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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才交接张用时,他怕那老侏儒反悔,更怕路边藏了帮手,只想赶紧离开,没敢查验。他凑近车上那只麻袋,听了听,没有声息。伸手戳了一下,也没动静。难道死了?他忙又加力戳了戳,麻袋忽然翻了个滚儿,惊了他一跳。随即里头传来咕哝声:“是我。莫搅我睡觉。”麻袋缩了缩,一串咂嘴声后,便唯余轻缓鼻息。

鲁仁惊愣在那里。他瞧见过几回张用,大致记得说话声气。这古怪行事也非寻常人做得出。他想,应该没错,忙又驱牛赶车,继续前行。

一路上,鲁仁都惊怕不已。没想到,为一只旧袜子,自己竟一路走到这地步。

他原籍四川,十来岁便跟着一个药商往来汴京贩运药材。七八年后,通熟了路径,便借了些本钱,自家独自营运。他生来谨慎,又见行商最重一个“诚”字,便谨守本分,诚朴做人,生意倒也一路平顺。他载药到汴京,常和蔡市桥一家药铺交易。那店主看他信得过,便将独女嫁给了他。岳父亡故后,他便接管了那间药铺。他知道自家难与京城那些大药铺相抗,便只专一收售川药,照旧守住诚字,夫妻两个又心意投合,将这小药铺经营得比岳父更加得计。

他们夫妻只生了个独子,却从不娇惯,自小便教他守诚识礼。一家人原本过得殷实安宁,儿子十岁那年,妻子却病故了。许多人劝他续弦,他却怕再娶的苛虐儿子,便独自一人将儿子抚养成人。儿子长大后,鲁仁四处寻问亲事,可京城的女孩儿,家室稍好一些的,不但聘礼极重,性情也大多骄横自傲、贪逸恶劳。他想,还是蜀中的女儿好,勤巧快性,便托亲戚在家乡说定了一门亲。他将药铺交托给长雇的老账房,和儿子水陆两千多里,赶回四川娶了亲。

新妇初见,自然怕羞。回京路途两个多月,一路上,鲁仁都难得听到这儿媳出声。可到了京城,才进门,儿媳见房里凌乱积灰,立即脱去绫衫罗裙,换了身旧布衣,打水洒扫,擦拭铺叠。到傍晚时,里里外外,净净整整,脏乱了许多年的家顿时亮洁一新。连家里养的那只老猫,毛发都洗得滑顺发亮。儿媳却顾不得累,又进到厨房忙碌,不多时,几样鲜香川菜便摆到了桌上。他们父子两个互相瞧瞧,尽都无比欣喜。

相处了一些时日后,鲁仁发觉这儿媳诸般都好,唯独好争强,受不得气。儿子却又过于谨厚,即便心里存了不快,也不愿轻易吐露。两般性子凑到一处,一个好急好问,一个却闷不作声,因此时常生些小恼小恨。不过,倒也并无大碍,直至去年初秋。

那天,蜀中一位相熟的药商又运来一批药材,其中有一盒麝香。麝香贵重,鲁仁怕放在铺子里不稳便,自己房里又堆了药,账房和伙计时常进出,便一向锁在后头儿子卧房柜子里。那天儿子出外收账未回,鲁仁便自家抱着那盒去到后头,走到儿子卧房门外唤儿媳,儿媳虽应了一声,半晌却都未出来。那药商又在外头等着结账,鲁仁等不得,便走了进去,见儿媳正在窗边往一个小瓶里灌头油,脱不得手,便将盒子放到桌子上,说了一声,随即回身离开。却不想,迎面见儿子走了进来。鲁仁忽而有些不自在,略迟疑了一下,才说:“我来放麝香。”不知为何,声气有些发虚。儿子迅即觉察,目光一暗,低哦了一声。鲁仁越发不自在,没再言语,快步走到前头。

再和那药商说笑攀谈时,鲁仁心头始终有些不畅。好不容易应付过去,送走了药商后,儿子走了出来,目光却避着他,脸色瞧着也有些暗郁。鲁仁想解释,又不知如何开口,而且原本也无须解释,只能装作不见。

他原以为过两日自然便消了,谁知儿子脸色越来越暗,儿媳也时时青着脸。他们三人之间,彼此竟都没了言语,一直冷到了中秋。店里那老账房和两个伙计都回家去过节,鲁仁想,该借这节日,把话说开。

他见儿子和儿媳都僵着脸,没有丝毫过节的兴头,便自家上街,去买了一坛酒、一腿羊肉、三对螃蟹,又拣了一篮石榴、榅桲、梨、枣,左提右抱,吃力搬回家,放到了厨房里。才回身,却见儿子从后头走了出来,脚步僵滞,面色铁青,两眼呆郁无神。他忙要问,儿子却忽然说:“我掐死了她,我掐死了她??她到死都不肯认这脏证??”

