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明上河图密码(1-5)上一章:第17章
  • 清明上河图密码(1-5)下一章:第19章

宋齐愈立即反问:“若是一人病重垂危,请到扁鹊来医治,他开出一道方子,你用还是不用?”

郎繁在一旁厉声道:“区区王安石,岂是治世之扁鹊?他不过是拾法家贪酷之术,捡汉武夺利之技。”

宋齐愈笑道:“岂不闻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只要有利于国,有利于民,何必分儒法道释?”

简庄虽然神色极难看,但毕竟修为甚高,他缓缓道:“君子非不言利,却慎言利。《孟子》开篇即言,‘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王安石最大之过,在于眼中只有一个‘利’字。小民争利,尚要先顾些仁义是非。堂堂一国之宰,却开口闭口只知言利。上行下效,这天下便只剩个‘利’字。利欲之下,谁还顾礼义廉耻?若没了仁义,这人间还成什么人间?遍天下尽是逐利的禽兽而已。却不知,若无仁义,这利也是难逐到,就是逐到,也难长久。只看新法施行已几十年,究竟利了谁?国用仍是不足,百姓仍然困顿,只营造了些宫观,平地起了座艮岳…”

宋齐愈听了,锐气顿减,他低头默想了片刻,才开口道:“王安石一生清素,虽贵为宰相,衣衫脏旧却从不介意,吃饭也只夹面前那道菜。他于自身,何曾有过半点利心?他言利求利,也只是为救时弊,盼着能富国强军。”

章美又冷笑了一声:“若民不得安宁,这利要它作甚?”

宋齐愈反问道:“他何时不要百姓安宁了?”

郎繁抢过来答道:“本朝行募兵法,兵农分离,兵卫国,农耕田,各不相扰,互助互利,本是莫大良法。王安石却兴出一条保甲法,每户男丁两个抽一个,强迫练武习战。农人尽力耕田都未必能养家糊口,再抽掉一个男丁,这不是扰民是什么?你难道没有听说有农夫为逃保甲,不惜断指自残?”

宋齐愈忙道:“保甲法练武习战都是在农闲期间,并不会妨农。何况,本朝承平百年,人不知战事,一旦强虏攻来,如何应付?”

江渡年高声道:“每年耗费亿万国库,养兵用来做什么?”

宋齐愈答道:“养兵自然是备战卫国,但兵未必能处处防护得到,就如眼下东南内乱,若百姓平日习战,到这时便能防卫乡里。”

章美道:“保甲法已行了几十年,这东南依然被方腊肆虐席卷,何曾见到什么防卫?”

宋齐愈道:“那只因平日练习不够。”

七子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全都铁青着脸,半晌,简庄才缓缓言道:“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宋君既然无视百姓怨愤,执意推崇新法,便是与天下万民为敌,也是与我们几位为敌。我这陋宅难留宋君,宋君请!”

宋齐愈顿时愣住,没想到简庄竟至如此,再看其他六子,都冷着脸,齐齐瞪着他。他知道没有回还余地,只得站起身,勉强笑了笑:“今天争得过于执着了,还请诸位谅解,那我就先行告退。”

众人都低下眼,并不看他。宋齐愈又笑了笑,转身离开了简家。

第十五章空宅、毒杀

人多昏其心,圣贤则去其昏。——《二程遗书》赵不尤搭船前往应天府。

章美和郎繁都去了应天府,一死亡,一失踪,而消失的梅船也来自应天府。目前疑团重重,必须亲自去查访一下。

下船后,随便吃了些东西,便租了匹马,骑着前往简庄说的那个地址——复礼坊朱漆巷。应天府虽不及汴梁繁华,毕竟是大宋南京,也是天下一等富庶之地。走了半个多时辰,才找到朱漆巷,巷子不宽,不过青石铺路,十分清幽。赵不尤见巷口石墩子上坐着一位老者,正在晒太阳,便下马向他打问。

“梁侍郎家?巷子里面那棵老榆树边就是。不过你不必去了,他家没有人。”

“哦?是搬走了吗?”

