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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儿低声道:“我…我是来向吴姑娘打问一件事。”

“哦?什么事?”

“一个叫孙圆的人是否来过这里?”

“孙圆?是不是那只小耗子啊。”

墨儿一愣。

小女孩儿笑着道:“是不是二十岁左右,瘦瘦的,和你差不多高,走路抬不起脚,噗哒噗哒的。还说自己是东水门外虹桥口茶食店的富少爷。”

“对,就是他!”

“昨天他还来过。”

“哦?现在他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昨天他拿了一块小银饼来,连一两都不足数,还要见我家姑娘。这点钱,只够一杯茶钱。那会儿刚好没客人,姥姥就让他进来了,茶还是我给倒的。姑娘坐在床边,让他坐在门边小杌子上,他话也不敢说,说了姑娘也不理。就这样,他还坐了半个时辰赖着不走,看着天要黑了,姥姥就把他撵走了。”

“那一两银子是什么样?”

“我看着脏兮兮、黑秋秋,像是从哪个坟里刨出来的。”

“小姑娘,能否求你家姥姥让我看一看那块银子?”

“我不叫小姑娘,我叫小蟋!”

“哦,是东西的西?”

“你才是东西,是蟋蟀的蟋!”

墨儿一愣,看来这家坊主喜欢虫子,当家艺妓名叫吴虫虫,小使女又是蟋蟀。不由得想笑,但怕惹到这小姑娘,忙忍住笑,又问道:“小蟋姑娘,能否让我看看那块银子?”

“那可不成,姥姥出去了。再说银子哪里有白看的,看丢了怎么办?不过…我看着你生得挺俊的,这样吧,你身上有没有一两的银子?”

“有!”

“你给我一陌钱,再把一两银子给我,我去把小耗子的那一两给你换出来。”

“谢谢小蟋姑娘。”墨儿赶忙掏出一两银子、一陌钱,一起递过去。

小蟋皱着小鼻头笑了笑,拿着钱转身跑了进去。

墨儿等在外面,浑身不自在,怕里面出来其他人,便将驴子牵到一边,在墙边等着。等了许久都不见小蟋出来,正在想是不是被骗了,却见小蟋轻灵灵跑了出来,到了跟前,将右手白嫩的小拳头一张,掌心一块小银饼,果然有些脏旧。但小蟋随即又握住了小拳头。抬起头,用黑亮的眸子盯着墨儿:“你知不知道,帮你换这银子,要是被姥姥发觉,我就得狠狠吃一顿竹板?”

墨儿忙点头道谢:“多谢小蟋姑娘。”

“我不要你谢,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不许你去会我家虫虫姐姐。”

墨儿忙又点头:“我不会。”

“还有,再过两年,我就梳头了,那时候你再来。”

墨儿一听,惊了一跳,顿时涨红了脸。

“一定要来!答应我!”小蟋紧紧盯着墨儿的眼睛。

墨儿慌忙胡乱点了点头。

小蟋绷紧的小脸儿忽然笑起来,宛然仍是个天真小女童。她抓住墨儿的手,把那块银饼放进墨儿掌心。

墨儿连声道着谢,飞快骑上驴,慌慌逃走了。

出了东水门,墨儿这才停下来,将驴牵到护龙桥边。

他从怀里取出那块银饼,果然很脏旧了,积了一层黑垢,银饼两面依稀有残余铭文,正面是“中靖”两字,各缺了一半,背面是半个“匠”字。

墨儿猜测,这块银饼应是从一锭银铤上截下的一小块,铭文大概是:建中靖国元年,某监匠所制。距今已经二十年了。

这块银子竟和自己同岁,墨儿骑上驴背,不禁微微一笑。

那一年,不只对他重要,对天下而言,也极关键。

那是当今天子继承皇位的第二年,皇太后驾崩,天子初御紫宸殿,正式亲政。当时,这位新官家踌躇满志,引用《尚书》“懋昭大德,建中于民”,立了这个新年号,意图调和神宗、哲宗四十多年新法旧法之争,中道而行,让国家得以靖安。但次年就换了崇宁年号,任蔡京为相,大兴新法,清除元祐旧党。第二年,墨儿的父母也被贬到岭南,从此骨肉永诀。

北边的大辽,这一年也发生了大事。道宗皇帝耶律洪基病薨,耶律延禧继位,这位新皇帝荒于游猎,政令无常,挥霍无度,二十年来耗尽大辽国库,散尽北地人心…墨儿边想边行,不觉已到虹桥口,拐到尹氏家,见尹氏倚在门边,睁着空茫双眼,侧耳听着路口动静。

没等墨儿开口,尹氏便问道:“墨儿兄弟,是你吗?”

“尹婶,是我,”墨儿忙下了驴,走过去,取出那块银饼递到尹氏手中,“尹婶,你看看,是不是这块银子?”

尹氏接过银饼,拇指才一摸,便脸色大变:“是!是这块!你从哪里得来的?”

“第二甜水巷的一家…一家妓馆里。”

“这银子怎么会跑到那里去的?”

“是孙圆。”

“不会!圆儿怎么会去那种地方?他从没去过!”

“尹婶,是他。他是昨天傍晚去的。”

“就算他去了那地方,又是怎么拿到这块银子的?他没有钥匙,根本打不开柜子和匣子。”

“这还得再查。”

“圆儿人在哪里?”

