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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

饽哥慢慢把孙圆坠下去,等孙圆到了井底,在下面摇了摇绳子,饽哥心一横,手一松,将那根绳子抛进了井里。井底顿时传来孙圆的怪叫,饽哥心里忽然不忍,孙圆从小其实一直都爱跟着他,说什么都听,他们其实是一对好兄弟…想到此,他眼中顿时涌出泪来,但想想父亲被害的那个雨夜,他又咬咬牙,擦掉眼泪,扛起饼笼,离开了那片荒宅。

后母杀了他的父亲,他也要杀了后母的儿子,让她尝一尝亲人被害的滋味。

听到康游的声音,彭嘴儿心里猛地一颤,这些天所有心血顷刻间全都白费。

他慌忙望向春惜,春惜的脸也煞白,栋儿听到他二叔的声音,张口要叫,春惜忙伸出手捂住栋儿的嘴。鲁膀子夫妇和小韭也都瞪大了眼睛,一动不敢动。

康游叫了两声后,跳上了船板,彭嘴儿知道康游是个武人,自己万万斗不过,只能等着康游掀开帘子,将春惜从自己身边抢走。

不成!没有春惜,我也不必再活!

他从腰间抽出准备好的一把短刀,拔出刀鞘,攥紧了刀柄,等着康游掀帘进来。然而,康游并没有进来,站在船头说:“嫂嫂,请带栋儿出来吧。”听那声音,竟像是背对着船舱。

春惜望了彭嘴儿一眼,小声道:“叔叔…稍等…”边说边望着彭嘴儿使了个眼色,似乎在暗示彭嘴儿动手。

彭嘴儿不知道康游为何要背对船舱,但春惜既然这么暗示,自己还疑虑什么?他攥紧短刀,悄悄起身,轻轻掀开帘子,康游果然背身而立。他不再犹豫,抓紧了刀向康游背上狠狠刺去。

刀刺进去了,刺得很深,应该是肺的位置。康游猛地一颤,随后像顿住了一般。这时彭嘴儿已忘记了慌怕,他猛地想起弟弟彭针儿曾说,刀刺在人身上,若不拔出刀,人未必会死。于是他又猛一用力,拔出了刀,血顿时飞射而出,溅了他一身。康游转过身,瞪着眼看着他,他惊得几乎昏过去,但康游随即摔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彭嘴儿喘着粗气,觉得自己的头脸血脉胀得像是要爆开一般,他望着船板上的康游,不住念着:怨不得我,是你自找;怨不得我,是你自找…这时,船舱里猛地传出一声尖叫,是小韭。

随即一阵悉率声、咚咚声,小韭从船舱那头跑了出去,跳到岸上,一边哭一边向西边跑去。

彭嘴儿被她的动静惊醒,见小韭的身影迅速隐入漆黑,只听见哭声不断远去。

“你不能走!”彭嘴儿忙也跳下船,追了过去。

第十六章杀

柔善,为慈,为顺,为巽;柔恶,为懦弱,为无断,为邪佞。——周敦颐饽哥一边跑一边寻找着灯光,不知道彭嘴儿说的那只船停在哪里。

无论如何,今晚就能离开这里,丢下后母一个人,看她怎么过!

自从后母盲了之后,家里几乎所有事情都是饽哥做,即便这样,后母也从来没有好好朝他笑过一次。这几天,看着后母为孙圆焦虑啼哭,饽哥心里说不出的痛快,当年父亲被推下水后,他在家里连哭都不敢哭,想父亲时,只能远远躲到没人的地方偷偷哭一场。

想到后母那双盲眼,饽哥心里忽然冒出一丝内疚,后母是为了救自己才弄瞎了双眼。但他迅即挥掉这个念头,狠狠问道:父亲一条命和她一双眼睛比,哪个重?

他不再乱想,继续往前跑,天太黑,岸边路又不平,跑得跌跌绊绊,又跑了一阵,眼前亮出一点灯光,是了,就是那只船!他忙加快了速度。

但没跑多久,前面黑暗中忽然传出一阵叫声,女孩子的声音,是小韭!

那叫声十分惊慌,小韭怎么了?

