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明上河图密码(1-5)上一章:第61章
  • 清明上河图密码(1-5)下一章:第63章

赵不弃摇摇头,正要卷起两张验状,却一眼看到一处异样:关于阎奇脑顶伤口,初检上写的是“头顶伤一处,颅骨碎裂,裂痕深整”,而复检上却只有“头顶伤一处,颅骨碎裂”,少了“裂痕深整”四字。

他忙指着问道:“这初检伤口为何会多出这四个字?”

邓楷伸过头看后笑道:“初检验得细,写得也细一些。”

“‘裂痕深整’四字,恐怕不只是写得细吧?”

“哦,我想起来了,这个初检的仵作姚禾是个年轻后生,才任职不久,事事都很小心。”

“‘深’字好解释,可这‘整’字怎么解?”

“恐怕是别字,不过这也无关大碍。”

赵不弃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便问道:“这个仵作姚禾今天可在府里?”

“东门外鱼儿巷发生了件凶案,他去那里验尸去了。”

“他家住在哪里?”

“似乎是城外东南的白石街。怎么?你仍不死心?”

“我想去问问。”

“好。我先把这案簿放回去。你慢慢去查问,我等着瞧你如何把一桩死案翻活,哈哈——”

葛鲜正哭着要扑向父亲的尸体,却被顾震下令,将他拘押起来。

看着父亲躺在地上,胸口一摊血迹,他哭着用力挣扎,要冲开弓手阻拦,却被两个弓手死死扭住他的双臂,分毫前进不得。随后被拖出院门,押往城里。

沿途住户及行人纷纷望着他,有些人认得他,低声议论着:“那是鱼儿巷葛大夫的儿子,礼部省试第一名,才考完殿试,说不准今年的状元就是他。前两天枢密院郑居中才把女儿许给了他。人都说前程似锦,他这前程比锦绣还惹眼,他犯了什么事?这个关口犯事,真真太可惜啦…”

他听在耳中,又悲又羞,却只能低着头、被押着踉跄前行,脚底似乎全是烂泥。以前,他始终觉着,生而为人,一生便是在这烂泥里跋涉。这一阵,他以为自己终于跳出了泥坑,飞上了青云,再也不会有人敢随意耻笑他,谁知道,此刻又跌到烂泥中,任人耻笑。

他父亲是个低等医家,只在街坊里看些杂症,勉强糊口。母亲又早亡,父亲独自带着他艰难度日。他才两三岁,父亲便反反复复告诉他:只有考取功名,你才能脱了这穷贱胚子。七八岁时,父亲带着他去金明池看新科进士,那些进士骑着高马,身穿绿锦,头插鲜花,好不威风气派!从那一天,他便暗暗发誓,自己也要这般。

于是,不用父亲督促,他自己便用心用力读书。童子学的教授说,读通《三经新义》,功名富贵无敌。他听了之后,其他书一眼都不看,只抱着王安石的《三经新义》,一遍又一遍熟读默诵,读到每一个字在哪一页哪一行都能立刻记起。除此之外,他便只央告父亲买了王安石文集,没事时反反复复地读,读到自己几乎如王安石附体一般。

苦功没有白费,从童子学开始,他便始终出类拔萃,张口成诵,提笔成章。尽管同学都嘲笑他生得瘦小,在背后都叫他“猴子”,他却毫不在意。他知道迟早有一天,这只瘦猴子能踏上集贤殿。

直到进了府学,他遇见了劲敌——何涣。

何涣生于宰相之家,家学渊深,儒雅天成。最要紧的是,何涣从不把这些当作一回事,待人平易诚恳,吃穿用度和平民小户之子并没有分别。学业上,也和他一样勤力。从求学以来,葛鲜无论站在哪位同学身旁,都绝不会心虚气馁,但一见到何涣,立时觉得自己穷陋不堪。

他知道自己这一生无论如何尽力,为人为文都做不到何涣这般。

他恨何涣。

去年冬天,蔡京致仕,王黼升任宰相。

葛鲜听人议论,说王黼要大改蔡京之政,废除三舍法,重行科举。葛鲜原本正在一心用功,预备考入太学,这样一来便免去了这一关,直接能参加省试、殿试。论起考试,他谁都不怕,只怕何涣。

那天何涣邀他出城闲逛,一直以来,他既厌恶何涣,又极想接近何涣。每次何涣邀约,他虽然犹豫,却都不曾拒绝。两人一路漫行,偶然走进烂柯寺,无意中发生了一件小事——在寺里,何涣看到阿慈,竟然神魂颠倒。

起初,葛鲜看何涣露出这般丑态,只是心生鄙夷,嘲笑了一番。但回家跟父亲讲起时,父亲问了句:“你说的何涣,是不是那个和蓝婆家的接脚女婿丁旦长得很像那个?”他听了十分好奇,阿慈他是认得的,家就在汴河边,父亲和她夫家是多年旧交。阿慈的丈夫弃家修道,又招赘了个接脚夫,但葛鲜因常年在府学里,从没见过。

为此,他特意去蓝婆家附近偷看,第一眼看到丁旦,让他吓了一跳,简直以为是换了件衣服的何涣。

他回去又向父亲打问丁旦,听到丁旦是个赌棍,丝毫不管家务,不惜妻子,葛鲜顿时心生一个念头:何涣家有钱,丁旦有美妻阿慈,设法让他们换过来?

