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檬很懊恼。懊恼的她只顾着放大自己的错误,没有精力去品味陆既明这通电话里的责备是出于公事的还是出于私人角度的。但她想她犯的错误一定多多少少取悦了他的某个阴暗面,让他有机会能这样义正言辞地教训自己。

她心里是有些怨陆既明没事先把话说明白的——您又没事先说一定得加盖公章,谁家的公章也不是大萝卜刻的为了博存在感而存在的,在没有被要求的时候也上赶着到处盖盖盖。

但她并没有把心里这股怨口头表达出来。下级对上级永远只要认错就好了,下级没有质疑上级的权利,质疑了也没什么好结果,错误产生的损失还是要自己背。长个教训就是了,以后记得随时问一句:这份资料需要加盖公章吗?

收起沮丧,宁檬硬着头皮去和LP的董事长助理联系,请他帮忙再提供一套加盖过公章后的文件。

这回对方的态度不如第一次那么有耐心,在电话里董助虽然是笑着的,但说话内容却让宁檬足足地感受到了对方不良情绪所施展过来的压力。

对方说:您瞧,您之前倒是一次性说啊,现在我们还得再弄一次,这二遍事可都是人工和时间上的成本呀!

宁檬想解释点什么,后来想想还是算了,不好的事情发生后,一切解释都是逃避责任的借口。于是她只说了句:真是抱歉了,下不为例。

把重新加盖过公章的基础类资料快递给陆既明的第二天,宁檬收到陆既明气势汹汹的电话:以后文件不要快递,邮丢了算谁的?又没有几步路,以后你亲自送过来不行么。

上回忘记加盖公章,宁檬决定认下那是自己的错,不是他陆既明故意找茬。可这次不让邮快递非要让她亲自送文件,宁檬觉得陆既明是有点存心的了。从前既明资本和别的公司之间的业务往来资料,也都是用的快递,也没见他因此跟谁以会丢材料的名义发难过。

宁檬想了想后,把这个情况向石英委婉地反映了一下。她是希望石英能帮她稍稍出下头的。可没想到石英只是笑笑,说:“陆总说的也有道理,快递也确实有邮丢的概率。反正金融街离东单也不远,以后你就辛苦点,亲自送吧。挤地铁不舒服的话就打车,公司给你统一报销打车费。”

宁檬:“……”

她还能说什么?当然只能答应下来了。

她一个金融街打工妹,有什么力量去斗争资产阶级总裁们之间的裁裁相护呢。

几天以后,宁檬又接到陆既明的新指示,陆既明对她说:“让LP把尽职调查问卷填了。”末了不忘着重提醒:“这回记住了,填完让他们加盖公章,哈!”

宁檬收线的时候让最后那个阴阳怪气的“哈”字噎得如鲠在喉。一个公章让她变成了在两边都直不起腰板的不可靠的人。

宁檬在微信上联系了LP的董事长助理,告诉他需要填一下尽职调查问卷。对方只接收了要填的文件,却没有给她回信息。

那冷冷的态度通过无视直白地展示在手机屏幕上。宁檬心里也有点不舒服起来。

他这高冷劲儿和不乐意劲儿,是冲着谁呢?她又不是他的手下员工。

宁檬是上午发的信息。直到下午董助才回她一条信息。

信息内容里的不耐烦通过每一个标点符号表达得清清楚楚,一点让人觉得这不好的情绪应该是个误会的可能都没有。

董助:这尽职调查问卷有点多余了吧?营业执照号,营业执照的复印件不是加盖公章给你们邮过去了吗,上面不是有吗?最近一期财务数据,财报不也给你们提供了吗?公司组织架构,国家企业信用信息系统上都公示着呢呀!这些为什么还要我们再填一遍,还盖章?

宁檬被这一连串的诘问句质问得胸口发闷。她自己也很委屈,却又无从辩起,还要硬着头皮去安抚对方情绪。她想她体会到了做项目的不容易。

如果心理不够强大,还真的不适合做项目。

她回复董助:是这样的,这份尽职调查问卷是信托以及资管方面过风控时都需要的基本资料,要是没有的话,就过不了风控,风控都过不了,那这次的定增项目我们干脆就不能做了……

隔了好一会,董助都没有再理她。

宁檬不放心,又发条消息:所以还是辛苦您,填完问卷加盖过公章后帮我寄过来,多谢了!

