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巨木满面骇然,木立当地,仿佛一个被巨雷吓呆了的童子。

  萧三夫人轻叹道:“你再告诉他,外面江湖险恶,武林近来又屡生巨变,他还是不要出谷的好。”

  方巨木讷讷道:“但……但……”

  萧三夫人突地面色一沉,厉声道:“这就是我全部要说的话,你可听清楚了么?”

  方巨木道:“小人……听……听得很清楚,但夫人你……”

  萧三夫人目光一凛,叱道:“听清楚了,还不快走!”

  方巨木呆了半晌,突地躬身一礼,转身飞奔而去,他似在全力狂奔,竟把那四个锦衣大汉都远远抛在身后,眨眼间便没入黑暗中。

  萧三夫人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枯瘦的身躯,有如钉子般钉在地上,展梦白却是满心惊疑,暗忖道:“那姓方的方才说她与我在一起,便该多盘桓些时,难道她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么?”

  “她与我素昧平生,为何对我的态度竟是如此奇怪……”思忖之间,突见萧三夫人的身躯竟开始在风中颤抖了起来,他一惊之下,沉声道:“夫人怎地了?”话声未了,萧三夫人伶仃的身子,已有如落叶般倒在地上。

  展梦白骇然俯下身去,月光下只见她苍白的面容,仿佛起了一阵红晕,胸膛急促而剧烈地喘息着,像是有一只恶魔的无形魔掌,已扼住了她脆弱的咽喉,展梦白扶起她的身子,惶声道:“夫人……”

  萧三夫人双目紧闭,气喘更急,忽然大声道:“快……快……我怀里的黑盒子……”言犹未了,竟然昏厥过去。

  荒山寂寂,夜风料峭,初出世途的展梦白,骤遇此变,实已惶然失措,他慌乱地在萧三夫人身上,搜出了一方黑色的玉盒,盒子上斑斑驳驳,俱是刀剑之痕,也不知被人砍了多少刀,显得那么丑劣而陈旧,但她却又为什么要如此珍惜地收藏在怀里?

  他无暇思索,打开盒盖,小小的盒子里,有一根折断了的玉钗,一方叠得整整齐齐但色泽极旧的白绢,但却没有他意料中必有的丹药,他心中一怔,手持木盒,目注身侧这昏厥的女子,更是惶然失措。

  他轻轻抱起她,寻着一道小小的山溪,撕下一方衣角,用冷冷的水敷在她的额角。

  夜色仍然深沉,距离天亮还不知有多久,他既不忍走,又不知该如何急救,只有焦急地守在她身侧。

  水声潺潺,他思绪混乱,万念奔涌,竟不知该想些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三夫人轻轻一叹,醒了过来,展梦白松了口气,展颜道:“夫人醒过来了,夫人可要喝些水么?”

  萧三夫人凄然一笑,喃喃自语道:“苍天,感激你终于还是让我多活些日子……”

  眼帘一合,悄然滴下两滴泪珠,她伸手一抹,张开眼睛,轻轻道:“我怀里的盒子,你找着了么?”

  展梦白颔首交给了她,只见她凝目望了几眼,目光中既是怜惜,又是幽怨,轻轻阖上盒子,放进怀里,就像她收藏往事与回忆那样谨慎而严密,展梦白心中大奇,这盒子里既然没有救命的丹药,她方才急危时为什么那样着急地交给我,而此刻又这样着急地收回去?

  萧三夫人长叹着坐了起来,地上是柔柔的草,天上有无数颗明亮的星,她抬头望了望,轻轻道:“我晕过去许久了么?”

  展梦白道:“我也不知道有多久了。”

  萧三夫人柔声道:“你一直守着我?”

  展梦白点了点头,萧三夫人道:“我和你素昧平生,我又打过你,又骂过你,你为什么要守着我?你方才不是要走了么?”

  展梦白怔了一怔,长叹一声,缓缓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萧三夫人默然良久,轻叹了一声,缓缓道:“好孩子!”

  这轻轻三个字里,竟似含蕴着不知多少种复杂的意味!

  展梦白只觉心头热血一涌,萧三夫人轻轻又道:“孩子,扶我下山去,天,已经快亮了。”

  群星渐稀渐淡,展梦白扶着她走下崎岖的山道,就仿佛是一个扶着病母的孝子,他心里既是好笑又是感慨,刹那间他忽然想起了死去的母亲,他恨不得见到母亲一面,他多么希望母亲还在人世,让他能像这样为母亲尽一份孝心。

  也不知走了多久,星群全落了,只有一弯斜斜的残月,淡淡地挂在天边,月也将落了。

  萧三夫人忽然侧过头来,道:“你认不认得一个叫苏浅雪的女人?”