他惊得几乎栽倒,儿子却朝他伸出手,手里拈着一只旧布袜,露出些惨笑:“这脏证,你的袜子,在我床脚下??”

他越发震惊,望着那旧袜,惊惶半晌才明白过来:“怪道我寻不见这只袜子了??这??这??难道是那只瘟猫叼过去的?儿啊!爹敢对天起誓,对着你娘的灵牌发毒誓!爹没有对不住你,更没对儿媳动过一丝一毫邪念,爹做不出那等没人伦的畜生之举!那天,爹只是去放麝香,放下就出来了,一刻都没耽搁!”

儿子却仍惨然笑望着他,一个字都没听进,也不信。

他知道此时再说无益,忙丢下儿子,疾步跑到后头去瞧,见儿媳倒在卧房地上,一动不动。他想过去查探脉息,却又想起父子男女之防,更不敢唤邻居帮忙,慌立在门边,不知该如何是好,空张着双手,竟哭了起来。

哭了许久才发觉儿子竟站在身后,惊望着屋里的妻子,似乎已经醒转过来:“爹,我杀了她?她真是清白的?那袜子真是猫叼过来的?”

他忙抹掉老泪,连连点头。儿子忽然跪倒在地,放声哭了起来。他怕邻舍听到,忙过去伸手捂住了儿子的嘴,儿子顿时趴到他怀里,呜呜哭起来。他也忍不住又滚下泪来。

天黑后,他才渐渐缓转,见儿子跪靠在门边,痴怔怔的,心里一阵疼。心想,事已至此,只能设法遮掩住这杀人之罪。于是,他横下心,强拽起儿子,将儿媳的尸首用铺盖包起,搬到院里那辆独轮车上。叫儿子在前面拉车,自己在后面推,趁着街上无人,悄悄推到河边。捡了些石块,塞进铺盖里,用麻绳捆好,将儿媳尸首沉进了河底。

第二天天不亮,他叫儿子带了些盘缠,趁黑起程,去洛阳躲避。对人则说儿子陪儿媳回乡省亲去了。

暗自胆战了三个多月,他才渐渐平复。儿子也才从洛阳回来。邻人问起他儿媳,他谎称亲家染了重病,儿媳在家乡照料。

他原以为此事就这般遮掩过了,却没想到,寒食那天,有个中年汉子忽然寻见他,叫他去绑架作绝张用,若不从,便去告发他谋害儿媳之事。

五、机心

陆青又去寻一个人。

他向那姓金的船主钓话,说到一半便厌了。他本无求于这人世,更不屑于动用机心。机心一动,必定事外生事,缠陷不止。

令他意外的是,他转身离开,那金船主反倒追上来和盘倒出。那金船主是个务实谨慎之人,求利兼求安,事事都想稳妥。无机心在他眼里,反倒成了大机心。加之此事由杨戬布置,杨戬虽死,其威犹在。李彦接替其任,又差人来询问过此事。对他这样一个小小船主而言,威便是危,转身离开便是大不妥。不论愿与不愿,他都已身陷其中,不知何时能安。

何况这桩事处处藏满机心:杨戬缘何安排这样一只船?船上那对男女又有何等来由?王伦为何要上那只船,甘愿被锁在柜子里?他又是如何从柜中消失不见?如今人在何处?王小槐为何会跟随那道士?听闻那道士是林灵素。林灵素去年已亡故,为何会现身汴京,又为何要装演这场神仙降世的异事?杨戬和林灵素是否有牵连?