一直到晚上、到第二天下午,董助都没有再回复宁檬。宁檬实在心里没底,决定还是亲自打电话问一下对方,尽调问卷是否填完了。

可她给董助打电话,怎么打都没有人接。最气人的是不接也不被挂断,嘟嘟的声音一直一直地响下去,响得永恒又绝望。

宁檬没办法了,只能再一次找石英。

石英说,好吧,我来联系他试试看。

结果嘟嘟声只响了一下,对方就把电话接起来了。

对方态度和煦如春风,告诉石英:尽调报告昨天就填完邮给宁檬经理了,我这上午就显示已经签收了呀!

放下电话,石英让宁檬去前台看看,文件是不是已经被签收了。

宁檬果然在前台找到了这份文件。

石英微笑着对她说:“宁檬啊,以后打电话之前记得先去问问前台,文件接收到了没有。”

宁檬从这温和得几乎到了慈祥的语气中,感受到了石英那隐藏在温和与慈祥下面的淡淡责怪。

宁檬连忙点头说好,心里又被经验和教训钻出一个深刻的坑。

她现在体会到,原来负责对接材料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夹在难伺候的两方中间,她是多么的难做人。

而她原来在陆既明身边做秘书的日子,看起来挨喷难熬,但其实是多么的风平浪静。这些项目上说不清谁对谁错最后都由她扛锅的事情,从来都没有机会发生在陆总裁秘书的身上。

她拿了那份快递来的烫手的尽职调查问卷,去了既明资本。

她把文件亲自交给陆既明。

陆既明把文件轻飘飘往旁边一放。那轻飘飘的一放,那般的没有重量,完全不用知道为了拿到它的人要受多少夹生的委屈。

可这不就是职场吗?这不就是做项目的人所必须经历和消化的吗?老板只要一个结果,所有坎坷曲折的过程都由员工自己去消化就好了。

面对那轻飘飘的一放,宁檬心里的委屈一闪就消失了。她告诉自己,能消化掉委屈,说明她正在成长。

她起身告辞,却在刚刚走到电梯的时候接到陆既明的电话。

“对了,你还得让LP提供一下他们公司股东会针对此次投资的决议文件。”

宁檬使劲吸了一口气,捺住了要炸起的情绪,和缓回答:好的。

当晚她给LP董助发微信,说明还需要一份股东会决议文件。

这次董助居然很赏脸,很快就回了消息:怎么总是一次一次单个的要啊?

宁檬深呼吸,让肺部暂时兼具过滤坏情绪的净化器功能,吸进坏情绪,呼出清新空气:麻烦您了,下不为例。

接下来董助又开启了不理她模式。宁檬连续两天去前台问有没有她的快递,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她想发个信息问问董助,但想到董助那副不回她信息的尿性,想想还是算了,直接打电话吧。

可是她高估了董助关于接电话方面的尿性。

不论她连番用手机还是座机打电话,对方都不接。期间陆既明也发信息催问股东会决议怎么样了,被不理和被催逼之间,宁檬觉得自己离崩溃只差一步之遥。

被夹逼得没办法,宁檬只能再次去找石英沟通。石英于是再次亲自给董助打电话。依然是嘟嘟声只响了一下,电话就通了。

宁檬真想在心里问候董助亲人。

董助在电话里殷切地告诉石英:“啊?股东协议?宁经理这回没在微信上催,我以为不着急啊!那成,我这就安排人去弄,石总您放心!”