  展梦白怔了一怔,茫然摇头。

  只听萧三夫人又道:“这些年来,你难道没有听见你爹爹提起她的名字?”

  展梦白又自摇了摇头:“这些年来,爹爹提起的只有我死去的母亲……”

  萧三夫人目中闪过一丝难测的光芒,忽又缓缓道:“你就要见到她了,我这就带你去见她。”

  她语声之中,竟满含怨毒,展梦白茫然问道:“见谁?”

  萧三夫人道:“苏浅雪!”

  一线阳光,冲破黑暗,山林中已迷漫了乳白色的晨雾,其浓如烟,展梦白只觉自己眼前的一切事,仿佛都在这浓雾里,依稀可以看见,却又神秘得不可捉摸,就像是雾中的山林似的。

  就在此时,远处浓雾中的山林里,突地响起了一阵奇异的牧笛声,缥缥缈缈,随风而来。

  萧三夫人突地神色大变,霍然停下脚步,展梦白再也想不到冷静得近乎麻木的萧三夫人,面上居然也会露出这般震惊神色。

  只听那牧笛声仿佛越来越近,萧三夫人目光一凛,沉声道:“你等在这里,不要动,我去去就来!”

  她不等展梦白的回答,手掌一甩,甩脱了展梦白的臂膀,拧腰飞掠而去,只见她衣袂一飘,便已消失在晨雾中,快得令人不可思议。

  展梦白呆望着眼前的浓雾,出了一会神,终于长叹一声,选了块干净的山石坐下来,他此刻身心,俱都十分疲乏,也正需要休息一阵。

  哪知他眼帘方合,突听几缕尖锐的风声,破空而来,他一惊之下,耸肩拔起,只见数点寒星,擦着他脚底飞过,击在山石上,发出一连串“叮叮”声响,激起一连串火星,显见发射暗器之人腕力可惊。

  展梦白方自大喝一声:“谁?”

  浓雾中已冲出四条人影,黑衣劲装,黑布蒙面,三人手持钢刀,一人手中却拿着一对武林极为少见的兵刃“银光万字剑”,一言不发地扑了上来。

  这四人似乎与展梦白有什么深仇大恨,展梦白身形方落,五件兵刃,已一齐招呼到他身上。

  初升的春阳,映着满天刀光剑影,闪闪耀目,展梦白双手空空,身形连闪,厉喝道:“朋友到底是什么人,与展梦白有什么仇恨?”

  手持万字剑的大汉冷笑一声,更不答话,一连攻出七招,招招不离展梦白要害,他似乎是这四人中的首脑,掌中这一对外门利器,实已被他使得出神入化,展梦白赤手接架这一对兵刃已是困难,何况还有那三柄雪亮的钢刀!

  刹那间便已险象环生,刀光剑影中,他根本没有回手之力,面对如此利刃,他刚猛的拳法已无从施展,只能仗着小巧腾挪的身法,暂避锋锐,只见那一对银光万字剑,一左一右,毒蛇般交击而来,他身形一侧,斜退一步,“嗤”地一声,左面衣襟已被刀锋划破了一块。

  这一声撕声当真有如死神的呼唤,在这生死关头中,他蓦地想起了血海般父仇与自己所曾受到的屈辱,刹那问他只觉勇气顿生,全然忘记了恐惧,奋起大喝一声,扑入刀光之中,拳风虎虎,专攻那手持万字剑的大汉,招招具有与敌同归于尽之势,另三条大汉果然投鼠忌器,刀法松弛了下来,展梦白目光四扫,只望能在这漫天银光中冲出一条血路。

  他满面威风杀气,招式间更是奋不顾身,这种惊人的勇敢,使得对方四人都不禁在暗中心惊。

  手持银光万字剑的大汉厉声道:“不管怎样,先将他做了再说,否则那面事机一白,女魔头就要回来了!”

  展梦白心头一震,大喝道:“方巨木!”他一听这熟悉的语声,便已猜出此人是谁,但却猜不出他为何定要杀死自己。

  方巨木阴恻恻冷笑一声,剑势更紧,另三条大汉亦自齐声大喝,三刀连环攻来,展梦白心念一乱,左肩一凉,已被万字剑上的银刺,划破一道血口,鲜血滴落,方巨木大喝道:“拿命来!”