其中任何一条,陆青都无从思想。只知其间暗藏了如许多机心,层层叠叠,互纠互斗。迁延出去,不知要孽生出多少事端,让多少人身陷烦恼,甚而临危遭难。首当其冲,杨戬已经为之送命。

念及此,陆青又心生退意。自己染指其间,必会生出新事端。这桩事因果纠缠无限,少一人,少一事,便少一分烦难??然而,他又想起了因禅师临终所托,自己虽说能转身避开,却终不忍见王伦、王小槐等人陷溺其中。还是尽力去解一解,能解几分,便是几分。只是得当心,不能再另造事端。

他随即想到两个人,都是王伦的密友。王伦若是要藏匿,恐怕首先会去寻这两人。其中一个叫方亢,另一个叫温德。方亢住处离这里不远,在内城保康门外太学附近。他便向南走去。

出了保康门,天色已暗,四处亮起了灯烛。路上行人渐少,无数机心利欲随之歇止,整座城忽而静了许多。陆青过了保康桥,不由得往左边街口望去。三年前,他便是和王伦、方亢等人在那街口的小茶肆相会吃茶。茶肆仍在那里,棚子两角各挂了只白纸灯笼,里头只坐了三五个人。棚子左角,有个人独自坐在那里,正凑着那灯笼光在读书。陆青一眼认出,是方亢。

方亢三十出头,是来京城应考的举子。落榜后并没有回家乡,仍留在京城。王伦设法托人,帮他入了京籍。他便靠教几个童子读书糊口,继续应考。他身量瘦高、骨骼长大,脊背原本便有些弓,这时坐在那灯下,越发显得弯崛奇突,如一株倒伏的枯柏。陆青那回见他,先就想到一个“硬”字。骨硬,性子更硬,丝毫不知转圜。

陆青缓步走了过去,见方亢仍穿着那身襕衫,只是那白布早已发黄,肩上、腋下、衣角缝补了许多处,针脚粗斜,自然是他自家缝的。他比三年前更加瘦削,衫子架在骨骼上,到处尖突空荡。陆青轻声唤道:“方兄。”

方亢抬起眼,高耸眉骨下,眼窝越加深凹,幽黑目光里藏着一股暗火。他盯望了一阵,才认出,忙站起身,唤出陆青的号:“忘川兄?”

陆青叉手致礼,方亢忙也将书卷搁到桌上,抬起双手回礼,却又想起桌上积了摊茶水,急抓起了那书,书页已被浸湿。他又紧着用袖子去拭,刺啦一声,腋下缝补的那道破口又绷开了。他面上一窘,忙抑住恼闷,咧嘴强笑了笑:“忘川兄请坐!忘川兄可用过饭了?”

陆青装作未见,坐了下来:“方兄读书入迷,怕是也忘了夜饭?”

“我将才吃过了。”

陆青见桌上只有小半碗冷茶,茶碗边撒了些饼渣。方亢恐怕只吃了一张饼,为省灯油,才留下这点茶水,好借故坐在这里,就着这灯笼光读书。这时店家赔着笑走了过来,问陆青点些什么。

陆青原有些饿,却忙说:“我也才吃过饭,坐坐便走。”

“茶也不要?”店家有些不乐。

“不要。”陆青没有瞧他。

上回他们四人在这里吃茶,一人一碗三文钱煎茶。王伦嫌白坐着口淡,又要了一碟橄榄混嘴。聚罢起身时,王伦要付账,却被方亢拦住,两人争起来,方亢不慎一肘将王伦磕出了鼻血。最终只得让方亢付了那茶钱。当时陆青便发觉,方亢是真恼。但他这恼里,三分出于地主之谊,三分为颜面,三分是自惭囊中无多钱。还有一分,则是怨王伦为何要费钱点那碟十二文钱的橄榄。

“忘川兄寻我,是为那王狗?”方亢将那湿书放在裤腿上,不停用手按压。

“王狗?”陆青一愣,见方亢眼中露出愤恨厌鄙,更有些痛楚伤悼。

“王伦那狗豺!”方亢愤愤将湿书撂到长凳另一头。

“方兄何出此言?”

“我知你是清高之人,虽过于孤冷,不恤人间疾苦,却料必不会趋炎附势。因此,我才会礼待于你。但王伦那狗豺,先前是如何慷慨义愤,及至被杨戬老贼捉住,顿时软了骨头,做了杨贼门下一条狗。堂堂男儿,竟远不及棋奴那等娇弱女子,儒门不及娼门,真乃士林大耻!”