他把这个主意说给父亲,父亲起初还连连摇头,但知道将来省试、殿试时,何涣会和葛鲜争夺名位,便不再犹豫。父子两个商议了几天,最了当的法子无疑是取了何涣性命,让丁旦去顶这个缺。不过毕竟人命关天,始终不敢下这狠手。最后终于定下计策,只要让何涣和丁旦互换两个月,让他无法去应考就成。

父亲又找来丁旦试探,丁旦正在为没有赌资而着慌,一说便上钩。

于是,葛鲜邀了何涣去赏雪吃酒,为避嫌,另还招呼了几位同学。丁旦和他的朋友胡涉儿则躲在茅厕旁边,葛鲜的父亲已经教好他们,如何打伤面容和腿骨又不至于伤到性命…赵不弃去见了几个朋友,喝酒玩笑了一场,下午才骑着马出了城,到白石街去寻那个仵作姚禾。

到了姚家,开门的是个素朴温和的年轻后生,彼此通问了姓名,才知道这后生正是仵作姚禾。姚禾听了来由,便请他进去,姚禾的父母都在家中,见他们要谈正事,便一起出去了。

赵不弃直接问道:“姚仵作,我读了你给术士阎奇填写的初检验状,见上面记述他的伤口,写的是‘头顶伤一处,颅骨碎裂,裂痕深整’,复检时,去掉了‘裂痕深整’四字,这是为何?”

姚禾回想了一阵,才道:“这事当时在下也曾有些疑虑,向司法参军邓大人禀报过,回来还讲给了家父听,家父也觉着似乎有些疑问,不过丁旦是投案自首,前后过程供认不讳,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便没有再深究。”

“哦?你说的疑虑究竟是什么?”

“据那丁旦自陈,他用砚台砸了阎奇头顶,不过只砸了一下,但从伤口边沿来看,颅骨碎裂处似乎要深一些。”

“请你再说详细一些?”

“请稍等——”

姚禾起身走进里间,不一会儿就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方砚台和一个葫芦。他来到桌边,右手握紧葫芦,圆底朝上,左手握住砚台,尖角朝下,用力向葫芦砸去,葫芦应手被砸出个破洞。

“请看这破口处——”姚禾放下砚台,指着葫芦上那个破口,“砚台尖角有三条棱,破口边沿裂得最深的是这三道,其他都是连带碎裂,破口很细碎。”

赵不弃见那三道裂痕旁边细碎处甚至落下一些碎屑,便问道:“你在验状上写的‘整’字,可是说裂痕边沿没有这些细碎,很齐整?”

姚禾点了点头,但随即道:“不过颅骨不像葫芦这么脆,碎也不会碎到这个地步。”

“但仍该有些细碎骨屑?”

“是。除非——”

“除非下手极重,用力越重,碎处越少?”

“嗯。阎奇头顶伤口不但裂痕深,而且边沿齐整。我见过那个丁旦,不过是个文弱书生,按理说不会有这么大的气力。”

赵不弃心头一亮:“或许有另一种办法能让这伤口既深又整?”

姚禾点点头,重新拿起那方砚台,将棱角按原先方位,对准葫芦的裂痕,上下连击了几次,而后将葫芦递给赵不弃。赵不弃再看那个破口处,果然齐整了一些,原先边沿的细碎处都被挤压平整。

他越发惊喜:“这么说,丁旦只是砸伤了阎奇,并没有砸死?他曾慌忙离开那只船,有人乘机用这个法子,又在伤口处连击了几次?”

姚禾犹豫了片刻,才道:“我当时的确这么想过。不过,丁旦亲口证明,当时船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另外,若要证实这一点,得重新检验,伤口裂痕虽然齐整,但若是反复击打过,骨头碎屑应该会被挤压黏着在裂口边沿的血污中。但阎奇尸首早已火化——这怪我,当时若再仔细些,便能查得出来——”

赵不弃笑道:“不怕,有疑点就好,我去找到其他法子验证。”

第九章暴毙、复活

到底须是是者为真,不是者为假,便是道,大小大分明。——程颢赵不弃骑马来到汴河边,黄昏细雨如丝,河上并没有几只船,柳雾蒙蒙、炊烟淡淡,四下一片寂静,似米芾的水墨烟雨图。他向来爱笑话文人骚客的酸情,这时竟也有些诗情意绪,自己不觉笑起来。

他记得鲁膀子夫妇的小篷船一向在虹桥东头等客,便驱马来到那里。果然,那只乌篷船泊在岸边那株老柳下。汴河两岸的柳树枝杈每年都要砍下来,填进岸泥中,用以紧固堤岸,因此被称为“断头柳”,这株老柳却因紧靠虹桥,并没有被砍,枝干粗壮,新绿蓬然。

一个妇人正蹲在船头的一只小泥炉边,用扇子扇着火口,忙着烧火煮饭。赵不弃见过这妇人,是鲁膀子的浑家阿葱。他来到岸边,下了马,一眼看到阿葱鬓边插着一支银钗,钗头上缀着几颗珍珠,少说也要值三四贯钱。随即又看到阿葱脖颈下粗布外衣内,露出鲜绿簇新的绣衫,衫领镶着银线锦边,看质料绣工,也至少值两贯钱。这一钗一衫被她的粗容粗服衬得十分刺眼。

赵不弃心想,证据就在这里了,他夫妇俩靠这小篷船营生,每月最多恐怕也只能赚五六贯钱。那鲁膀子又是个酒糟的浑人,怎么肯拿出这么多钱给浑家添买钗衫?

