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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二嫂乌眉嫁了进来,乌眉性子直率,不忌礼仪,她的父亲是个小纸店经纪,和章美家常有生意往来,乌眉回娘家有时也会碰见章美,她从章美口中得知宋齐愈已经有了意中之人,是一位员外郎的千金。简贞听二嫂说了之后,心里越发断了念,不愿再有任何奢望。

只是她没有料到,今年立春那天,宋齐愈和哥哥及其他六子论战,哥哥简庄一怒之下和宋齐愈绝交,简贞也就再无重见宋齐愈之期。

井水可以寒,可以寂,可以静,甚至可以结冰,却不能枯。

简贞的那口井却从立春那天,顿时枯了。

天上飘起细雨,渗出些凉意,赵不尤觉得神清气爽,心头大畅。

他大步走过虹桥,拐向西边,听到岸边有人唤他:“赵将军!”

扭头一看,岸边一只货船艄板上站着一位瘦高的中年男子,赵不尤想了想才记起来,这人叫卫十五,是个货船船主,两年前曾帮他打过一桩官司。刚好,正要找几个船主打问事情。

“赵将军这一向可好?”卫十五跳下船,笑着迎了过来。

“多谢卫老哥,我都好。你也可好?”

“嗐!年景不好,这几个月东南闹事,水路不畅,最多到江宁就断了,咱们这些靠水路吃饭的最受害,往年十分货量减了七分。”

“只有忍忍了,过些时候,等乱子平定了就好了。”

“谁知道呢。听说势头不好呢。人都把咱宋军叫‘软军’,打仗时,军士们还没见着敌军,才听到金鼓声,就先已经软了。”

赵不尤苦笑了一下,自仁宗朝以来,强军强了近百年,却越振越软。幸而百年来未遭大的敌难,否则实在堪忧。

卫十五抬头看了看天:“这雨一时住不了,天色也不早了,赵将军快些家去吧。”

赵不尤道:“卫老哥,有件事要问你,你认不认得一个姓贺的货船主?”

“姓贺?有两三个呢,不知道赵将军说的是哪个?”

“脚微有些跛。”

“噢,是贺老崴,认得。这一向大家生意都不好,只有他贪了件好事,这几天乐得狠呢。”

“哦?什么好事?”

“他不知从哪里得了一幅王羲之的宝帖,说是叫什么《王略帖》,听说至少值百万钱。”

“哦?”

王羲之《王略帖》被书画名家米芾赞为天下第一法帖,当年曾被蔡京长子蔡攸收藏。米芾痴迷晋人书法,见到后,以死相逼,才用自己珍藏书画换到这幅法帖,珍异无比,每晚要锁在小箱中,放在枕边才能入睡。

赵不尤有些意外,不由得微微一笑,这比他原想打问的所获更多,也越发印证了他的推断。

他回到家,洗了把脸,换上家居的道袍,妻子温悦已经点好了茶,端了过来。

温悦叹了一声道:“我下午去看江妹妹了,才几天,她人已经瘦了大半,脸色也不好。她说准备带着一对孩子回乡去,这大京城,她孤儿寡母没了倚靠,活着不易,还好郎繁父母都健在,回乡去要稳便些——”

“她何时回去?”

“说等查出凶手再走,否则难安心。”

赵不尤叹了口气,没再言语。

“对了,江妹妹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温悦走到柜边,取过一样东西递给赵不尤,赵不尤接过一看,是一个黑瓷小墨筒,径长只有一寸余,高也只有三寸,顶上有个油木塞子,塞得极紧。将墨汁存在里面,便于随身携带,急用时,写百十个字还是够。赵不尤拔开木塞,见里面是干的,也没有墨迹,是洗干净了的。瓶底有两朵干花瓣,他倒到掌心,是两朵梅花,花瓣已经褐黑。

“这是什么?”