陆青知道,方亢将自家种种不合宜、不遂心、不得志,尽都归罪于世道,满心愤郁,因而事事都易过甚其词。但听他如此痛骂王伦,仍有些意外。

“他归顺杨戬了?”

“棋奴被捉去后,当夜便被缢杀。那王狗若没归顺,能保住狗命?”

“他何时被捕的?”

“去年腊月底,只过了几天,他便安安然离开了。”

“你可问过他?”

“问他?我自幼读圣贤书,这心腹之中,字字句句,皆是仁心大义陶冶而成。孔子不饮盗泉之水,我岂能拿洁净言语,去受狗秽玷污?”

“他去了哪里,你也不知?”

“除去溷厕,世间安有狗秽配去之所?”

陆青知道再问无益,见方亢那只嶙峋大手捏得咯吱吱响,他恨的不只是王伦,更是这不容他片刻舒展的世间。陆青想说些开解之语,却知言语无谓,反倒增恨,除非有朝一日,他能遂一回愿。只是,他越恨,便越不容于世,便越难遂愿。

陆青低头略想了想,才抬眼问:“方兄,家乡可还有亲人?”

方亢愣了片刻,随即低下眼,浑身恨气随之萎散:“只有一个老母。”

“世间最渴,无过于慈母盼子,方兄该回去探视探视。这锭银子方兄拿去做盘缠。”陆青从袋中取出一锭十两银铤,轻轻搁到桌上,“朋友与共,肥马轻裘,敝之无憾。方兄无须多言,这是我孝敬给令堂的。”

方亢睁大了眼,陆青却不愿再对视,站起身,拱手一揖,随即转身离开。

第四章 隐秘

夙夜畏惧,防非窒欲,庶几以德化人之义。

——宋太祖?赵匡胤

一、铜铃

赵不尤让墨儿留在章七郎酒栈,继续查寻董谦踪迹,自己随着万福一起进城,赶往皇城。

途中,万福边走边解说,他背的文书袋里似乎有个铜铃,随着步履一动一响:“宫中冰库这桩命案是三月三十一那天发觉,死者是冰库中一个老吏,名叫严仁。已经过了几天,仍未查出真凶。卑职将才带仵作去汴河湾客船上查看那具尸首,才发觉两案恐怕有关联。死者尸首都在一只打开的木箱中,面色青黑、嘴唇乌紫,都是中毒而亡。两案都与梅船案相关。赵将军您已推断,清明林灵素身后童子所撒鲜梅花,恐怕是预先在宫中冰库中冻藏的。汴河客船这案子,又是紫衣人董谦——”

“客船上那死者身份可查出来了?”

“是耿唯。”

“耿唯?”赵不尤极为吃惊,“他不是已经离京赴任去了?”

之前,东水八子决裂,简庄等人哄骗宋齐愈去应天府,应天府那空宅地址便是耿唯提供。

“耿唯的确离京了。卑职前几天才想起来,清明那天,虹桥发生那桩异事前,卑职提了一坛酒出城,见城门外有几个人在护龙桥上送行,送的那行客便是耿唯。他戴了顶风帽,骑了头驴子,带了几个仆从。卑职由于着忙,便没介意。不过,回想当日情形,耿唯的确是离京了。他由一个闲职升任荆州通判,正该远远避祸,不知为何,又返回京城,竟死在那只船上。”

赵不尤低头默想:这两桩案子看来的确都与梅船案相关,不知这梅船究竟藏了多大隐秘,命案至今仍延绵不断。冰库老吏恐怕正是藏冻鲜梅花之人,他和耿唯相继死去,自然是被灭口。他们死状如此诡异,一是为遮掩,二则是继续借妖异怪象来惑人。但死在木箱中,究竟是何用意?

万福继续说:“那天清晨,冰库老吏被发觉死在宿房里,趴在靠窗墙角边的一只书箱里,身体已经僵冷。门从里头闩着。皇城里的房舍门闩不似民间,并非木闩,而是带锁扣的铜闩,从外头根本无法开关。那宿房只有一扇窗,在房门左边,那窗扇是死扇,打不开。”

“最先发觉的是什么人?”