  展梦白双臂一振,呼地攻出五拳,鲜血非但没有令他心怯,反而激发了他的勇气,看来仿佛别人纵然斩去他四肢,他只用头也要和对方血战一番,方巨木不禁暗暗心惊,数十年来,他还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少年!

  远远忽然有人轻轻一叹,道:“好男儿!”声音娇柔,竟是女子口音,方巨木等四人方自一惊,一条袅娜的人影,已惊鸿般翩然而至,展梦白只觉肩头被人一推,一股柔和但却不可抵抗的力道,使得他身不由主地退开五尺。

  只听“叮,叮,叮,”三响,三柄钢刀,一齐跌在地上。

  方巨木抬眼望去,只见这人满身白衣,一白如雪,并非自己所惧的萧三夫人,心神方定,哪知这白衣女子纤手微扬,便已将三柄钢刀一齐击落,有如成人击落幼童掌中的木刀一般轻易。

  这种惊人的武功,使得方巨木更是吃惊,大喝道:“你是谁?”

  白衣女子轻轻一笑,道:“你不认得我么?”纤手一抬,便已点住了方巨木肩头的“肩井”大穴。

  另三条大汉惊呼一声,一齐转身就跑,白衣女子笑道:“你们走不了的!”笑声未了,她脚步轻抬,便已将这三条大汉一齐点中穴道。

  展梦白看得愕在当地,只见这白衣女子掉转身躯,袅袅走了过来,乌发高挽,明眸清澈,全身上下,一白如玉,仿佛一粒明珠,全身都散发着炫目的光彩,但走到近前,才发觉她娇美如花的面颊上,也已有了一些岁月留下的痕迹,留在眉梢眼角,两鬓之间,也已有了生星华发。

  她连创四名武功不弱的高手,此刻神色间却仍像是游园方归,晨妆初罢,踏着淡淡的阳光,自浓林中缓步而来,又像是山林间的仙子。

  她的神情是轻盈的,她轻盈地一笑,道:“你的伤不妨事么?”语声却又是亲切,又关心。

  展梦白躬身道:“不妨事!”

  白衣女子笑道:“好强硬的男孩子!”袍袖一拂,转身而行。

  展梦白赶前三步,道:“前辈留步!”

  白衣女子道:“什么事?”

  含笑转过身来,展梦白躬身道:“救命之恩,不敢言报,只望夫人留下大名……”

  白衣女子笑道:“那位萧夫人认得我的!”她的语声微顿,又道:“她回来后,你就告诉她,苏浅雪来过了,还问她好。”

  展梦白心头一震,脱口道:“苏……夫人!”

  他还记得萧三夫人曾经提过这名字,他也记得她提起这名字时目光中所含的怨恨之意,他再也想不到片刻后便见着了此人,还是此人救了自己的性命。

  茫然之间,只听这白衣女子苏浅雪轻轻一笑,道:“你记得么?”

  语声未了,只听身后一个冰冷冷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道:“我自然记得你!我怎会忘记你!,’

  苏浅雪面容一变,但立刻又自然一笑,展梦白抬头望去,只见满身黑衣的萧三夫人,幽灵般自雾中行来,左掌提着一个黑衣大汉的腰带,右手却拿着一根形状奇古的金色牧笛。

  那身材极为魁伟的大汉,被似弱不禁风的她提在手中,却连挣扎都不敢挣扎,只是全身在不住颤抖着。

  她苍白的面容,此刻更没有一丝血色,冰冷的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着苏浅雪,苏浅雪却没有回头。

  云雾缥缈,展梦白只觉寒意甚重,他几乎要转身逃开此间,因为他直觉感到萧三夫人的目光中,含蕴了怨毒,也含蕴了杀机,他想不出她为何要对这美丽而又和蔼的苏浅雪如此怨恨,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对这两人如此关心,如此亲切。

  第四回 断肠迷离风和雨

  一缕白雾,袅袅在苏浅雪身侧散开,她嫣然一笑,轻唤道:“表姐……”

  萧三夫人冷冷道:“谁是你的表姐?”

  苏浅雪轻轻一叹,垂下头去,道:“十多年了,表姐你还在误会我么?”

  萧三夫人冷笑一声,道:“我误会你?”

  突地转过身去,将手中的壮汉及金笛砰地抛在方巨木身旁,她似是怒气无处发泄,这一抛抛得极重,只听两声惊呼,原来她竟藉着这一掷解开了方巨木的穴道。

  方巨木满面惊骇,道:“夫人……”

  萧三夫人冷冷道:“你以笛声骗开了我,以为乘机杀了他我就会回去了,是不是?”方巨木全身颤抖,说不出话来。