石英挂了电话后,没说什么,只是微笑着看着宁檬。

宁檬觉得自己百口莫辩,支吾着说了句:“我没发信息但我一直在打他电话,可他就是不接……”

她的声音最后弱在石英越来越面具般的微笑里。

她不敢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那副微笑面具会被震碎掉,露出下面不高兴的真面孔。

宁檬说了句对不起,下回我记得双管齐下,不让人有借口说什么。

石英那面具般的微笑才渐渐摆脱面具,又开始恢复真实起来。

两天后股东决议终于邮到。宁檬拿着它在去往既明资本的路上,感觉自己的心老掉了好几岁。

与人周旋的门道,她做宁秘书的时候以为自己已经掌握得很好,但到现在她才知道,她是多井底的一只蛙,她从前那点门道,不过是仰仗着自己是陆既明的身边人得来的,她把陆既明伺候舒坦了,陆既明倚重她,其他人就都客气相待她。她以为那客气是她积攒下来的与人周旋的门道,但她其实连那门道的边儿都没有摸到过,那只是陆既明的脸面,人们对她客气是在给陆既明面子,与她的真实能力真的无关。

这与人周旋的门道的高深莫测,不是在泥里亲自滚过一圈,恐怕谁也不敢说他已经入门了。

宁檬把股东会决议交给了陆既明。陆既明脸上的表情是非常浓重与明晰的不满意。

“一份简单的文件,可以拖这么久,宁檬我很怀疑你做项目的能力!”

宁檬无言以对。的确是她自己做得不够好,于是才给人留了能够诟病她能力的机会。

况且陆既明对她做项目能力的打击是她早就预料得到的。

可是陆既明对她又说:“除此之外,还需要LP提供一份以自有资金投资的承诺函。”

宁檬这一次,所有的耐性都无力为继了。

一次又一次受的夹生气终于让她对自己的理性失去了控制力。她对陆既明喷了火:“陆总您能行行好别针对我了吗?您还需要什么文件能一次性告诉我吗?LP那家公司,人家是出钱的主,它不是石总开的也不是我开的,人家没义务一次又一次为我提供随叫随到的服务!人家那边已经快跟我翻脸了好吗?你总这么一次一次地分开让我跟人家要材料,我也很为难的!”

第25章 最后一根草

面对宁檬的突然爆发, 陆既明愣了一下,随后撇着嘴角冷笑起来。

那冷笑之前的一愣,是惊奇于从前对自己唯命是从的人, 原来居然可以对着自己把怒火烧到这样一个新高度。

感觉挺新鲜的。但他不会因为这份新鲜感就对她出口留情。

陆既明冷笑着, 瞥着宁檬说:“呦, 你还来上脾气了,冲谁呢?说实话宁檬, 七千万不是什么大钱,掏这点钱不用摆那么大谱!就你们那LP,回去告诉他们,让他们出是给他们机会赚钱呢, 既然这么大性子这么大嫌弃那就干脆别出了,我这有的是人争着掏钱想投呢!”

宁檬很生气, 她气陆既明态度的不可一世,更气他不可一世说的这些话都是真话。确实七千万在他的人际圈子里根本不是大钱,他也真的犯不上为了这个数看谁的臭脸。

而宁檬最生气的是她并不能把陆既明这番话直白地带到石英面前,带到LP面前, 那样的话LP一定出局, ?

第26章 谢谢记下了

石英放下电话, 看着宁檬,沉声地说:“这单没成,我们的资料出了点问题, 借款协议最后一页自然人股东没签字。”

宁檬一下傻在那里。

后来经过一层层抽丝剥茧, 大家找到了问题发生的源头。

董助因为带着情绪, 活干到后期满肚子都是牢骚。牢骚最容易让人不冷静,不冷静的董助在签了字和没签字的两份文件之间被下了降头似的伸手就拿了那份没签过字的。

文件到了宁檬这, 她本来是要复核一遍的。但陆既明含着枪炮嘲讽的电话刺激了她,让她失去冷静跳过了这一步骤。

文件又到了陆既明手上,他因为挨了宁檬一顿反喷,心烦意乱, 也没有进一步核实资料,直接交给了资管和银行那边。

资管和银行因为信赖这是陆总亲手交来的文件, 时间紧迫,核实了两份都没问题,第三份文件就匆匆带过了。

结果就是,这份匆匆带过的文件何其幸运, 居然可以从好几个心思缜密从不出错的人手里, 躲过层层核查, 带着疏漏的错误,在最终一刻脱颖而出,让全盘几乎已经板上钉钉能成的事情,彻底崩盘。