“当时院里有两人,一个是新任库官,一个是冰库小吏。小吏唤不应老吏,新库官才抬腿一脚踢开了宿房门。小吏先奔进房中,新库官随即也跟了进去。新库官和董谦等人同为上届进士,待阙三年,才得了这个职任。那天是他头一回去冰库,他先到的冰库,当时院中并无他人。不过,他应该不是凶手。顾大人亲自问讯过,他言语神色之间毫无疑色。而且,堂堂进士,朝廷官员,想必不会冒这最大嫌疑之险,去毒杀一个老吏。”

“那小吏呢?”

“小吏名叫邹小凉。冰库里常日只有他和老吏两人,邹小凉又一直替老吏煎茶煮饭,自然极好下手施毒。前一天傍晚,他替老吏煮好饭才离开。不过,据仵作查验,和耿唯相同,那老吏并非服毒而亡,而是被毒烟熏死。那个新库官也说,刚进宿房时,嗅到了一阵怪异香气。”

“窗纸可有破洞?”

“窗纸是今年正月才新换的。破洞只有一个,是那天唤不应老吏,小吏才去窗边,在窗户左侧舔破了一个小洞,朝里窥望。此外,窗纸上连一道细缝都没有。倒是那木箱有些古怪,据小吏说,里头原本装的全是书卷。他们进去时,见大半书卷被挪到了箱子外。箱角书卷下压着一样奇怪物事——”

“什么?”

“这个——卑职这两天一直带在身边,却始终未瞧出什么原委——”万福从袋里取出一个铜铃递给赵不尤,“这个铜铃放在书箱最底下角落里,上面压着些书。卑职查看那书箱时,将里头的书全都搬出来,才发觉这个铜铃。”

赵不尤接过来细看,这铜铃只比拳头略大,并非手摇铃,而是挂铃,顶上有个小环扣,外壁镂刻道教符纹,在道观中极常见。

万福又说:“那个新库官说,邹小凉朝窗洞里窥望时,他似乎听到了一声铃铛响,不知是否是那老吏还剩了一丝气,动弹了一下,碰响了铜铃??”

赵不尤看不出这铜铃有何异样,摇了摇,声响也和一般铜铃相同,便还给了万福:“那个小吏没听见那声铃响?”

“他说没有。当时他正忙着唤老吏,恐怕是被自己声响盖过了。还有一桩古怪——将才卑职带仵作去汴河那只客船上查验耿唯尸首时,发现他那只木箱里也有一只铜铃,和这只一模一样。”

“哦?”

“不知这铜铃藏了何等隐秘?”

赵不尤却猛然想起另一桩事,忙说:“看来冰库老吏一案,你已查得极仔细了,我暂无必要再去。我得立即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武翘。”

二、袋子

陈三十二探头探脑走近烂柯寺。

他是崔豪的朋友。昨天,崔豪寻见他,要他帮忙做一桩事。他没问情由,便满口答应。

前一阵,他那浑家又生产了,请稳婆的钱都没有,只能由浑家自己硬挣。陈三十二其他帮不上,拿了把锈剪刀,守在破床边焦等。孩儿终于冒出了头,却卡在那里,挤不出来。看浑家疼得喊爹叫娘,几乎要将下嘴皮子咬掉一片。他恨不得一剪刀将那孩儿戳死,再硬扯出来。最后,孩儿总算出来了。他慌忙去剪脐带,可那剪刀左拐右撇,两片刃死活咬不齐,挣了一头汗,总算剪断。

又是个女孩儿,已是第四个。三个大的守在门外,张着嘴等饭吃。人越穷瘦,嘴便越大,也越填不满。如今又添了这张小嘴儿,不知拿什么来喂大。

他正在犯愁,崔豪三兄弟却来贺喜,拿出个布包给他,让他莫焦,好生养活一家人。他接过来打开外头的旧布一瞅,里头竟是银碗,一摞六只。他惊得说不出话,再看那银碗,里头光亮得月亮一般,外头雕满了缠枝花纹,细处细过发丝,却弯弯绕绕,没有一根乱的。他活了三十来年,从没摸过这么精贵的物件。他以为崔豪在耍弄他,但看崔豪三人神色,的确是诚心帮他。他抱着那六只银碗,竟哭了起来。

崔豪三人走后,他才疑心起来。虽说认得的力夫中,崔豪是最豪爽诚恳的一个,最爱帮人。但他也卖力为生,哪里得来的这六只银碗?莫不是偷来的?怕不会惹上祸事?但转念一想,怕啥?再大的祸能大过孩儿饿死?若真是偷来的,得赶紧脱手才是。

