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步步错

01

第二天醒来时,已然天光大亮。唐清和却没像前一日那样提早离开。李韵韵趴在枕头上眯着眼醒了会儿神,睁开眼发现唐清和穿着整齐,站在她卧室的窗边,目光投向窗外的更远方,不知想什么正恁出神。他的侧颜轮廓清晰又好看,似这样站在那,身旁悬着扎成一束的米色窗纱,如同中世纪欧洲油画中的贵族男子,俊美隽雅,让人禁不住屏息驻足。

李韵韵拥着棉被坐起来,揉了揉眼,忍不住唤了声他的名字:“唐清和。”

她的声音很轻,然而唐清和就在她出声的第一时间转过脸,目光触及到她脸庞的第一秒便变得温软。他走到床边,伸手帮她将被子掩到脖颈:“我吵到你了?”

李韵韵习惯了一睁眼就先看向床头柜上的闹钟,因此早已知道时间早晚,摇摇头道:“都快中午了,你应该早点叫醒我。”

唐清和帮她掩着被子的手顿了顿,过了片刻才说:“韵韵,这几天我可能没有办法每天陪你……”

“唐老在哪家医院疗养,方便的话,我想今天去探望他。”

唐清和没想到李韵韵截断他的话,提出这样的要求,看着她的目光不禁沉了沉:“你父亲跟你说了?”

李韵韵看清楚他的眼神,藏在被子里的手指攥紧床单:“嗯。”

唐清和看着她,目光中的神色虽然称不上愉快,但却非常坚定:“韵韵,大致的情

况你也听说了,唐氏现在状况确实不大好。我和Euan此前敷衍孔家,也无非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牵一发动全身。昨天星辉已和藤野正式宣布合作破裂,接下来会有一段日子比较难熬,但你相信我,以后的星辉只会更好……”他顿了顿,语气里颇有未尽之意。他望着李韵韵的面孔,见她眼睛里并没有任何惊慌或嫌弃的意思,在心里悄悄加了一句:以后的唐氏,也会更好。

他会利用这个机会,将唐氏早已淤堵坏死的组织尽数挖掉,虽然免不了要大动干戈,总好过这样一日熬一日地整个坏死下去。可他需要时间,需要时机,在最好的时机到来之前,星辉不能有一日停止运转,而他也需要等待和忍耐。

都说忍是心头一把刀。在Q市看到走廊里李韵韵望着云乔的眼神时,他只觉得非常不舒服,可在KING酒吧的套房里看到李韵韵狼狈转身的背影,却会让他真的感觉到疼。

知道李韵韵比想象中地还要在乎他,原来是这么让他心疼,也这么让人欲罢不能。

爱情是个坏东西,它让人笑,也让人难过,让人疼,却让人甘之如饴。

单纯的甜只会轻易让人腻歪,又苦又甜的滋味才让人上瘾。

唐清和抚了抚眼前女人的脸颊,指尖触到她的发丝,微微停顿,然后在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前,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韵韵,为了我,把头发留长

吧。”

话说出来,两个人都愣了愣。

李韵韵看到他眼神里的凝结,以为他是担心自己不悦,不禁浅浅笑了笑:“好啊。”

上一次留长发,还是上高中时的事。那时班上爱美的女孩子都喜欢梳长发,去美发店做离子烫,让一头长发又直又顺。学校有规定不让在上学期间披散头发,大家就都把长发扎起来,又黑又亮又柔顺的马尾,是那时大多数女孩子都喜欢留的发型。李韵韵也不例外。她向来不缺零花钱,在同学的撺掇下就一起去做了离子烫,刚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后来发现每天梳头时会方便许多,头发又顺又滑,也就喜欢上了这个发型。

留短发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是了,高三那年暑假发生了许多事,李毅松和苏女士离婚了,她也是在那个时候发现云乔有了心爱的女友。人只有到了一个境地才会发现,只要自己想,没有什么做不来的。

那个暑假,她学会了独立,学会了云淡风轻地对待人事,也学会去适应一夕剪掉的柔顺马尾。

这样利落干练的短发,一留就是八年。

如今有人抚着她的脸颊,轻声要她留长头发,是什么难事呢?李韵韵见过比这为难一百倍的要求,多少年来也未曾皱过几次眉头,更何况对方是她真心喜欢的人。

李韵韵这样轻易地答允下来,反倒让唐清和少了几许不自在,当时话说出来,他就觉出不妥。他向

来自我标榜最愿意尊重女性意愿,对李韵韵也极尽所能地温柔对待,却没料想到自己也有要求女朋友为自己做这样做那样的一天。

他为自己这样“独断”的要求感到不安,却没想到李韵韵这样轻松愉快地答应下来。

他微微弯起唇角,捏了捏李韵韵的脸:“起床吧,带你去吃饭。”

李韵韵裹着被子在床上慢吞吞地挪着,如同一只笨拙的蚕宝宝:“吃完饭去见唐老?”