事情发生的整个链条,每个人都有错。但宁檬最自责, 因为她自认是自己错得最多。

如果她能及时发现董助寄错了文件,及时纠正这个错误,金汤般的全局不会在最终一刻崩塌成沙石。

果然越简单的事情越容易出错,她之前一直认为这样的项目做起来只不过是一个传递文件的工作,没什么好费心的。可只有真正上手了她才明白,正如一开始石英对她所说,其实每一个环节都可能会突然出现点什么问题,而她这一次的应变能力并没有化解好这些问题。

轻视总是会带来错误。

宁檬因为自己最初对项目的轻视感到自责,她对石英揽下所有责任:“是我的错,这个低级错误应该终止在我这里的!”

石英却精明地从她自责的眼神里又分明地看到了几缕委屈情绪。

“是不是觉得自己也有点冤枉?”石英用推心置腹的语气把宁檬心里的这份委屈直白地挑明。不把这份委屈挑明,一个犯了错的人永远不会十足地承认那确实都是她的错误。

宁檬用牙齿咬着嘴唇,仿佛那是她封住开口的枷锁。可是最终倾诉委屈的念头冲开了这道枷锁。她松了口,嘴唇上留下几个失了血色有点发白的牙印。

宁檬也用一份推心置腹的情感回答了石英推心置腹的问题:“石总,陆总他……可能不高兴我从他那里辞职,所以推进项目的过程中,多少带着点个人情绪。很多资料他总是不一次性说,总是一份一份的要,一次一次的溜我……我承认我到后面情绪有点失控了,对不起!”

听了她的话,石英忽然笑了。那是一种意味不明的笑,那笑容里的含义,宁檬有九成都看不懂,而能看懂的那一成,是石英在用笑容告诉她:宁檬啊你还是不够成熟,你这样做项目怎么行呢。

石英边笑着边说:“宁檬,我自认职场这么多年混下来,还是比较会看人的。陆总这个人,年轻,所以有时候是爱意气用事,但他这个人绝对不是公私不分的人。

“陆总私下里可能会和你闹着玩,毕竟你们都是年轻人,你以前又是给他做过秘书的,所以各种碰撞多,这没什么;但公事上他是绝对不会故意找你麻烦的。他有那么大一摊事业,如果他公私不分拿公司的项目和你开玩笑置气,那他的公司早就倒了。

“你说的那些资料后来我也问过了,那些也都是信托和资管那边一件一件分开来问他要的,他并没有故意刁难你的意思。甚至……”

石英说到这里,停了一拍。就在这停顿的一拍中,宁檬的心莫名多跳了一下。

甚至什么?

“……甚至,你那天和他发完脾气以后,陆总就直接把电话打到了信托和资管那边,也发了通脾气,迁怒人家,别总这么一份一份的要文件,能不能一起要,这样大家都不方便。”

宁檬有点怔在那。

所以在项目里真正带着情绪的那个人,是她啊。

提前带着有色眼镜,认为那个要找她别扭的人一定会找她别扭,有了这个先入为主的观念,那个人不管做什么都成了找她别扭。

居然是她先失掉了判断力,偏执地把陆既明提早定在了找麻烦的仇恨柱上。

石英那九成原本意味不明的笑容渐渐变得有点明朗起来。那明朗是种循循善诱的铺垫后,变得具有权威和轻责的告诫:“宁檬,做项目不能置气,你跟陆总不管有什么情绪你都不应该把对他的不耐烦发泄在工作上。私下里的情绪如果带到工作上来,会影响你的判断力,会让你失去公允。”她拍拍宁檬的手,“犯错没什么,犯了错长了教训才是要紧的。一次失败没关系,早点失败是好事,怕就怕前面一帆风顺,把人的性情都养骄了,等后面最关键的时候来个大挫折,那样的打击才真叫让人一蹶不振呢。你这才哪到哪?打起精神,好好做后面的项目。”

这是宁檬人生中又一堂分量颇重的职场课。

宁檬感动于石英对自己的理解和宽慰,越感动越觉得对不起石英对她寄予的厚望与栽培。

看她一副快哭的样子,石英笑起来:“宁檬,知道我为什么肯这么花力气带你吗?当年我也是文职人员出身,想做项目,但没人肯带我,我是靠着自己摸索才走到的今天。假如当初有个人带带我,我可能不止今天这样的成就。看到你我像看到了从前的我自己,我带你也算是在安慰弥补我自己有所缺失的过去。我想看你用最短的时间成才,那将是我的成就。所以,你要加油哦!”