“搬走半年多了,全家都回南边家乡去了。那院宅子一直空着,托给南街的蒋经纪替他们典卖,至今还没有合适的买主。”

赵不尤望向那棵老榆树,树边那院宅子大门紧闭,门前积着些落叶,果然是许久没人住了。他谢过老人,刚要走,但转念一想,又回身问道:“老人家是住在这巷子里?”

“是啊,就在梁侍郎家斜对过。”

“老人家,我再请问一下,这一阵都没有人去过梁侍郎家吗?”

“有倒是有,寒食前几天,蒋经纪带了两个人来,那两人住了进去,我还问过蒋经纪,他说那两人赁了那宅子。不过,那两个人看着有些不尴不尬,并没有什么家什,只带了几条铺盖,才住了没几天,就走了。”

“哦?他们是哪天离开的?”

“似乎是清明前一天。”

“他们住在里面的时候,有没有其他人去过那宅子?”

“有。前前后后好几个人。”

“有没有一个身穿白襕衫,太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

“几个都是年轻男子,太学生模样的倒没见。”

赵不尤想章美或郎繁就算来了,穿的恐怕也是常服。便又问道:“老人家,那位蒋经纪住在哪里?”

老人指着南边街口:“那里有家汪大郎茶坊,蒋经纪常日在他家混,你过去一问便知。”

赵不尤又谢过老人,牵马走到南街口,果然有间茶坊,旗招上大大一个“汪”字。他将马拴在店口木桩上,刚要走进茶坊,无意间一扭头,见身后不远处一个路人猝然停步,迅即闪到旁边一棵粗榆树后,只露出一小截身子,穿着石青绸衫。赵不尤心里微有些起疑,正在张望,茶店店主笑着迎了上来:“客官喝茶?”

“我是来寻一个人,蒋经纪。”

“那就是——”店主指了指窗边座上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正在和对面一个老者下棋。

赵不尤便走了进去:“请问你是蒋经纪?”

“是。你是…”蒋经纪拈着棋子抬起头。

“抱歉,打扰两位了。我想请问一件事。”

“什么事?”

“前几日,是否有人经你的手租赁了梁侍郎家的宅子?”

“是。”

“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只说一个姓胡,一个姓…对,姓杨,名字我也不知道。”

“赁屋都要找保人、签契书,他们没有签?”

“那两人说是替自家主人寻宅子,他家主人挑剔得很,得先住几天试试看,还要找道士相看风水,中意了才签约。他们只交了五天的保银,我想着反正宅子空着,就让他们先住住看。清明过后,我去寻他们,竟已经走了,连院门都没锁。奇怪——”

赵不尤仔细留意蒋经纪语气神色,应该没有说谎。

简庄是从朋友处得来的梁侍郎家的住址,他恐怕并不知道梁侍郎一家早已南下归乡。照蒋经纪所言,那两个人来租赁梁侍郎家宅子,却只试住了几天,日期又恰好是寒食、清明,而梅船、郎繁、章美、宋齐愈…几桩事件也正好在这几天内发生,这是巧合?那两人究竟是什么来历?真的只是来试住房子?他家主人又是何人?

赵不尤道过谢,出了茶坊,向那棵榆树望了一眼,树后那人已不见了。

赵不尤来应天府前,曾去找过顾震,顾震写了封引介信给赵不尤,让他去应天府寻一位掌管船户户籍的主簿,姓回,是顾震的故友。

赵不尤到府里打问,找见了回主簿,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样子十分和善。他读了顾震的信,忙叉手致礼:“久闻赵将军威名,只是一直无缘得见,幸会!幸会!”

“回兄言重了,”赵不尤回过礼,问道,“在下此次来,是想打问梅船船主梅利强的讯息。”

“几天前收到顾震的信,我已经去查问过了,梅利强去年就已经死了。”

赵不尤一惊,清明那天死在新客船上的船主并非梅利强?那他是谁?他为何要冒充梅利强?那个叫谷二十七的船工为何要说谎?

他忙问:“去年什么时候?如何死的?”

“是去年腊月。据他妻子说,夜里喝醉跌进水里淹死的。”

“他的船呢?”

“他妻子和两个儿子都不愿再经营那船,已转卖给他人了。”

“卖给了什么人?”