他慌起来,拼命往前奔去,一不留神猛地摔倒在地上,疼得涌出泪来,但前面又传来小韭的惊叫,他忙爬起来,忍着痛,瘸拐着尽力往前赶去,前面小韭哭叫起来,似乎是在和人争扯。

那灯光终于越来越近,渐渐能辨清那只船了。但小韭的声音却在前面漆黑之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又跑了一阵,他终于看到了一团身影,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一个是小韭,另一个似乎是彭嘴儿,两个人扭挣着往船边靠近。

两人身影接近船头的灯光时,饽哥才辨认出来:小韭似乎不肯上船,彭嘴儿硬拽着她,想往船上拉。小韭一直在哭喊。两人争扯了一会儿,小韭忽然挣脱,转身往饽哥这个方向跑来,彭嘴儿忙又追了上去。

饽哥仍不明白究竟是为何,但已没有余力去想,唯有拼命前奔。

终于,他渐渐接近了,依稀能辨出小韭正快步朝自己奔来,但这时彭嘴儿也已经追上小韭,小韭又被拽住,仍在哭叫着挣扎,挣扎了一会儿,忽然停住,也不再喊叫。

饽哥心里涌起一阵惊恐,疯了一样奔过去,走近时,见彭嘴儿喘着粗气呆呆站着,小韭却倒在地上。饽哥扑跪到小韭身旁,小韭一动不动,他伸出手去摇,仍没有回应。

小韭死了?!

他忙抬头望向彭嘴儿,彭嘴儿张着双手,看不清脸,但隐微船灯映照下,神色十分惶恐。

饽哥又低头望向黑影中的小韭,仍一动不动。一年多来,他一直偷偷盼着能牵一牵小韭的手,摸一摸这娇小的身子。然而此刻,他却空张着两只手,不敢再碰小韭的身子。

一股悲怒火一般从心底蹿出,化成一声嘶喊,简直要将心劈裂。他猛地抽出自己带的短刀,又嘶喊了一声,站起身就朝彭嘴儿戳去。彭嘴儿还在发愣,刀尖刺进他的腹部。饽哥却已经疯了一般,拔出刀又继续猛扎,一刀又一刀…夜太黑,墨儿骑着马不敢跑得太快,也不知道饽哥、彭嘴儿究竟逃往了哪里,只能依着武翔所言,一路往东追。

彭嘴儿拐带了春惜,饽哥又有小韭,几人要想离开,走水路最稳便。于是他便沿着河岸搜寻。五丈河上船只平日就远少于汴河,又多是京东路的粮船,眼下还没到运粮时节,再加上是夜晚,河面上只看到几只夜泊的货船。只亮着微弱灯光,彭嘴儿应该不会藏身在这些船里等人来捉。

墨儿又往下游行了一段,过了官家船坞后,四周越发漆黑寂静,河面上更看不到船影。他想,饽哥从艄公老黄的船舱里爬出来后,带着两锭银铤去和彭嘴儿会合,彭嘴儿自然会选僻静的地方等着。墨儿便继续驱马往下游寻去。

又行了一段,前面亮出了一点灯光,他忙驱马加速,往灯光处奔去。奔了一阵,忽然听到前面有人在嘶喊,又像哭又像骂,似乎是饽哥的声音。

等他奔近时,见一个汉子提着盏灯笼站在小径旁,竟是汴河艄公鲁膀子,他身旁站着两个妇人和一个孩童,其中一个妇人是鲁膀子的媳妇阿葱,另一个面容姣好,用双臂将那孩童揽在怀里,应该正是康潜的妻儿。灯光映照之下,三个人都脸色苍白,一起惊望着地上,墨儿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见暗影中一个年轻后生弓着背跪在地上,垂头呜咽哭泣,是饽哥。而饽哥身边,似乎躺着两个人,都不动弹。