宁檬使劲地抽着鼻子。她何其幸运,能在人生旅途上遇到石英这样的老板。

可石英越是这样不责怪她,她越是责怪自己,她在心里画地为牢,把自己当成罪人关了进去。

直到晚上下班,宁檬都调整不过情绪有点没精打采的。她丧眉搭眼地进了地铁,又丧眉搭眼地出了地铁走回家。

出电梯的时候好巧不巧,她正好看到陆既明在开对面的门。他倒好像是长住在这里了。

旁边通往楼梯通道的两扇门正在互相刮蹭咣当咣当的响。从刮蹭声音的大和频率的快可以想见几秒钟之前有人从它们之间匆匆穿过——一定是穿得很匆匆了,不然不会有这样仓促的效果。

宁檬丧眉搭眼地看了眼陆既明就低下了头。于是她没看到陆既明镇定偶遇的表情一变,龇牙咧嘴地甩着一条手臂。

听到电梯响他就飞快穿过楼梯通道的两扇门,紧着赶着做出一副偶遇的样子。穿得实在仓促,一条胳膊撞到了门上,他不敢揉,怕偶遇背后的久等穿帮。

宁檬低头找钥匙开门。陆既明看到她今天周深气场都是雾霾色的。

他出了声:“你等等。”

三个字,让宁檬手一抖,钥匙掉在了地上。

她弯腰捡钥匙的时候催眠自己赶紧进入麻木不仁状态。她猜想陆既明一定是要跟她说“你不是做项目那块料”之类的话了。

宁檬勉强地笑起来,从她周身灰丧丧的气场里抬起头来,看向陆既明。她用泥灰给自己铸好了盔甲,等着陆既明的语言袭击。她希望她的盔甲能有点作用,别被人一句话就攻击得崩溃掉。

她做好了准备,迎视陆既明的目光,听他开口。

“你怎么脸那么丧?你暂时的领导骂你了?”

——宁檬怎么也没想到陆既明一开口会是这样一句关心的话。

她宁可他骂她没能力做项目,宁可听他嘲讽的笑,宁可看他挑着眼角蔑视地告诉她她只配给他当秘书。

可他偏偏说了一句关心她的话。

顷刻间宁檬那身灰泥铸的盔甲轰隆崩塌,那崩塌的轰隆声只响在她自己耳朵里,直达心头上。

——在你等着挨一个人骂的时候,他偏偏关心你。不得了了,这个时候除了感动得哭出来,还能做什么呢?

宁檬拼死收住眼底涌上来的热浪,说了声“没有”,飞快转身开门进了屋。

靠在门上她死命地往上翻着眼睛。不能让它们流下来,动不动就给它们流下来的机会,人会变得懦弱无能的。

她知道该对陆既明说一声对不起,为自己在工作上的疏忽和公私不分的情绪。但是倔强让她张不开嘴。

对不起留在心里比说出去更沉重。说出去是解脱,留在心里是折磨。

她应该折磨一下她自己,让她自己记住这个惨痛的教训。

门外,陆既明愣在走廊里。从宁檬的反应上看,他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一定是石英批她了,而且批得还相当严重。不然以前她跟着自己干的时候,他那么疾声厉色地冲她讲话也没见她哭过。

怎么办呢,要不要替她在她临时的新老板那里挽挽尊呢?

几天后,石英精神大好,告诉宁檬:“别没精打采了,上个定增没做成不要紧,快振作起来,好项目又来了!”

原来是又有了一个定增项目,这次非公开发行股票的上市公司比之前没做成的那个资质还要好。

石英对宁檬说:“这次我们还是和既明资本合作,项目架构出资比例也都不变。之前做定增的流程你已经经历过一次了,这次轻车熟路应该很容易的,加油吧!”

