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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嫂照着官媒的规矩,撑了把青凉伞出门走了,宋齐愈坐在茶铺里,心里竟比当年应考太学还忐忑焦急。

赵不尤正要去寻访宋齐愈,才出门就见甘亮来请,古德信因清明那天的酒没喝成,重新做东,请赵不尤和顾震一聚,地点仍在章七郎酒栈。

赵不尤便先去赴约,刚上虹桥,迎面过来一个矮胖的人,圆脸,大眼,厚嘴唇,穿着件蓝绸便服,是枢密院北面房的令史李俨。李俨一眼看到赵不尤,脸上立刻浮出笑,几步凑了过来,叉起一双胖手致礼道:“赵将军!”

去年李俨无理侵占邻居宅地,赵不尤替那邻居打赢了官司,在那场官司中才认得李俨,之后再无交接。只在清明那天,在这虹桥边的茶棚下见过他一次。这时看到李俨满脸憨笑,似乎全然不记得那场官司,赵不尤微有些诧异,不过随即明白,李俨这类人便是靠这笑脸四处周旋。赵不尤不好冷着脸,也点头示意,抬手回礼。

“巧!正要去拜访赵将军。我一位堂兄遇了桩事,也是有关宅界纷争,要找人打理讼案。不知赵将军肯不肯赏光帮帮他?”

“李兄言重了,在下吃的便是这碗饭。”

“太好了,上回我输了那一溜地,正好从这里讨回来。哈哈!”

“就请令兄来找我吧。在下还有事,先行一步。”

“好!好——哦,对了,赵将军,我还有句闲话——”

赵不尤正要抬步,只得又停下来。

李俨仍憨笑着:“赵将军这几天正在追查清明客船消失那案子?”

赵不尤不愿多言,只“嗯”了一声。

李俨又道:“那天我正在虹桥口,至今不敢相信自家眼睛。不知赵将军查得如何了?”

“仍在查。”

“不过——我听说刑部还有王丞相都压死了这案子,不许再查,赵将军私自查案,难道不怕?”

“怕什么?”赵不尤有些不耐烦了。

“嘿嘿。这事太古怪,背后一定不简单。赵将军自己恐怕也知道,恕我多说一句,炉膛里探火,当心烧到自家的手。这些年我见得太多了。”李俨仍笑着,眼中却闪过一丝警觉。不过,他随即又哈哈笑道,“这两年,我信了佛,想着随处该多行些善,才多嘴了,赵将军莫要见怪。”

“多谢。”赵不尤不愿再多言,一拱手,随即举步上桥。

到了章七郎酒栈,古德信已候在那里,临河的座上。

古德信性情和善,常年乐呵呵的,此时虽然仍笑着,笑容中却透出些郁郁之色。

赵不尤问道:“老顾还未到?”

“他正在后面鱼儿巷查案子,等一下才能来。”

“哦?又有案子了?”

“何止这一处?清明过后,京城内外到处都有事,这些生事的人像是商议好了一般,一起出动。开封府、皇城使、提点刑狱司、刑部、大理寺全都被牵动,乱作一团。就连你们‘汴京五绝’,不但你,其他四绝也全都卷了进来。老顾自然躲不掉,东奔西跑,忙得脚不沾地。所以我才想着邀他来坐一坐,稍稍歇口气。”

“哦?这几天我只顾查那件案子,竟都没有留意。”赵不尤虽然名列“汴京五绝”,但五人素来各不相干,他和其他四绝也未有过交往。

“还是大船消失那件案子?不是已被压下来不许再查吗?”

“老顾是不能再查,我自己在查。”

“这事恐怕牵连不小,你还是不要过于执着了。”

“正因牵连不小,才该查个明白。”

古德信满眼忧色,叹了口气:“你这性子越来越硬。我知你主意一定,再难折回,劝也是白劝。从本心而言,我也盼着你能查出真相来,但就朋友之谊,我还是要再多劝你一句。郎繁和船上二十四人已经送了性命,这背后之人凶狠之极。不尤,你还是收手吧,不要惹祸上身。”

赵不尤笑了笑:“人有一身,用得其所,才不负此生。我曾听简庄兄讲,其师程颐当年求学于大儒周敦颐,请教该从何入门,周子教他先寻孔、颜乐处。孔子和颜回,身居陋巷,粗茶淡饭,人都不堪其苦,他们却能乐在其中。他们为何而乐?这一问,我已细想了有十来年,却也不敢说想明白了。只是就我自己而言,生性就爱清楚明白。见到事不清、理不明,就如眼前遮了些阴翳污泥,心里便不乐。只有理清楚,查明白,眼前分明了,心才安乐。人未必都能求得到孔、颜乐处,但人生一世,总该知道自家乐处所在。一旦寻到这乐处,便是想停也停不住。”

“照你这么说,贪权、贪名、贪财、贪色,也都是人生乐处?”

