟二人做些好吃的解馋。

叶青越这些日子实在是懂事不少,也不再没事气着阿萝玩儿了,反而每每陪着阿萝在房里说说话儿解闷。

阿萝倍感欣慰,这弟弟也是她看着长大的,以前总是被气,如今倒是有个小大人模样了。

看来男孩子,还是要经历些事儿才好。

姐弟二人正在屋里一边下棋,一边就闻到了自灶房方向传来的香味,这棋子便挪动不下了。

“姐,好香啊,这山里的野味就是香!”

“这是咱娘亲自下厨做的,不好吃才怪呢!”

说着,阿萝扔下棋子,就要过去看看,她都要流口水啦。

谁知道刚走出院子,便听到外面传来紧迫的脚步声,紧接着,便见个护卫跑来:“姑娘,少爷,有一处流匪怕是要经过咱们这里,你们二位赶紧和夫人商量下,还是尽快躲一躲吧!”

阿萝听了,心里一惊,连忙平心静气,仔细倾听远处声响,一听之下,脸色便变了。

她是知道这波所谓的流匪的,其实就是三皇子手底下被打散了的人手,没有军饷,四处抢劫,终究成了一患。

上辈子,她记得,这群流匪并没有朝这边山头过来,不曾想,重活一世,事情竟然有变!

“青越,快,带上娘,咱们一起离开这里!”

若真是碰上那流匪,后果不堪设想,阿萝当机立断,山庄里各样金银细软都抛却,先逃命是要紧。

萧敬远带着人马踏进这罗浮山的时候,恰是二月初八,山里比外面节气要晚上一些时日,万物不能复苏,甚至有些冰雪还没有结冻。

初初进山时,天上还下着下雨,一进到山里,那雨便慢慢地成了雪花,飘落在长剑盔甲上,就连马鬃都染上了一层浅淡的白色。

“禀报将军,这里有一处别庄,别庄外布满脚印和马蹄印。”

萧敬远听闻,点头,命道:“再查。”

说着间,他已经翻身下马。

这里既有马蹄痕迹,说明流寇曾经来过此处,马蹄痕迹未曾被掩埋,说明这群流寇离开并没有多久。

萧敬远当下踏入这别庄,准备亲自探查下线索。

他带着人马,细细地观察过后,约莫也推断出,这里曾经住着一户人家,且看样子是带着奴仆的富贵人家。

这家人走时,应该颇为匆忙。

当然也有可能,根本没来得及走,便被流匪冲撞上了,以至于被掳走了?

萧敬远低头拧眉,观察着这别院外留下的痕迹,想着这群流匪接下来的行藏。

所谓的流匪,其实是三皇子麾下的天魁将军,带着残兵败将,躲入深山中,而萧敬远斩草除根,自然要将这天魁将军绳之于法。

就在此时,手底下一个探兵,取来了一些物事呈现上来。

“这里应该是被流匪洗劫过了,只留下这些残余。”

萧敬远不经意地抬起头,却在那群残余中看到一样物事。

当他看到这样物事时,仿佛血脉倒流,又仿佛坠入冰窖之中,浑身都僵硬成石。

他看到,在属下呈现的木盒中,有一件,正是个红线栓就的长命锁。

而这个长命锁,七年前,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曾经亲手为一个小姑娘戴在脚踝上。

“阿萝……”

呼吸在这一刻停滞。

第47章

萧敬远将所有的人马迅速调集入山,以山庄为中心,不放过任何一丝蛛丝马迹,开始寻找那批流匪。

属下的将领都看出来了,自从到过那别庄,将军的神色便和以前不同了,调兵遣将间,甚至失了往日一贯的从容,反而多了几乎显而易见的急切。

“将军,这天魁将军往年曾经在此驻扎,对这山中地形颇熟,如今天已晃黑,若是我等将兵力分散去找,怕是反而容易中了对方的圈套,依属下之见,倒是不如从长计议,先勘察地形,待到明日天亮,再做行动。”

说这话的是在萧敬远手下跟了十年之久的苏年。

谁知道苏年说出这话,萧敬远便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是你做主,还是我做主?”

这目光之冰冷,这神态之坚决,让苏年顿时打了一个冷战。

“自然是将军做主。”苏年低下头,一时有些不明白,将军这是怎么了、那天魁将军左右就在这一片山中,山外已经被他们人马包围了,一时半刻跑不出去的,他们只要有足够的耐心耗下去,来一个瓮中捉鳖并不是什么难事,将军这是怎么了,忽然之间变得如此急躁。

萧敬远冷扫过身边诸位属下,冷道:“如果你们有异议,可以马上出山。”

他这话一出,谁还敢说什么,当下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属下但凭将军调遣!”

萧敬远咬咬牙,一字字地道:“搜山吧。”

搜山,特别是在这样阴冷潮湿的雪夜里搜山,耗时耗力,得不偿失,可以说,几乎是兵家大忌。不过这个时候的萧敬远,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站在山头上,往远处望去。

乌黑的天阴沉沉地压在黑魆魆的山顶上,冰冷的丝丝雪花飘落,他极目远望,所能看到的,只有模糊的山影树影,阴影斑驳,幻化出奇诡的影像。刺骨的风激烈地碰撞在山坳里,发出让人齿寒的声响,而深林中猫头鹰尖锐的鸣叫声,更仿佛个催命符,阴森恐怖。

挺拔的身姿犹如松柏一般,巍然不动,可是箭袖下,萧敬远攥起的拳头轻轻颤抖。

他的怀里,此时正揣着那个用红线圈拴着的长命锁,年代久远的长命锁,是七年前他曾经自那残破的庙宇中捡到,曾经亲手为那个小姑娘挂上的。

那个小姑娘,娇生惯养,连自己穿个衣服都不会的。

可是如今,在这样幽深奇诡的深山之中,虎狼出没,流匪环伺,她到底在哪里?

是被那流匪捉了,还是正艰难地跋涉在山间瑟瑟发抖?

这么想着时,他又忽然记起那一年的冬日里,他站在她的窗棂外,看着那个托腮的小姑娘,看她乌黑的发梢轻轻扫在描画精致的窗台上。

她像是山林里的一个小精灵,总是让人忍不住呵护备至,忍不住满足她一切一切的愿望。

其实他从来没有对她不耐烦过,从来没有。

他只是有时候,不得不做出不耐烦的样子。

他和她非亲非故,一切事情都是没缘由的。

他倒是没有什么,却是不愿意连累她的名声,更不忍心在她那么幼小的人生中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

所以他狠下心,抽身而去。

尤记得那一日,他说他再也不会出现时,小姑娘清澈的眸子瞬间仿佛被一层雾气笼罩,清濛中盈盈都是委屈。

她瘪着嘴哭,哭着说我错了,你不要烦我……

她还哭着说,为了自己好,让自己要信她,不要娶左继侯家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