唐清和微笑答允:“好。”

02

再见到唐老,李韵韵没想到短短半年疾病会将人折磨成这副模样。

她清楚地记得,上一次两人见面,是在枫国酒店的小宴客厅。彼时唐老和李毅松把酒言欢,对她也极为客气,那时他看起来虽然鬓发斑白,但精神凛然,绝不是个轻易任由晚辈糊弄过去的老年人。

然而前后不过短短半年来光景,再见面时,唐老已经瘦弱得不成样子。身上的病号服空荡荡的,老人坐在阳台的摇椅上,瘦得仿佛只剩一把骨头。头发因为化疗都掉光了,也不知是谁为他准备了一顶颇时髦的帽子,看起来显得多了几分精气神。他的脸庞十分清矍,因为瘦,大大的眼袋耷拉着,鼻梁两侧向下延伸的法令纹更深了,如同刀在岩壁划下的石刻,铁画银钩,清晰得不容人错目。

他朝李韵韵看过来,目光仍旧十分清楚,明显人不是糊涂的。

见到李韵韵跟在唐清和身后

,他不说话,只是点了点身旁的椅子。

唐清和扶着李韵韵的肩膀示意她坐,又说:“在这陪爸爸一会儿,我去打个电话。”

进房间前李韵韵看到医生就等在门口,便猜到打电话不过是个借口,她点点头,听到房间门被掩上的声音,转过脸看向坐在身旁的老人。

唐老也在打量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看错了。你比李毅松有骨气。”

李韵韵听了这话,微微垂眸,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这次来,仅是代表我自己,李氏我不占股份,我父亲的生意,我也没有置喙的权力。”

唐老看着她,大概因为生病的缘故,说话的调子很慢:“李毅松,和我是一类人。”

李韵韵抬起头。她没想到,唐老会这样评价自己。他先说李毅松不够有骨气,明显应该是对李氏在这个节骨眼上撤资的事有所不满,可紧跟着又说自己和李毅松是同类……

唐老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随后道:“换做是我,遇上唐氏如今光景,恐怕撤手比他还快。”他看向李韵韵的目光别有深意:“你今天来,是为什么?”

李韵韵哑然。他将事情看得这样通透,言语间对于李毅松虽有嗔怪,但并不是多么深的怨恨,正如李毅松此前对她说的,在商言商,像他们这样的人,恐怕早习惯了商场上的变幻莫测、朝令夕改。唐老久经风霜,是胸中有丘壑的人,这样的事若放在他身

体康健时,更不会当做一件烦心事。哪怕是现在,他看起来也并不为之烦忧。

烦忧的不过是像他们这样一知半解的局外人罢了。

李韵韵突然觉得是自己浅薄了,以己度人,小看了面前这位老人。

她虽然是李毅松的女儿,却没有学来商人该有的精明和敏锐。

见李韵韵不说话,唐老又道:“你能来,我很高兴。前段日子,我听清和与孔家的两个女儿走得很近。我不喜欢。”

大概是身体不好的缘故,唐老说话很慢,措辞也简单,这让他的每一句话听来都显得有些生硬。李韵韵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回想起早晨醒来后站在窗边沉思的唐清和,不禁心里有些酸楚的味道。

唐老突然拍了拍她的手背。李韵韵拾起目光,刚好撞上老人的视线,就听他说:“你看起来与清和很相配,可惜我大概看不到你们结婚的情景。”

李韵韵一愣,尽管极力克制,仍然控制不住身体微微战栗。

唐老看在眼里,也不点破,只是又笑着说了句:“年轻人的事,还要你们年轻人自己去决定。你今天能来看我,我很高兴。”

李韵韵脸色微白,仍旧抿出一丝微笑,对唐老说:“我能力有限,不懂大局,但我不会离开星辉。我相信星辉也好、唐氏也好,一定能度过这次难关。”

李韵韵自己说完,都觉得这一番话显得太苍白,却没想到唐老听完竟然显出很高兴的模样

,拍了拍椅子扶手,嗓音都比此前高了几度:“清和,想听的话你也听到了,还要偷听多久?”

李韵韵吓了一跳,转过身,就见门半开着,唐清和站在门边,也不知已经将两人对话听了多少去!

直到走出医院,李韵韵还脸色复杂,唐清和却难得的步履轻快、神色泰然。

李韵韵咬牙:“唐清和!”

唐清和“嗯”了一声,特别顺手地捏了捏她的脸颊:“知道你对我忠心耿耿,我很高兴。”

李韵韵本来就尴尬得很,被他捏着脸颊下了“忠心耿耿”这样的评语,顿时觉得天昏地暗,拂开他的手说:“你乱说什么啊!我那是看唐老心情不好……”

“噢,这么说是敷衍他的,你准备离开星辉?”

“没有,这个节骨眼上我怎么可能……”

“都这个节骨眼了你还不走,可见对星辉对我一片赤诚。”

“那是因为之前你爸爸说到结婚的话题我没答应——”

“为什么不答应?”

“我——”一问一答地太顺口,李韵韵又急着撇清,直到第一个字吐出口,才发现自己着了道,被唐清和一路套话。

原来在这等着她呢!

李韵韵内心悲愤,总共跟唐老也没说几句话,关键问题这家伙一句都没错过!

唐清和一双黑眸看住他,面上蕴藉着淡淡笑意,可眼睛里的神色是认真的,甚至可以说是凝重的。见李韵韵憋得脸色红涨,半天不说一句话,便又问了一句:“

韵韵,为什么不愿意结婚。是因为觉得现在时机不好吗?”

“不是。”如果因为这个,那她压根都不会同意跟他和好,谁还傻乎乎继续留在星辉为他鞍前马后地卖命啊?

唐清和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再次伸手抹了下她的脸颊:“等这段忙完,我会正式求婚。”

李韵韵僵在原地。她想说,他们唐家从老到小都有不管不顾自说自话这个毛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