宁檬这一次很彻底地收敛了自己的情绪。职场上没有什么好觉得委屈的,除非自己把自己当成了小公主。可她不是公主,她只是个奋斗在北京雾霾里的灰姑娘,不吃苦中苦,难成人上人。

她在北京初秋的天气里,在雾霾渐起的灰蒙蒙中,往返于金融街和东方广场之间,每一次往返都令她脱胎换骨一点。

直至项目终于顺利做完,她有了不一样的心境。假如之前她也能把理智提取到感官前面来,错误便不会发生。

这第二个定增项目,来得这么巧,这么及时,这项目是她的救赎,这一次的成功把她从第一次失败的愧疚中,救赎了出来。

项目顺利完成后,石英给予了宁檬肯定,石英说她这一次完全像换了一个人,与董助周旋的时候很沉稳,很老辣。

宁檬也对石英致以十二分的感谢:“谢谢您石总,这么快又找到一单定增项目,让我能有弥补之前过错的机会!”

石英看着她笑了:“我难道没跟你说过吗?这单项目是陆总拉来的,其实说起来这次这个项目,从头到尾都是陆总自己的资源,他完全可以自己做的,但他叫上了我们一起。”石英说到这停了一拍,仿佛在给宁檬时间让她消化她刚刚知道的消息。然后她接着说:“陆总这么年轻却能在圈子里立住脚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人是真的仗义。这单他是有意要带着我们做的,他的好意,要领啊,宁檬!”

宁檬回家出电梯的时候又恰巧遇到了正在低头开门的陆既明。

通往楼梯走道的门又恰巧在互相刮蹭着,像来回夹切着刚刚迅猛大力通过它们的大尾巴狼的隐形大尾巴。

陆既明一副很专心开门的样子,啪啪啪啪地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换的密码锁。他这回居然没有主动聊骚,这让宁檬有点意外。

宁檬走到自己家门口,掏钥匙开了门。她怀疑陆既明是不是有开门障碍症,她都要进屋了,他还跟那杵着鼓捣着密码锁上的十个数字键。

宁檬有点想笑。做成一件事后的好心情让人的笑点可以一下下降两千米。

她对着仿佛永远也打不开门的陆既明轻轻喊了一声:“喂。”

陆既明即刻停下开他那扇仿佛永远打不开的门的动作,直起身,回视宁檬:“干嘛?”

凶巴巴的。

宁檬更想笑了。按照她对他拧巴人格的了解,他嘴上凶,那这会他心里一定心情不错。

宁檬:“陆总,这门您开了半天了,再开不开我要报警了,我怀疑这不是你家!”

陆既明表情一凶:“怎么不是我家,我真金白银买下来的!”

宁檬:“可你进不去啊。”

陆既明:“我昨天喝完酒新设的密码,没记住不行啊?”

宁檬话一转:“这的房子不是小不拉几的有人不稀罕么?”

陆既明又凶:“宁檬你跟我翻小账较劲是不是?我钱多不行吗!”

宁檬忽然收起笑意,忽然很认真地说了声:“谢谢。”

陆既明还沉在自己编织的气咻咻的氛围里,猝不及防地听到这两个字,一下呆在那。

宁檬:“以后我做到总监以上级别之后,会找机会把你这份人情加倍还给你的。”

宁檬说完转身进了屋。

陆既明呆得傻叽叽地看着她背影消失在对门,听着门碰的一声合上。那声碰忽然让他开了窍。

他猛地一拍脑门,按了几个数字。门锁滴的一声,开了。

他眉头深锁地进了屋。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把密码改成了那个。

他捋了一下昨晚发生的事情。

他找曾宇航过来陪他喝酒,曾宇航问他怎么了,感情受创还是事业受创。他回答是打赌的进程受创。曾宇航于是特别开怀,张罗着要给他办场趴体解解压,就在这房子里。

陆既明当即把曾宇航踹走了,并且前脚踹走人,他后脚就打电话找人来换了锁,密码的。

换锁的时候他无聊,就坐在沙发上自己和自己dúndúndún地喝酒。

锁换好了,他也把自己喝得有点迷糊了。师傅让他设个自己记得住的密码。他想了想自己能记住的数字有什么?忽然朗朗上口了一串,师傅于是取了这串数字的后面几位给他设成了密码。