“权、名、财、色,都是好东西,都能助兴供乐。不过,这些乐都来自于外,世上多少人都去争这些乐,但有几人能如愿,能长久?为之焦苦终生的倒满眼皆是。我所言之乐,无关外物,只由己心。”

“这倒近于佛、道了。”

“道家求长生,佛家寻解脱,儒家修安乐,名虽不同,其实都是寻一个心之安处,只是各家所循之路不同。但不管哪一家,只要心里存了个向外寻求的念头,终生都将被这个‘求’字困死。只有去掉这向外寻求的心,才能找见自家本心圆满,天性具足,安与乐,皆在心性之中,根本不需外求。”

古德信听了,琢磨了半晌,才道:“都说本朝儒学是从佛、道中来,我原有些惶惑,现在听你这么一解,顿时明白了许多。”

“本朝几位大儒,邵雍、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的确都曾出入佛、老,潜修其理,却不取佛家出世和道家遁迹,返归人伦,重兴儒学。发扬出心性、性命之学。尤其大程明道先生,于仁义之学中,寻出一个‘理’字,将天地万物与古今人事都纳入到这个‘理’中,儒学千头万绪,到此得以提纲挈领。简明真切,功莫大焉。另外,张载《西铭》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胸怀何其壮伟!孟子之后,千年以来,第一人也。”

“张子也是我极仰慕的大儒。”

两人叹赏了一阵,赵不尤想起古德信在枢密院任职事,便转开话题,问道:“东南方腊之乱,眼下情势如何了?”

“童枢密才领军夺回杭州,方腊却又攻陷了婺州、衢州、处州,现又率众回攻杭州,战报还未收到,不知道战事如何?”

“我听闻方腊所到之处,守臣大都弃城而逃,这些年来,御外无力,守内也竟虚弱到这个地步。”

“唉,承平太久,本朝又重文轻武,再加上花石纲扰害民生,这局面只能是必然。不过,相比我们大宋,北边大辽情势更加难堪。”

“哦?女真仍在进攻?”

“去年女真攻陷了大辽东京和上京后,眼下又在进攻中京。大辽天祚帝已避走西京,这中京看来也难保。大辽五京,三去其二,那天祚帝却照旧游猎玩乐,丝毫不忧。”

“只愿我大宋能以辽为戒,尽早平定东南之乱。我想官家经此一祸,多少能有些警醒吧。”

“但愿如此。”

两人又闲聊了一阵,见万福急匆匆走进来,说小横桥那边又有桩命案,顾震已赶往那里,来不了了,随即他便又急匆匆走了。

简贞觉得自己像是活在一口井里。

在章美帮助之下,卖了画,买了田地,帮哥嫂渡过了难关。她心里再没了其他烦恼牵挂,坐在自己那间狭窄俭素的闺房内,她静静望着窗外后院那株梅树,梅花早就谢了,枝上新叶鲜绿,正在用力生长。她默默想,又得是一年苦等…哥哥简庄曾说,男守一个“敬”,女守一个“静”。自幼被哥嫂收养,没听到这句话之前,她早已惯于这“静”,少言少语,少走少动,每天大多时候,都是一个人静静待在这间小房里,就像一口井。不同的只是,井口朝天,而她的小窗则朝着后院。

身为一个女子,便该在井里,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或不对。唯一让她偷偷烦忧的反倒是她不能一生都留在这口井里,到时候,就得换一口井——嫁人。

她在心里一遍遍写着这个“嫁”字,一个女,一个家,只有嫁出去,女子才算有了家,嫁之前的家,只是暂住的一口井。嫁给谁,只能由哥嫂来定,她只能等。

她从小很少怕什么,但只要想到这个“嫁”字,心就会乱,就像井底忽然塌陷,黑洞洞没有尽头。

这种时候,她都会不由自主想起宋齐愈。

三年前,立秋那天,哥哥照例邀了朋友开琴会,听乐致和演奏立秋新曲。那时哥哥他们还只是“东水五子”。哥哥说有三位新客人要来,都是新晋太学生。

清早,她就在后边厨房帮嫂嫂清洗茶具,碾筛茶团,准备点茶。乐致和、江渡年和田况先到了。院子里的竹席茶案已经摆好,哥哥坐下来和他们闲谈没多久,她就听见又有人来了,是郎繁引着几位新客人进了院门,郎繁引荐过后,随后一个声音:“晚生宋齐愈拜见简庄先生。”