墨儿忙跳下马,奔了过去,才看清地上躺的是彭嘴儿和小韭。小韭一动不动,彭嘴儿则满胸满腹都是伤口,血水将整个前襟几乎浸遍。饽哥右手边地上掉了把短刀,似乎沾满了血。

见到这惨状,墨儿一阵悲惊,他忙俯身去查看小韭,没有鼻息和脉搏,已经死去。看这情势,他大致明白,恐怕是彭嘴儿先杀了小韭,饽哥急怒之下,又杀了彭嘴儿。彭嘴儿行凶,则恐怕是为小韭不愿跟他走,想要逃回去,他怕小韭走漏风声,惊动官府,或是真的动了杀念,或是惊慌之下捂住小韭口鼻,勒住小韭脖颈,误杀了小韭。

但康游在哪里?他先追了过来,自己一路都没见到人影,难道康游追错方向了?墨儿忙抬起头,却见鲁膀子悄悄捅了捅身旁的妻子,使了个眼色,夫妇两个慢慢往后退,随即一起转身往那只船跑去。

墨儿忙叫道:“你们不要走!得做个证见!”

鲁膀子夫妇听了,反倒加快脚步,慌忙跑到岸边跳上了船。墨儿急忙追了过去,鲁膀子将灯笼交给阿葱,随即掣起船篙插入水中,就要撑船。墨儿觉得纳闷,他们为何这么害怕?等他追到岸边时,船已经撑开,墨儿一眼望见船头趴着个人,灯笼照耀下,那人背上一片血红,似乎是康游。

“不许走!”墨儿大叫着往水里奔去。但鲁膀子却拼命撑着船篙,船很快划到河中央,向下游漂去。墨儿只得回到岸上,急跑回去寻自己的马。

这时,黑暗中传来一阵马蹄声,还有几点火把亮光,从西边飞奔而来,很快到了近前,是万福和四个弓手。

墨儿忙道:“万大哥,快追那只船,不能让他们逃走!”

万福听到,立即扬手号令,率四个弓手一起往前追去。

墨儿便留下来看着饽哥和春惜母子。饽哥已经停止呜咽,但仍跪伏在小韭身旁,不停晃着身子,竟像是得了癔症。春惜则揽着儿子,静静站在那里,漆黑中看不到神情。

墨儿轻声问道:“你可是康大嫂?”

春惜没有答言。

墨儿又问:“康潜大哥已经身亡,你可知道?”

黑暗中,春惜的身子似乎轻轻一颤,但仍不说话。

墨儿忽然明白,并非是彭嘴儿诱骗她逃走,而是两人合谋。看来两人早有旧情,彭嘴儿去年搬到康家隔壁,恐怕正是为此。众人这些天想尽办法要营救的人,其实早就想逃走…这时,栋儿忽然问道:“娘,身亡是啥?爹怎么了?”

春惜却没有回答,半晌,才轻声道:“你知道他死了,为何不等一等,正正当当向我提亲?”

墨儿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随即才明白,春惜是在对地上的彭嘴儿说话。

春惜继续道:“你又何必要逃?更何苦做出这些事?我本已是死了心的人,你却把我叫醒,我醒了,你却走了…”

她啜泣起来,再说不下去,黑暗中只听到她极力克制却终难抑止的低低呜咽声。

墨儿心中一阵悲乱,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料到,这件事竟会让四个人丧命,更勾出这些不为人知的凄情悲绪。

正在伤怀,东边传来万福和弓手们的呼喝声:“再不停下就射箭了!”随即嗖嗖两声破空之响,紧接着便是阿葱的惊叫声。墨儿忙望向河中,见两支箭矢射到了船篷上,鲁膀子慌忙停住手,不敢再继续撑船。

万福又喝道:“把船划回来!”

鲁膀子犹疑了半晌,忽然大叫一声,纵身跳进水中。

“快下去追!”万福命令道。

扑通、扑通…连着四声投水声,四个弓手跳进河中,两个去追鲁膀子,两个游到船边,爬了上去,将船撑了回来,押着阿葱下了船。

阿葱不住地哭着:“不关我的事,船上男的和岸上小姑娘都是彭嘴儿杀的,彭嘴儿是饽哥杀的!”

万福驱马过来,举着火把照向阿葱,叫道:“昨天到处找你们夫妇两个找不见,竟然躲在这里!”

阿葱又哭起来:“那个术士也不关我的事,那天术士把我赶下船去了!”