陆既明坐在沙发上咂摸着那几个数字。

简直了,居然特么是宁檬的手机尾号……

陆既明拍自己的额头。他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极少数能记住秘书手机号码的老板了吧?他以前究竟是打了多少电话给宁檬布置任务。所以他真的是有点压榨她了吧……

冷静下来坐在沙发上又细想了想,陆既明出了一身冷汗。他有了一个深刻惊悚到他自己的发现:他连自己的手机号都背得俩数一顿的,却能很流利地背出宁檬的手机号……

真他妈活见鬼了,老陆知道了恐怕要哭死了。

第27章 学长请吃饭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 宁檬意外接到苏维然的电话,当时她正在茶水间里泡速溶咖啡。放在杯子旁边的手机屏幕一亮,苏维然三个字伴着铃声跳进宁檬的眼睛。

宁檬手一抖, 把撕开的条形独立包装的速溶咖啡全倒洒在了杯子外。

慌里慌张地拍一记脑门, 她抓起手机划开屏幕夹在耳朵和肩膀中间, 出声的时候声调镇定得像个久经沙场的指挥官,那声“喂?”的沉稳和她手忙脚乱地收拾倒在杯子外的咖啡沫形成鲜明的真伪对比。

“学长, 你好。”宁檬不知道开场白能6说点什么,说得太近太远都有点尬聊,索性用了最稳妥的你好。

苏维然的笑声透过话筒传过来,那声音的音质和从前在校园时一样有点魔性的吸引人;但韵味又和从前不太一样, 里面融入了这么多年的人生历练,听上去又比从前多了一份深沉。

“宁檬, 听说你做成了一单定增,恭喜你!”

被这道声音突然夸奖了的宁檬,嘴角不自觉地翘了翘:“一单不大的项目,我也只是协调人, 真当不起你还打电话来祝贺我一下!”顿了顿, 她有点好奇, “学长你的消息真灵通。”宁檬其实还想问你是怎么知道的?还知道得这么快。

但和“总”级别的人讲话不用全讲完,他们玲珑的心思会自行把问题织补完。好心的“总”会回答这些问题,坏脾气的“总”就会打发过来一句“你管那么多呢”。陆既明是不折不扣的后一种“总”,想从他那里知道事情,总得依据他爱拧着干的个性去诈答案才行。

但苏维然这次是个好心的“总”, 他告诉宁檬:“我到既明资本和陆总谈项目合作,从他那听说的。”

宁檬略发怔:“他……平白地跟你,说起我?”有什么由头能让他当着苏维然的面提起自己?

苏维然轻笑:“倒也不算平白吧,他办公桌上有条皱皱巴巴的手帕,水蓝色,陆总怕我以为他有什么特殊嗜好,跟我解释说那手帕是你上次送材料的时候落在那的,说等你再去还给你呢。”

陆既明无意间提了送材料的人的名字叫宁檬,苏维然一听很大尾巴狼地表示哦宁檬,好巧我也认识一个叫这名字的姑娘。于是两个人从为什么送材料,就引出了陆既明这边的这个宁檬刚刚跟着他陆大老板一起做了一单定增这件事。

宁檬忽然觉得陆既明最近为人风格有点诡异。说起那条手帕,是之前有天雾霾严重,导致她不断打喷嚏,她怕自己喷来喷去招人烦,所以找了那块手帕来堵嘴。后来那手帕不知怎么就不见了,她一忙起来也全顾不上找它一找。没想到那东西居然被陆既明丢在了办公桌上。

他要干嘛呢……留着用她喷嚏和口水浸染过的手帕辟邪吗?