一听到那声音,她心中似乎被划开了一道,敞亮出一派晴空。她心目中,年轻男子的声音便该如此清朗、正派、谦而不卑。

她一向谨守闺礼,从不轻言妄动。那时却不由自主走到堂屋后门边,透过帘缝向外望去,清朗秋光中,青青竹丛边,立着一位清朗男子,一袭雪白襕衫,眉眼俊逸,举止潇洒,如一部雪纸诗卷一般。

她的耳朵、眼睛全都被他引住,宋齐愈身旁的章美和郑敦她全没在意,见嫂嫂要进来端茶时,她才慌忙躲回到厨房,心绪良久都难宁静。嫂嫂出去后,她又站到帘后侧耳听着,众人言谈中不时传来那个声音,不但音色清朗,谈吐也极风雅俊爽,她一句句听在耳中,心里竟像是被秋阳照亮,无比欣悦。

自那以后,她时时留意着宋齐愈,只要哥嫂口中提到这个名字,她都会不由自主心里一紧,像口渴一般,盼着他们能多说几句。只要宋齐愈来访,不管有没有事,她都会借故到厨房去,站在帘后偷望倾听。

她那口井原本宁静无波,自宋齐愈出现后,井里似乎多了条雪白的鱼,时时在心里翻起波澜,扰动心绪。

第十二章相亲

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程颢赵不尤辞别古德信,正要去访宋齐愈,却见宋齐愈从虹桥上走了过来。一袭雪白襕衫,身形挺拔,步履如风,在人群之中格外拔萃醒目。

赵不尤便候在桥底,等他下来。宋齐愈一见赵不尤,立即加快脚步,来到眼前,抬手致礼:“不尤兄!”

“巧!我正要找你,有些事要请教。咱们找个地方坐坐?”

“好!”

乐致和的茶坊就在左近,但不便在那里谈,他便引着宋齐愈又回到章七郎酒栈。店主章七郎见他去而复返,有些纳闷,但一眼看到宋齐愈,立即笑着弯腰致礼招呼:“二位快快请进!赵将军今天连来两回,还将宋魁首都请到鄙店来,今年鄙店生意恐怕要被携带得无比火旺!”

宋齐愈笑道:“那得多饶两杯酒才好。”

“这是当然!”

临河那个座已经清理干净,赵不尤便仍邀宋齐愈坐到那里:“酒还是茶?”

“不尤兄刚已喝过酒了?我也已经吃过饭。既然有事要说,就茶吧。”

“点两碗新茶。”

章七郎答应着去吩咐了。

宋齐愈忙问:“郎繁和章美的事,不尤兄查得如何了?”

“目前只知两人寒食那天都去了应天府。”

“哦,他们去应天府做什么?”

“眼下还不知道。齐愈,你与章美同在太学,前一阵,可曾见到什么异常?”

宋齐愈脸色微变,笑着叹了口气:“前一阵我们争执了一场,章美着了恼,这一向都有意避着我。我也就不太清楚他的近况。”

“哦,什么时候?争了什么?”

“两个月前,仍是关于新旧法。”

赵不尤知道这是老话题,便继续问道:“章美在京城可有什么亲族?”

“只有一个族兄。章美父亲在越州开了间纸坊,造的竹纸销遍全国,在汴京也有间分店,就是由他这个族兄经营。这几天,我去问过他族兄几回,他也在找寻章美,说这一个多月都再没见着章美了。”

“郎繁呢?”

“郎繁话少,我和他只在聚会上论谈几句,私下并没有过往。”

赵不尤又问了一些,并没问出什么有用的讯息来。正要告别,宋齐愈却忽然露出犹豫之色,踌躇半晌,才开口道:“我遇到件怪事,百般想不明白,不尤兄能够替我理一理?”

“什么事?请讲。”

“是关于相亲——”

寒食那天,宋齐愈赶到应天府宁陵县,找到官媒薛嫂,求她去张县令家投求婚启。狠等了一阵,终于见薛嫂撑着青凉伞,迈着碎步,像是老雀一般赶回茶店,看那神情,透着欢喜,难道说成了?宋齐愈忙起身迎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