他忙拿了一只,拿布包起来,去附近一家解库典卖,那掌柜果然疑心他是偷来的,说只肯出三贯钱。他一听,心里惊唤了一声。他虽知这碗一定值价,却不料被压了价,竟还能值三贯。他顿时得了计,包起来就走,又连问了许多家,最高的竟出了六贯钱。他每个月就算天天能寻到活计,也挣不到这许多。他将六只银碗都卖给了那家,大半年不必再愁饭食。

他从未受过这等恩德,这回崔豪有事要他相帮,便是断条腿,也不能推辞。可听崔豪细说了要做的事后,他心里又开始犯疑。这事听来虽轻巧,但古古怪怪,莫不是有什么祸患?崔豪先拿那六只银碗,莫非是个钩子,先钓上我,再行大事?崔豪说这事是帮一个恩公,什么恩公这等鬼鬼祟祟?他们做这事,恐怕能赚到六百只银碗??他心里翻翻倒倒,不知绕了多少转儿。可听崔豪说,若做得好,往后一定好生酬谢,他面上更不好流露,只能点头应承。

崔豪走后,他越想越疑,越疑越怕。他浑家一边奶孩儿,一边说:“这事恐怕做不得,你若有个闪失,俺们娘女几个咋个活呀。你赶紧将那些钱还给崔豪,已经花用掉的那几贯,俺们慢慢还他。”陈三十二听了,反倒硬了起来。他一向有个主见,但凡妇人家的主意,一定是错。就如他这浑家,原本是乡里三等人户的女儿,若好生嫁个当门当户的人家,便是生八个孩儿,也养活得过。她却偏偏对他生了情,跟着他偷逃离家,来到这汴京城,住在这城郊一间破土房里,日日苦挨。

他回过头细想,自己欠了崔豪这一桩人情,无论如何得还,否则心里始终难安生,也难在崔豪面前抬起头说话。另外,崔豪这人大抵还是信得过,我替他去做这事,就算丧了命,崔豪想必不会不管顾我妻女。他若赚六百只银碗,少分几十只给我浑家,也够她们娘女几年过活。那时大女也该出嫁了,她生得似她娘,将来必定是个小美娘,聘资少说也得几十贯。这又够把二女养大,只可惜二女样貌似了我。不过,满京城多少光杆儿汉,女孩儿生得再不好,也是寒冬腊月间的嫩葱,还愁嫁不出去?我家没儿,不如赘个婿进来。哪怕穷些,有气力,人心正便好。我不在了,她们娘女必定受人欺辱,有个汉子来顶门才好??他越想越远,忽而伤悲起来,不觉想出泪来,忙扭过头,用袖子赶紧抹干。

第二天,他偷偷藏了把刀在腰间,照着崔豪所说,来到烂柯寺。

他是头一回进这小寺。见里头静悄悄的,没一个人影。他顿时怕起来,转身想逃,却见一个小和尚从旁边禅房里出来,见了他,微微笑着,合十问讯:“院静识性空,无我见来人。”

他没听懂,却见小和尚一脸和善,心里稍安,忙悄声说:“我来取那东西。”

小和尚神色微警,又说了句:“我有百万偈,问君何所答?”

这句正是崔豪交代的,陈三十二忙答:“囊尽三千梦,终究一袋空。”

小和尚又笑了一下:“禅客疑云散,施主随我来。”

陈三十二忙跟着小和尚走到旁边一间禅房,小和尚提出一只灰布袋子交给他。袋口用细绳拴着,里头似乎是些书册。陈三十二忙接了过来,有些沉。他背到肩上,回头望了一眼,见小和尚又双手合十,轻声说:“挥手送客去,一帆净风烟。”

陈三十二茫然点点头,忙背着袋子离开烂柯寺,出了门,才想起崔豪说要慢慢走,莫要慌。他忙放慢脚步,满心犹疑,一路走到护龙桥口,却见崔豪正扒在桥栏边,装作没见他。他也忙低下眼,转身向东边行去。一直走到虹桥,抬头又见刘八站在胡大包的摊子边,正吃着个大包子,装作望河景。他低头上桥,照吩咐,过桥后沿汴河北街,一直走到力夫店,再折到河边,沿着岸又回到虹桥。下了桥,直直向南,经过十千脚店,一眼又瞧见耿五蹲在斜对面温家茶食店的墙根。他仍装作没见,折向右边那条小巷,走到左边第一个院门前,取出崔豪交给自己的钥匙,打开了门锁,走了进去,随即闩上了门。