“阿嫂。”赵不弃笑着唤道。

阿葱抬起头,看了一眼赵不弃,红紫的面膛扯出一些笑:“这位大官人可是要搭船?”

“我是来打问一件事。”

“哦?什么事?”

“上个月死在你家船上的那个术士阎奇。”

阿葱立刻收起笑:“那事已经结案了,大官人要问什么?”

赵不弃见她眼中闪过一丝慌惧,心里暗喜,又问道:“那天你丈夫在哪里?”

阿葱正要开口,船篷里忽然传出一个男子粗声:“你管这些做什么?”

随即,一个粗实的壮年汉子从船篷里钻了出来,似乎喝了些酒,满脸通红,正是鲁膀子,他上下打量了赵不弃一眼,看赵不弃衣着华贵,顿时矮下气,小心道:“那案子官府早就结案了,凶犯也死了,不知这位大官人还问这个做什么?”

赵不弃笑着道:“我只是好奇那天你在哪里?”

“我生了病,在家里躺着。”

“哦?可找了大夫?”

“没有,不是啥大病。蒙头睡了一天就好了。”

赵不弃听姚禾讲述了阎奇头顶的伤口后,断定何涣当时只是砸伤了阎奇,他惊慌上岸后,一定是有人偷偷拿起砚台,照着原先的伤口,又重击了几次,阎奇才因此丧命。

而阎奇在前一日就租定了鲁膀子的船,当天却只有阿葱一人划船,船驶到汴河下湾僻静没人处,阎奇让阿葱下了船。据何涣回忆,当时附近并没有其他人,那么凶手藏在哪里?

赵不弃记起以前和哥哥赵不尤租了鲁膀子的船,在汴河上消夏游玩,鲁膀子将厨具都收在船尾的甲板下面,还偷舀了他们带的一坛酒。凶手一定是藏在那里。那么谁是凶手?赵不弃先还只是怀疑鲁膀子,但见到阿葱的银钗和绣衫后,已经有了九分确认。

他想鲁膀子一定是受人重金指使,他杀了阎奇之后恐怕不敢再躲在船甲板下,何涣说那片河湾边岸上有个草丘,他该是急忙躲到草丘后,等何涣找回阿葱划船回去后,才绕道赶回家中继续装病。

于是,赵不弃讹道:“那个术士被杀后,怎么有人看到你从汴河下湾鬼鬼祟祟往回跑呢?”

鲁膀子夫妻脸色一齐大变,赵不弃看到他们这惊惧神情,心里有了十成把握。

他笑着道:“好。我的话问完了。你们赶紧煮饭吃吧,这往后恐怕难得吃到清静饭了。”

葛鲜被关进了开封府牢狱。

虽然家境寒微,但他从未到过这种阴暗潮湿之地。他呆坐在草席上,望着墙上小窗洞外昏暗天色,心里憋闷,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他和父亲让丁旦和何涣换了身份之后,父亲被蓝婆找去给何涣看病,正像他所预料的,何涣被阿慈迷住了,能下床行动后,却仍留在蓝婆家,并没有回自己家。这让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那时,朝廷正式下了诏令——恢复科举法。

二月份就是礼部省试。葛鲜一面让父亲监看着何涣,自己也时常去探听丁旦。丁旦骤然有了偌大家产,当然绝不会轻易让开,就算何涣去告官,也得纠缠一阵子,只要拖过二月,就能让何涣缺试。

让葛鲜喜出望外的是,正月底,何涣竟然杀了一个术士,虽然没有被判死刑,却也发配到了沙门岛,而且发配途中,竟然暴病身亡。除了考进开封府学外,葛鲜从来没有这么畅快过。为此,他特意去了柳风院,和那院里的柳艾艾痛饮欢歌了一晚上。

可是,才过了几天,何涣竟然回到府学。

第一眼看到何涣,葛鲜以为是丁旦,但随即发现那不是丁旦,两人虽然面貌极似,但气质神情迥异。丁旦短短一个多月就赌尽了何家财产,随后不知去向,眼前这人虽然神色有些落寞,但举止从容,一身书卷雅贵之气自然流露于外,是何涣,绝不会错。

葛鲜以为自己见到了鬼,但看何涣与学正、学谕及舍友们攀谈,纯然是个活人。他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回去和父亲商讨了一晚上,也没弄明白。至于丁旦,再没见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