“江妹妹说是在郎繁的书柜里找到的,这个小墨筒郎繁平日都随身带着,不知为何会藏在那里,她还说郎繁从来不留意花花叶叶,很纳闷为何会存两朵干梅花在里面。所以要我拿过来给你,看看是不是能查出些什么来?”

赵不尤沉思了片刻,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虽然章美去应天府的缘由他已经大致想清,但郎繁的死因却仍无头绪。他将干梅花重新装入墨筒中盖好,递给妻子:“你先收起来。郎繁存着这个,应该是有些缘故,我们都再想想。”

“对了,上午简庄兄家的刘嫂和简贞妹妹来坐了一会儿。”

“哦?她们有什么事吗?”

“是为买田的契约,买的是个寡妇的田,她们怕不合律令。我见那田契上田主还有一个孙子已经十七岁了,就解释给他们听了。这个倒没什么,另有一件事,我觉着有些怪,我跟她们说起宋齐愈,姑嫂两个神色都有些异样,似乎都不愿提他,我也就没再说。”

赵不尤听了,心里暗想:又多了一条,这样就全了。

他的推断还没有当面得到证实,因此也就没有告诉温悦。

下了一夜雨,清早才停。

赵不尤起床推门一看,外面一派新鲜明净,顿时神清气爽。

他练过拳,吃过饭,找来纸笔写了五封短札,一一封好,出门到巷口去寻乙哥,见乙哥正蹲在颜家茶坊的门边,端着一大碗粥在吃。乙哥今年十五六岁,腿脚轻快,头脑灵便,常日替人跑腿送信。他见赵不尤手里拿着一沓信,忙将碗搁到门槛上,笑着站起来,双手在衣襟上擦了擦,问道:“赵将军又有信要送?”

赵不尤将信交给他,又给了他五十文钱:“这几封信尽快送出去。”

“好嘞!这两口粥扒完就去!”

那五封信分别写给东水五子,简庄、江渡年、田况、乐致和、郑敦,是邀他们今天上午到简庄家相聚议事。

看时候差不多了,赵不尤骑马来到简庄家。

门边竹竿上拴着三头驴,看来江渡年等人已经来了。门虚掩着,他才拴好马,琴子乐致和已经开门迎了出来。

院子里铺放了六副席案,简庄、江渡年、田况一齐起身叉手问候,只有郑敦还没有来。简庄仍请赵不尤坐在左边第一个席位,让乌眉端了茶出来。

简庄问道:“不尤,案子可有进展了?”

“今天邀各位来,正是要请教一些事情。”

“章美的下落可查出来了?”田况问道。

“稍待,等郑敦兄弟来了,再一起细说。”

赵不尤环视诸子,心中却有些发沉。诸人不再言语,各自默默饮茶。

“我来晚了!抱歉,抱歉!”

过了半晌,郑敦才慌慌推门进来,连声道歉,脱了鞋子,坐在右边末座,不住擦着汗。乌眉又端了茶出来,郑敦忙起身接过,才又重新坐下。

赵不尤等他坐定后,才开口道:“郎繁的死因,尚未查明。不过章美失踪之谜,已经大致解开。”

“哦?”诸子一起望向他。

“其实——章美为何会去应天府,诸位应该知道。”

“嗯?”诸人愕然。

“这事起因于另一个人。”

“谁?”江渡年大声问道。

“齐愈。”

听到“齐愈”两个字,在座五子都微微一惊,神情都不自在起来。赵不尤看到,知道自己所料不错。但他却没有丝毫喜悦,反倒有些不忍。

他略停了停,才沉声道:“再说清楚一点,是齐愈相亲一事。”

五子同时一震,眼中全都闪动惊愕、慌张。

赵不尤慢慢道:“若不是渡年前天那句话,我也很难这么快就想明白。”

“什么话?”江渡年强压着心虚。

“我问你寒食那天聚会,章美是否和齐愈争执,你说没有。而寒食那天,齐愈根本没有赴会,他在去相亲的货船上。”