“关不关,等回去再说——”万福指着春惜和饽哥,吩咐那两个弓手,“这对母子和饽哥也一起押回去。”

饽哥听见,慢慢站起身来,悲沉着脸,望着墨儿道:“有件事要拜托你。”

墨儿忙道:“你说。”

“我弟弟孙圆,他在烂柯寺后面那个荒宅子的井里。还有,替我回去告诉我娘,她给我的那些银子我没有拿,放在弟弟枕头下面。”

墨儿独自挑着盏灯笼,骑马来到烂柯寺后的那座荒宅,这时已是后半夜。

月光下,四下里一片死寂,只有一些虫鸣。那宅子的门扇早已被人卸掉,只露出一个黑洞。墨儿下了马,向里望去,门洞内庭院中生满荒草,一片荒败幽深。一阵夜风吹过,那些荒草簌簌颤动,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虽然幼年时曾来过这里,但那是几个人结伴,又是白天,并不觉得如何。这时独自一人,又是黑夜,心底升起一阵惧意。但想着饽哥应该不会说谎,孙圆在这后院的井里,便将马拴在门外一棵柳树上,提着灯笼、壮着胆子小心走了进去。

庭院荒草中间有一道被人踩过的痕迹,应该是饽哥踩的,墨儿便沿着这条路径穿过前庭,又小心走过空荡荡厅堂,来到后院。后院荒草藤蔓越发茂密,那口井就在院子右边墙根下,只能勉强看到井沿。墨儿顺着后廊慢慢走过去,拨开廊外一丛藤草,刚迈出腿,忽然听到扑棱棱一阵刺耳乱响,吓得他猛地一哆嗦,几只鸟飞腾四散,原来是惊到了宿鸟。

墨儿擦掉额头冷汗,定了定神,才小心走到井边。井沿周围也生满野草,不过被人拨开踩踏过。墨儿将灯笼伸到井口,小心探头向下望去,井里黑洞洞,什么都看不到。孙圆是清明那天下午失踪,至今已经这么多天,就算他在井底,恐怕也早已死了。墨儿这才后悔起来,刚才不该谢绝万福,该让个弓手一起来。

他又将灯笼往井下伸去,抻着脖子向下探看,仍是黑洞洞看不到什么。正在尽力探寻,井底忽然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哥!”

墨儿惊了一跳,猛地又打了个冷战,手一颤,灯笼险些掉下去。

井底那声音再次响起:“哥!哥!是你吗?哥?”

似乎是孙圆的声音!

墨儿忙大声问道:“孙圆!孙圆是你吗?”

“是!是!你是谁?快救我出去!”

墨儿忙将灯笼挂在旁边树杈上,取下肩头斜挎的那捆绳子,是方才向武翔家借的。他将绳头用力抛下井中,另一头在手臂上绕了几圈死死攥住。不一会儿,绳子被拉紧,颤动起来,孙圆在井底叫道:“好人!我爬不动,你拉我!”

墨儿忙抓紧绳子拼力往后拉拽,费了不少工夫,终于见一个身影从井口爬了上来,果然是孙圆,头发蓬乱,面色惨白,但看动作,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碍。他爬下井沿,跌坐在地上,忽然呜呜哭起来,边哭边抬头望向墨儿:“墨儿哥?谢谢你!谢谢!”

“你在井底这么多天,竟然还能活着?”

“是我哥,他隔一天就往井里扔几个饼、一袋水,可就是不让我上来!呜呜…”

墨儿把孙圆送回了家,尹氏猛地听到儿子声音,一把抓住,顿时哭起来。

墨儿悄悄离开,骑上马向家里行去。康潜、康游、彭嘴儿和小韭相继送命,饽哥又犯下杀人之罪,让他悲郁莫名。这时见到尹氏母子抱头喜泣,才稍稍有些宽慰。

这时天色已经微亮,远处传来一两声鸡鸣,街上还看不到一个人影。穿出汴河南街,沿着野外那条土路行了一阵,墨儿忽然看见前面隐约有两个人,站在一棵大柳树下,那两人也似乎发觉了他,原本倚在树上,这时一齐站直了身子。墨儿顿时觉得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