“是一位杭州的船商,有卖契,我抄了一份。”

回主簿从怀里取出一张纸递给赵不尤,赵不尤接过一看,关于买家,上面只写了“杭州船商朱白河”,身份来历都不清楚。再看卖价,竟是八百贯。

梅船并非新船,时价最多五百贯。造一只新船也不过六百贯,朱白河为何要用如此高价买下梅船?他和冒充梅利强的船主是什么关系?难道是一个人?

应天府已查不出什么,赵不尤告别回主簿,把租来的马还了回去。刚离开鞍马店,眼角无意中扫过一人,石青绸衫,是个壮年男子,正在斜对街一个书摊子边翻书。赵不尤一眼便看出,那人的手势神态,没有丝毫心思在书上,显然是在装样子。此人应该正是方才茶店门外躲到榆树后的那人,他在跟踪自己。

正愁找不到线索,赵不尤装作不见,抬脚走向码头。走了一段路,发觉那个男子果然在后面跟了上来。

应天府去往汴京的船只都泊在西城门外的河岸边,赵不尤找好一只客船,船主还得等客,他便先去岸边一座茶坊里,要了两样菜、一瓶酒。他原本要坐到临河的座上,但那男子跟到码头后,不知躲到了哪里,应该就在附近,赵不尤便选了靠里一个座,能望见河岸,但岸边的人不容易看见自己。酒菜上来之后,他一边吃,一边偷眼望着河岸,那个石青绸衫果然走了过来,装作没事闲逛的样子,赵不尤忙侧转身低头吃菜。那男子走到那只客船边,向船主打问了些什么,随即上了那船,走进客舱里。他竟要跟到船上去,赵不尤放心吃起来。

吃过后,他见店主五十多岁,待人活络,便问道:“店家,你可是常年在这里经营?”

“可不是,这店从我祖父算起,已经三代了。”

“你可知道一个叫梅利强的客船船主?”

“老梅?他是我家的常客,跟我年纪差不多,可惜太贪杯,去年腊月喝醉跌进水里淹死了。”

“他死后这三个多月,你可再见到过那只梅船?”

“听说梅船已卖给外乡的客商了,被买走后,再没见过,直到前一阵,我似乎看到过一次。”

“什么时候?”

“嗯…大约是寒食第二天,开始动火了。那船从我门前驶过去,我见船帆上似乎有一大朵梅花图样。不过那天生意好,店里忙,只看了一眼,没工夫细看。”

这时水边那只客船的船主在船头大声招呼,船要开了,赵不尤便付了饭钱,谢过店家,下岸上了船。

这船也是两排六间小客舱,船主将赵不尤安置在左边中间的小舱里。大舱中没见那个石青绸衫,应该在小舱里,不过小舱门都关着。

赵不尤便不去管他,走进自己舱里,坐在床头,斜靠在窗边,望着窗外又思索起来。目前既无法得知那个冒充梅船船主之人的真实身份,也不清楚郎繁和章美为何要在寒食节来应天府。梅船又凭空消失,船上二十几个人一起死于另一只客船,唯一的活口谷二十七又服毒自尽…自从开始做讼师,他经手过数百个案子,从没有哪个案子如此离奇迷乱,更未如此茫然,毫无入手之处。

虽然如此,他却并不气馁,心想再离奇,也是人做出来的事情,正如程颐、程颢二先生所言,天下之事,无非理与欲。做这事的人,必定出于某种欲,也必定依循某种理。当然二程之“理”是天理、仁义,而赵不尤自家体会,理不但有善恶之理,更有事物之理。比如执刀杀人,其中既有善恶是非之理,也有为何杀人及如何杀人之理,即事物之理,这无关善恶对错,只是事物真相。若连一个人是否杀人,因何杀人都不清楚,就难以判断是非对错。

真相在先,善恶在后。

不过,无论如何,只要顺着“理欲”二字,总能查明真相,不同只在于迟速。

他理了理头绪,接下来,得摸清楚这几件事——其一,简庄究竟是从何人口中得知应天府梁侍郎地址?

其二,去十千脚店查问,寒食节前和郎繁密会之人是谁?

其三,郎繁生前将两朵梅花藏在墨筒之中,是否有什么深意?

其四,托人去杭州打问买梅船的朱白河是什么人?

其五,梅船何以在众目观望之下凭空消失?

这五件事,只要查明其中一件,都能找出些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