院子里极安静,他越发有些怕,小心推开正屋门,里头如崔豪所言,果然空无一人,但桌椅箱柜都十分齐整干净,墙边一架子书。屋中间方桌上摆了一副碗箸、一盆熟切羊肉、一碟姜辣萝卜、几张胡饼,还有一瓶酒,这是给他预备的饭食。

他不放心,又将其他四间屋子一一查看过,的确没有人。他却仍有些怕,轻步回到正屋,将那袋子放到门边那只柜子里,而后才小心坐到屋子中间那张方桌旁,手伸到腰里,攥紧了那把刀子——

三、木雕

明慧娘透过厢车帘缝,偷望着梁兴,不由得攥紧了腰间那柄短刀。

她已求得宰相方肥应允,梁兴必须由她亲手杀死。但宰相也叮嘱过,眼下最要紧是找见那个紫衣人。清明正午,梁兴闯到钟大眼船上,自然也是为了那紫衣人。眼下,他一定在四处找寻,恐怕已经探到紫衣人踪迹,跟踪梁兴,或许能寻见那紫衣人。明慧娘只能暂忍。

她盯着梁兴那健实后背,心里反复演练。然而她从未杀过生,更莫说杀人。每想到刀尖刺入那后背,身心顿时抽紧,始终下不得手。她颤着手,不住恨骂自己,再想到丈夫盛力,泪水随之迸涌而出。

遇见盛力之前,她似乎从未见过天光。她爹是浙江睦州的农户,家中只有几亩薄田,另佃了十几亩地,才勉强得活。她上头有一个哥哥,还有两个姐姐。她爹嫌女孩儿白耗食粮,那两个姐姐才出世,便都被溺死。她娘生下她后,她爹照旧要拎出去丢到溪里。她娘哭着哀求,说这囡囡面目生得这般好,长养起来,至少能替儿子换一门亲。她爹听了,才将她丢回到她娘怀里。

三四岁起,她便开始帮娘做活儿,捡柴、割草、生火、煮饭、洒扫、洗涮、养蚕、缫丝??她爹却从不正眼瞧她,除非吃饭时,只要她略略发出些声响,她爹顿时怒瞪过来,甚而将竹筷劈头甩过来,令她活得如同受惊的小雀一般,只要爹在,从不敢发出任何声息。

长到七八岁,她的模样越来越秀嫩,人人都赞她生得好。她却越来越怕,知道这容貌是灾祸。果然,村中渐渐传出风言,说她爹生得歪木疙瘩一般,哪里能养出这等娇美女儿来?更有人私传,她娘与那上户田主有些首尾。秽语很快传到她爹耳朵里,她爹将她娘痛打了一顿,随即拽着她,大步望城里奔去。她不住地哭,换来的却是巴掌和踢打。

进了城,她爹将她拽进一座铺红挂绿的楼店,她惊慌无比,却不敢再哭。及至见到一个身穿彩缎的胖妇人叫人搬出一堆铜钱,一串一串地高声数给她爹,她才明白自己被卖了。她爹将那些钱装进带来的空褡裢里,背到肩上后,扭头望了她一眼,那目光仍旧冰冷冷的,却有一丝发怯。她原本慌怕之极,泪水流个不住,可一眼看到爹眼里露怯,忽而便不怕了,生下来头一回直直盯了回去。她爹慌忙低下头,背着那钱袋快步出门,拐走不见,她的泪水也跟着停了。

后来,她才知晓,这是一家妓馆。那妈妈极严苛,每日命她学写字、弹阮琴、唱曲子。略一出错,便用缠了绢的铁条抽打,那绢原是白色,早已变得乌褐。她在那妓馆中,虽已笑不出,却也不再哭。学这些,并不比在家中苦累。她便用心尽力去练,挨的打也越来越少。

这妓馆中还有几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儿。那些女孩儿见她讨得妈妈欢心,气不过,便时时凑在一处为难她。她能避则避,能让则让,心里并不计较记恨,更不去告诉妈妈。实在受不得,才还击一二。那些女孩儿见她并非软懦,便也渐渐消停,只是合起来疏冷她。她更不以为意,自己并不希求友伴。越冷清,她心里越安宁。