江渡年脸上一阵抽动,满眼懊恼愧悔,随即猛地将脸扭到一旁,望着桌角,不敢再看赵不尤。

赵不尤继续沉声道:“我想事情起因于新旧法,你们七子尊信旧法,齐愈却独自推崇新法。不过前两年,只是志向不同,还能相安无事。今天就不一样了,殿试在即,以齐愈才学,必定高中。你们怕他将来仕途得意,推扬新法,便想尽早制止。若仍是三舍法,齐愈身为太学上舍优等生,其实已经直接授官。偏偏今年复兴科举,他也得参加殿试。最简便的办法便是设法让他阙误殿试,断绝他的出仕之途——”

听到这里,五子都已经脸色发白,各自垂着眼,不敢抬视。唯有田况手里不住搓动着两颗棋子,发出刺耳之音。

赵不尤继续言道:“但殿试是天大的事,怎么可能轻易阙误?据齐愈言,两个月前,他和章美因新旧法起过争执。我猜,不止章美,他恐怕是激怒了你们七子。而章美和郑敦又偏巧知道齐愈最大弱点——莲观姑娘。”

郑敦听到这里,头垂得更低了。

“你们知道,为了莲观姑娘,齐愈恐怕能舍弃一切。于是你们便想利用莲观骗他离开汴京的主意。模仿莲观,写一封假信,骗齐愈去相亲。我猜这个局,是棋子先生出的妙招。”

田况身子一顿,手中棋子搓动挤擦声顿时停住。

“章美和齐愈同在上舍,偷信最方便;模仿莲观笔迹,当然是渡年;至于信的内文,为了更像女子语气情态,我猜是简庄兄的妹妹所写。”

这时,门帘内有个身影一闪,看行姿,应该是简贞。

赵不尤不由得停顿了片刻,才又继续道:“这相亲的假地址不能太近,但也不能太远,往返得在三天之内,能赶回来殿试。否则齐愈必定会等殿试过后再去。因此,应天府最合适不过。只要能赶回来,齐愈一定按捺不住,赶紧先去提亲。不过,这里便有个难题——他若及时赶回来,这计策便白费了。如何让他以为自己能赶回来,结果却绝对赶不回来?这个局最妙的地方就在这里,真正堪称‘偷天换日’。恐怕还是棋子的计谋——”

田况偷望了赵不尤一眼,目光中露出得意之色,但随即收住,又变回愧悔。

“你们知道齐愈没有多少钱,便预先买通货船主贺老崴,寒食清早候着齐愈,将他诓上货船。致和常年在河边经营茶坊,熟知那些船主,贺老崴恐怕是你选中的。”

乐致和盯着面前的茶盏,不敢抬眼,脸颊和脖颈顿时通红。

“至于拿什么来买通贺老崴?钱少了,贺老崴不动心;多了,诸位都不是大富之人,也拿不出。一幅王羲之《王略帖》的赝品,倒是正合适。”

江渡年鼻子里闷闷哼了一声。

“等齐愈上了船,在酒里下药,将他迷倒。齐愈以为自己只睡了一个时辰,其实是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上午才醒来。至于这迷药和剂量,得有行家才拿得准。这行家就是在街上卖药的彭针儿——那天彭针儿见到田况兄,赖着要学新棋招,那语气不像是求师,更像是讨债。”

田况重新捏挤起手里的棋子。

“齐愈的一天时日就这样被偷走。等他到了应天府,其实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什么都做不得。第三天是清明,等寻到官媒去提亲,左右一耽搁,便是一天。等齐愈发觉,无论如何也赶不回来了。”

赵不尤停住话语,院子里顿时一片寂静,只听到墙外鸟雀声和远处人语声。

五子各自垂头低眼,泥塑一样。

赵不尤长叹一声,才又开口道:“然而,齐愈却如期赶了回来。他去的不是应天府,而是宁陵县。”

五子一起抬头,惊望向赵不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