“昨晚他就离开了那家妓馆——”

“那他去了哪里?”尹氏空盲的眼珠急急颤动。

“尹婶不要过于担忧,那取货的人既然给了三天期限,三天之内应该不会加害孙圆。”

“他虽然顽皮,却从来没有夜不归家,到现在还不见人…”

“尹婶,有件事我还得再问一遍。”

“什么事?”

“昨天你将香袋锁起来之前,摸里面的东西和取出来之后再摸,真的不一样?”

“今天我一直在回想,之前摸香袋里的东西,除了碎香料,那颗药丸要硬一些。还有样东西,有点滑韧劲儿,估摸应该是耳朵。后来取出来,因那人在等,就没仔细摸,不过味道闻着略有些不一样。”

“哦?”

“之前,香味重,药味轻,后来闻着药味似乎浓了一些。”

墨儿回到家中时,天色已晚,夏嫂早已备好了晚饭。

今天大家似乎都有心事,饭桌上不似往日说说笑笑,哥哥默默喝着酒,很少动菜;嫂嫂夹了块哥哥素日爱吃的煎鱼,放到哥哥碗中,见哥哥不吃,也没有劝,她自己也神情倦倦,似带悲容;瓣儿则一直低着头,吃得很慢,不言不语,似乎在思忖什么;琥儿病虽然好了,却仍没精神,坐在一边小凳上,夏嫂轻声喂他吃饭,他也不愿多吃;至于自己,一直在想那香袋的事,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哥哥。

正吃得没情没绪,忽听院外有人敲门,墨儿忙放下筷子出去,开门一看,是二哥赵不弃。

“吃过饭没有?还有剩的没有?我可饿坏啦!”赵不弃还是那般喜气洋洋,无拘无束。

夏嫂去拿了副碗筷,墨儿和瓣儿挪开座椅,让赵不弃坐在中间。赵不弃坐下便大吃大嚼,一边吃一边得意道:“哥哥,我也要开始查一桩案子啦,这案子极有趣。弄不好会惊动天下!”

只要赵不弃在,便是想闷也闷不起来,座中其他人全都抬眼望向他,赵不尤问了句:“什么案子?”

赵不弃猛刨了两口饭,才放下筷子道:“前任宰相何执中的孙子何涣。这话只能在这屋子里说,万万不能传出去。你们知不知道,他是个杀人凶犯?而且他瞒住罪案,不但参加省试,今早还去殿试了。”

赵不弃讲起他遇的这桩案子,的确十分离奇,大家听完后,谈论了一番。

墨儿在一旁听着,也忍不住道:“我今天也接了桩案子——”

他将香袋疑案也讲了一遍。

赵不弃听后笑道:“你这案子也有趣。”

赵不尤却道:“这案子关涉到几个人的性命安危,不能轻忽。”

墨儿本就有些心虚,一听此言,忙道:“这件案子还是哥哥来查吧。”

赵不尤道:“我手头有这梅船的案子,这一阵恐怕腾不出手来。我听你刚才讲,想的、做的都不错,而且当天就查出了那块旧银子。你就继续放手去查,若有什么难题,咱们一起商量。”

墨儿本已心生退意,听哥哥这样讲,重又有了些底气,忙道:“眼下始终想不明白的是,照尹婶所言,那香袋锁起来前,闻着药味淡,再拿出来,药味变浓了些。香袋里原先是一颗珠子外抹了些药,所以药味淡;后来换成了真药丸,药味自然重了。这么说来,饽哥交给尹婶的时候,的确没有换里面的东西。没有钥匙,没撬锁,也没弄坏柜子和木匣,却把里面东西换了,这像是隔空取物变法术一样,怎么做到的?”

赵不弃笑道:“除非是鬼。”

墨儿道:“今天临走前,尹婶也问我,会不会是有鬼作祟?”

赵不尤道:“莫信这些。始终记住,万事万物皆有其理,越鬼怪,越要往平常处想,莫要被面上这些障眼术迷住眼睛。”

“理…”墨儿低头默想起来。

第五章穿墙术

公于己者公于人,未有不公于己而能公于人也。——周敦颐夜里睡不着,康潜又起晚了。

他翻身起来,头有些晕沉,坐在床边,呆望屋中。桌椅箱柜什物,到处铺满灰尘。一扭头,见床头挂的那面昏蒙蒙铜镜里,自己面色灰白,头发凌乱,脸越发瘦削,眉头拧出深褶,一双眼里,阴沉沉的愁郁,简直像孤魂瘦鬼,一阵酸辛漫上心头。

他深叹口气,捶了捶脑袋,蹬好鞋子,拎过那件已经污旧的布袍,胡乱一套,边系衣带,边向外走,去开店门。以他现在这心境,其实早已无心开店,只是多年来已成了早间定式,又还想着不要让邻居起疑。

懒洋洋穿过外间瓶鼎古董间那条窄道,他的衣袖不小心掀落了木架间一只茶盏,哐啷一声,碎了。那是唐贞元年间御制的雪瓷茶器,今年开春才从城外一个员外那里买进,原本一套,几天前,儿子栋儿顽皮,碰碎了一只茶托,被他打了一巴掌,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动手打儿子,为此和妻子春惜又生了场气。他原还想设法再配出一套来,如今好了,盏和托,全碎了。

他蹲下来捡拾碎片,那天是春惜蹲在这里捡,栋儿则挂着泪珠站在一边。弟弟康游进来,见情势不对,也不敢说话,忙抱着栋儿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