长到十二岁,妈妈叫她接客。是个中年肥壮盐商,两只牛眼,一嘴黄牙。她早就预备好这一天,虽有些怕,却仍照妈妈训教的,浅浅笑着,点茶斟酒,弹琴唱曲,尽力不去看那张脸。夜里被那盐商按倒在床上,她闭紧了眼,咬牙挨着,痛极了,才发出一些声息。虽然眼角滚下泪来,心里却没哭。

第一回 挨过,后头便好了。每天她尽力坐在自己房中读书,有客来,便去应付过。她不知哪一天才是终了,心中无所盼,便也无所念。

几年后,一个漆园主爱她会读书写算,便花了三百贯,将她赎去做妾,替自己记账。那漆园主家中已有十几个小妾,其中有几个极尖酸狠厉,见她容貌生得好,又掌管起漆园账目,都极妒恨,撺掇正室,时时刁难她。这些伎俩,她在妓馆中早已惯熟,自己又丝毫没有争宠之心,便照旧敬而远之、淡而化之。漆园主对她先还有尝鲜之情,见她始终冰水一般,也渐失了兴致。时日久了,那几个小妾也没了逗趣。她终归清静,每日算录好账目,便自在卧房里读书,活得古井一般。

就在那时,她遇见了盛力。

那漆园主是个蛮夯豪横之人,并不顾忌男女内外之别。每年春夏割漆、秋冬出卖,都叫她去山上漆园一座棚子里记账。那些漆工全都畏惧园主,到她跟前报账时,都不敢抬眼直视,她更是眼里瞧不见人,始终冷冰冰的。那园主起先还常来盯看,见这般情形,更放了心,只叫一个使女陪侍。

有一天,各坡的工头都来交纳生漆,算过钱数后,已是傍晚。她有些倦乏,便没有立即下山,叫使女去烧水煎茶,自己坐在棚子里歇息。当时正是初夏,她常日难得留意外界景物,那天看到夕阳下满目新翠,忽而忆起幼年时和娘一起去山坡上割荠菜,山野光景便是这般鲜明。她娘那天脸上现出难得笑意,摘了两朵地丁黄花插在她丫髻上,牵着她一路哼着乡谣。她尽力回想,渐渐忆起那曲词,不由得轻声吟唱起来,脚也忍不住踩起拍子,脚尖却忽然触到一样物事。

她弯腰一看,桌脚边有个小布卷儿,捡起来打开一看,不由得愣住:里头是一个小小木雕女子人像,只比拇指略大,却雕得极精细,眉眼都清晰如真。又涂了一层清漆,光洁莹亮。最教她吃惊的是,那面容越瞧越酷似她。只是,这女子似乎想起一桩趣事,嘴角微扬,面露笑意。

明慧娘自己从未这般笑过,盯着那小像,她不由得怔住。棚子边响起窸窣脚步声,那使女煎好了茶,端了过来。她忙将那小木雕藏进袖里,再也无心看景吃茶,叫使女收拾好账簿,一起下山去了。

回到卧房里,她又忍不住拿出那木雕仔细赏看,恍然间,竟觉得所雕这女子是另一重人世中的自己。在那重人世里,父疼母爱,家境和裕,无须惊怕,不必冷心??想着那个自己,她不由得也露出了笑。但心头旋即升起疑云:这是何人所雕?为何会丢在桌下?

在山上,除去使女,进到棚子里的,只有那几个交漆的工头。难道是工头中的一个?她极力回想,却猜不出是哪一个。

这之后,再到山上记账,她开始细心留意,却未能找出那人。半个多月后,有天记完账,桌下又出现一个布卷,里头仍是一个小小雕像,雕的依旧是她,只是笑得越发欢悦。

她忙回想那天情形,只有一个工头数钱时,失手跌落了一串钱,俯身去捡了起来。那个工头似乎叫盛力。

四、川药

鲁仁驱赶牛车,将张用载到了金水河边一个小院里。

寒食那天,一个中年汉子来到他药铺,瞧身形面相,年纪不过三十左右,鬓发却已花白。那人说有件要紧事,将他唤到没人处,压低声音说:“我知你儿媳尸首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