这么一想她忽然觉得陆既明还真有可能有什么怪癖。

“陆总……也够有趣的,我估计他也就是还没顾上扔呢,呵呵!”宁檬干笑两声,为那块忽然有了突出存在感的手帕感到几分莫名的尴尬。

苏维然笑声清亮了一个调门:“扔也就扔了,学长可以送你新的。”

宁檬听得心里咯噔咯噔的。苏维然从学长变成苏总后,说话越来越叫人听不懂,尽管他的笑声听起来浅显又平易近人。

那是每一个站在一定高度的成功人士的笑,笑得让你以为你和他毫无距离的亲切,但其实你们之间的差距隔着十万八千里。那笑容越温和浅显,笑容下的城府就越深邃如迷。

对于这种深邃城府下的浅显笑容,宁檬用电光火石的一瞬想了一下,有没有例外。然后她脑子里马上映出了陆既明喝完酒后的智障脸。那时的陆既明,他的城府以及他的笑容都很浅显傻缺。

想完陆既明,宁檬浑身一哆嗦,抓回跑了0.01秒的魂,听苏维然在电话里问她:“中午有时间吗?一起吃饭怎么样?想吃什么,学长请你!”

一下子,宁檬的魂又要开始神游了。

苏维然说他人正在东方广场,听说地下一层有个小南国,味道是与其价格成正比的不错。苏维然问宁檬:“那么我们吃小南国怎么样?”

宁檬受宠若惊地推辞了一下,表示“那里好贵的”,听到苏总大人确切地说“不要紧这才几个钱”后,她好意难却地说了声“谢谢学长”。

放下电话宁檬就把自己忙成陀螺,五分钟之内重新洗了把脸梳好辫子抻平衣服上坐了一上午窝出来的细褶后,她拿起包包就往公司外冲。

宁檬打车从金融街往东单赶,路上有点堵车,急得她直攥手机。她那副肠绞痛的样子终于惹来了司机师傅的怜悯:“姑娘,我知道这附近哪有公厕,要不我把你先送那儿去?”

宁檬:“…………”

她婉言谢绝了司机师傅的好意。

由此宁檬得出一条结论,人们在着急的时候所做出的动作表情全都和坏肚子时差不多。

好不容易到了东方广场,宁檬直奔地下一层。呼哧带喘地跑到小南国门店不远处,一眼她就看到了等在门口的苏维然。

他穿着西装,两手插在裤袋里,正笑着回答攀谈过来的迎宾服务员的问话。他那副儒雅出众的样子,看的宁檬的心怦怦直跳。

她停住奔跑的脚步,平复自己呼哧带喘的气息。她要用沉稳大气的样子去见苏维然,不能毛毛躁躁地让他看出她藏在几年岁月前的心意难平。

她刚平复好呼吸频率,恰好迎上苏维然一个抬头张望,于是她抬脚往他的方向走,他也大步出发朝她的位置迎。

各自踏出三五步后,两人交汇在穿梭往来的人流中。

苏维然上下打量着宁檬,一笑:“好像变样了,不错不错!”

宁檬耳朵一热,不好意思起来:“学长你可千万别夸我气质好,那都是对不大好看的女孩实在没什么可夸了才说的!”

苏维然笑容更大起来。他转了个方向变成和宁檬并肩,很自然地抬起一只手臂搭在宁檬后背上,宛如很轻很轻的半个拥抱。他微微把手搭在宁檬背上很温柔地使着力一带,把宁檬带起了往小南国走的脚步:“走,我们进去吃饭!”

然后他收回了手。

这个过程只有一秒钟。这一秒钟内宁檬从心跳加快到怅然若失。

一边往小南国里面走,苏维然一边对宁檬说:“其实我今天找你还有点其他事情,听说你之前接触过一个影视投资项目,因此对文化行业很有研究,正好下午我在这约了家文化公司的老板,他们想找人融A轮,你要是有空就跟我一起去见见他们,帮我参谋一下,这个公司到底怎么样,要是公司资质不错值得投,你就跟你的老板说我们可以一起投。”苏维然说到这顿了下,眼神变得忽然有些他学生时代的样子,有点皮但又很善意,“这样你也有个好由头跟你们领导请下午的假!”

宁檬被苏维然这个属于学生时代的眼神秒了,立刻二话不说应下了这顿饭后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